他们没有马上返家,反而踏入了小镇,只因师尊一句“想喝茶”。
翎花闻言,很本能回答他:“回去我泡给你喝?”
他一眼冷漠:“这三年里,我终于知道以前自己喝下的东西,有多么拙劣不堪。”没得比较便罢,喝过茶博士手中茗香,别想教他再喝她煮的茶叶尸水!
翎花脸囧。她泡的茶是有这么惨吗?!值得他这般怨慰?
再说,您是期待一个小毛孩能泡出人间极品吗?!
入了城门,由此处开始,不能随心使法术变来变去,只能安分靠双脚走过镇街,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人发现,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一名瘟神。
若被凡人发现……师尊他是——
在雷霆堡见识过的驱疫法会,蓦地在翎花眼前重现,依旧教她心惊,一点也不愿意师尊遇上那样的景况、遭受那样的对待……
正当翎花垂着头,忆及那次满街追赶假瘟神的情形,身子突然被抱起,她吓一大跳,因为全然没防备,喉间滚出一声尖,不仅喊得路人扫眸过来,连师尊也一脸觉得她吵,淡淡皱眉。
“师、天尊……你干么忽然抱我?”而且还不是打横抱,而是娃娃抱——把她当孩子一臂托起的抱法,用断去的左臂……
“你不是喊腿酸?”他恍若无物托着她,彷佛胳膊里不过一片云朵,半点重量也没有,迈步便走。
“我?我没有呀,我刚在低头想事儿,完全没开口……”
“早上。”他淡回。
早上?早上跟师尊说没寥寥几句,随随便便扳指就能回想完,其中完全没出现腿酸的这一句呀……呀呀呀呀是莫再提莫讲!
翎花瞬间反应过来,听见脑门轰隆炸开的声音。
隐约想起,自己在那时确实向师尊软软哀求着,用快哭出来的嗓,说她不行了她的腿好酸放过她不要不要等等之类,
没脸辩解,也无从辩解,乖乖捂脸噤声,被娃娃抱进了茶馆。
别说是腿酸了,她现在腿都软了……这么靠近师尊,双臂为保持平衡,必须环过他肩颈,在他脑后交迭,被他柔软发丝挠弄指掌,她便不争气地烧红了腮。
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莫再提莫再讲!),区区一个娃娃抱又算啥,薛翎花,你长进些!
突然想起,离开大夫那儿时,师尊欲走前喊上她,清楚明白,不是“朝露”,而是“翎花”……虽然极可能只是口误,就算如此,起码代表“翎花”在他生命中,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点点点点的重量吧?
翎花的嘴角,忍不住又弯了一些,容易为一点小事儿而满足。
入了座,师尊点了一壶茶,她也想点一桶冰凉井水,浇熄满脸的热辣红晕呀!
茶馆里没几名客人,伙计招呼完他们,径自坐在一旁空桌打盹,生意冷清无比。
不只茶馆,街道上三三两两,出来做生意的摊贩也没几个。
“小二哥,这时辰不是该正热闹吗?怎么里头外头全静悄俏的?”翎花转头问伙计。
伙计此时才看清楚翎花绝尘面貌,早先她由男子抱进茶馆,脸都快埋进人家肩膀里,他不好放纵多瞧,眼下看得发懵了,直到察觉一道视线,如冰森寒,钻心刺骨,连忙收眸回神:“姑、姑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镇南八街发现一具尸体,死状极为凄惨,本以为是凶杀案件,官府正准备查办,哪知道,后来竟演变成靠近过尸体的差爷们,一个个染上瘟疫……啧啧,这可怕的病一传开,哪还有人敢上街蹓跶?不全躲在家中不出了嘛。”伙计目不敢斜视,姑娘美虽美,身旁那男人眼眸太锋利,淬了寒冰似的,惹不得。
是翟猛……
被师尊捏碎了颈骨,弃置于那儿的翟猛。
翎花偷瞄师尊一眼,师尊面容淡定,轻啜着茶,脸上恬然平静。
“公子姑娘放心,本小店天天费劲清洁,茶碗茶具全用沸水煮过,这桌子椅子也仔细抹过,绝对不带病毒!全镇里,就属咱们这儿最安全!”伙计吹牛不打草稿,堆满佞笑,很是讨好,怕客人不上门。
你眼前那尊,就是最大的病毒呀……
他正用你们家茶杯喝茶呢,呵呵……翎花默默在心里苦笑。
终于又来了另一组客人,伙计风风火火走了,勤快招呼去。
“师、天尊,我们喝完茶,尽快回去吧?”听见翟猛之事,她立马想逃,这三年里,已被翟猛训练成一种本能。
“怕我多待片刻,会害死更多人?”他眸未抬,长睫敛下,问得波澜不兴,声音浅平,修长指节举着杯,抵在唇间。
这、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她更怕的是,瘟疫消息一传开,当时闯进幻村的天女……再找上师尊。
师尊被断去一臂一足的景况,她至今毛骨悚然。
“你也认为,瘟神理当关在无法与任何人接触的禁地?”
“咦?”
“为保护旁人安危,最好牢牢缚锁,永生永世,不被允许出现,只在需要天降责罚于世,大瘟洗涤凡俗诸恶,才准许放出,一旦完成任务,便该尽快囚回牢笼,继续他无止境的囚期?”夭厉淡淡觑她,神情仍旧平浅,像讨论着旁人家务事,那般无关紧要,那般置身事外。
“……师尊,那是你以前的遭遇吗?”翎花忘了不许喊他尊”的忌讳,脱口便道:“祂们……是那样对待你?”
将他隔绝,怕他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他力量强大,所以更该提防,惧之,怕之,于是,囚之,禁之,夭厉不说话,目光眺望长街。
浓睫下的眼底太深邃,里头藏了太多东西,像幽暗古井,见不到底,无法得知里头是冷泉,抑或早已干涸。
翎花鼻略酸,泪意冲上眼眶,氲氲她眼中看见的师尊模样,变得一片水雾雾。
若角色互换,她变成了他,他面临的际遇,漫长的静止岁月中,全在囚犯般的牢笼度过,看似被需要的同时,实则却是遭到舍弃,她绝不可能有师尊这样的平静,说不定早疯了、狂了。
他现在貌似悠闲品茗,看上去是多容易之事,以前的他,都不被允许能做吧……
翎花忍着不哭,用毅力逼回眼泪,不许它们轻易落下。
她怕自己一哭,就再无法止住。
当夭厉调回目光,看见一张皱包子脸蛋,纵然是朝露的倾世绝颜,也禁不起这番蹂躏摧残。
他嘴里几乎要吐出那句:朝露可不会哭得这么丑。
不知怎地,他居然忍住了没说。
“以前,你每回露出这种想哭不敢哭的神情,不是闯祸怕我责罚,就是心里委屈怕我担心。这么多年过去,半点长进也无,你年纪是长假的吗?”他嗤笑,然而口吻并不清冷,唇角边淡淡笑弧,并无勉强造假。
她现在没闯祸,自然不为前者,想当然,便是后者一心里委屈。
为谁呢?
他听着她咬唇强忍的呜咽,心却是谧静清平,袖子突觉一紧,一只软嫩柔荑就绞在那儿,死命抓紧,完全出自于下意识动作,兴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这样的依赖习惯。
以前她小小的一只,不及他腰际高,老爱拿他衣袖当帘子,想撤娇时就揪着扯;想躲人时就往后头缩;吃了满脸油腻,直接抓了抹唇;哭了涕泪纵横,也拿它当绢子擦;想睡时握着朝身子盖,还能当被被……真是未曾有人这般靠近他、使用他,用得恁般肆无忌惮。
“……我曾经见过,为了驱赶瘟神,大肆举办的活动,全城人追着假扮瘟神的那个人跑,拿扫把赶他,用水泼他,还有人丢石子,沿街一路打出城去,再群起欢呼,开心庆祝,庆祝赶走瘟神……”她必须一句句慢慢说,才有办法从哽咽中挤出完整语意。
眼角的泪,终究不听使唤,如断线珍珠,一颗一颗掉落。
她说着欢庆的景况,可嗓音,是那般疼痛。
“我以为……只有‘人’才这样做,没想过……原来连神也是这样,天上地上,你的容身之处,居然一样狭隘……”
她好替他心疼,疼得几乎不能呼吸,整个人颤抖着,双肩一抖一抖的。
“你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替瘟神怜惜的‘人’,何必呢?”他都觉得她犯傻了,何不轻松选择,与所有正常凡人同,对他仇视,拒之千里外。
何必追寻他?何必留在他身边?
“我若不怜惜,还有谁会怜惜……”她细声轻喃,泪水刚沿着腮帮滑下,凝聚在她下巴间,不及坠地破碎,便教长指揩,湿润指尖勾抬起她的面庞,唇,竟压了下来。
师尊嘴里,淡淡茶香,饮过热茗的口腔,很温暖,含吮着她的,唇像糖饴化开一般,缓缓开启,迎入了他的探索。
舌尖被轻触到之际,她颤了一下,没有躲开,乖巧地任凭吸吮、勾弄。
毕竟光天化日,这吻,结束得很快。
“明明没偷吃糖,嘴这么甜。”他淡淡一笑,也没再多说,继续喝茶,任由她脸红发默,忘了哭泣。
这一句话,好久好久之前的师尊也说过,那一回,她净夸师尊好话,被师尊视为狗腿谄媚,可她发自真心,觉得师尊就是无人能及的好。
她初心依旧,不曾改变。
对翎花而言,师尊还是同样的好,无论天上人间,容不容得下他,她都愿意成为最怜爱他的人,用整个人、整颗心,容纳他千年孤寂,不再让他独身一人。
可是,她很快便想到自己的寿命,就算她再养生、再努力延寿,也不过一百,陪伴不了师尊太久……
“师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活得与你一样久?”由于邻桌有旁人,翎花音量并不大,似极了喃喃自语。
不过夭厉听见了,有些惊讶,眉宇微动,轻轻挑了,很快恢复平静:“想长生不老?”唇角掀了个扬弧,似笑非笑:“那可不是有趣的事。”
她摇头:“不要长生不老,只要和你一样就好,多一天都不用。”
他眸光定在她身上,许久没挪走,听见她继续说:
“我能拥有不惧怕你的体贸,一定有理由,说不定是老天爷派我来陪着你,不然天大地大,独独出了我这个特例……再不然,就是注定要我当朝露的替身,代她与师、天尊你相伴……”
终于记起不能喊他“师尊”这事,翎花蹩脚改口,为时似乎已晚,夭厉明显不悦,却不知是因那句“朝露的替身”,抑或她喊了不该喊的称谓。
“谁也代替不了她。”夭厉口吻冷凉。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她低头认错,师尊的表情看来就像冷嗤,指控她不自量力。
她确实不自量力,以为刚刚被师尊吻过,就……得意忘形了吗?她真是愚蠢。翎花垂眸,暗暗骂自己。
彼此静默了会儿,邻桌谈话声盖过所有,讨论镇里这场瘟疫,其中有叹有骂,说这小镇待不下去,过几天也要离镇躲避,另寻它处,压根没空去留意旁桌的他与她,讲了些什么。
“仙药易得,助凡人延寿的方法太多,可是,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让你留在我身边,谈长生不老,太早了。”夭厉一贯的语调,淡淡的寒,淡淡的沉痦,淡淡的说着,太早了。
这么年轻的孩子,万一将来反悔了,才有机会挽回。
长生不老所代表的涵义,绝非字面上幸运,等再过几年,若她仍心意坚决,愿舍弃轮回,永生伴他这不祥之神,那么……也好。
夭厉的心思如此,可翎花当然误解了。
她如何能不误解?
他说,他还没决定,要不要让她留在身边。
他说,谁也代替不了朝露。
她终究……无法让师尊不感觉到孤单,因为,她不是他心上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是。
他不需要她长生不老的相伴,反正就算她老了死了,他再让另一个人变成“朝露”便好,没有非她不可。
比起为师尊心疼所落的泪,此时此刻,翎花反而没有哭泣的欲望,心口干干涩涩的,像一片龟裂涸土,一块一块,全是裂痕,满目疮痍。
“我知道了,对不起……”她再度道歉,这一次,是为她自己的自以为是而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