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从来都是山林草木的欢庆时节,充足的日照,丰沛的雨水,供给着它们肆意疯长。
但对于老人来说,日夜高温实在有些难熬,即便苏圆是个孝顺又心细的儿媳,平日对婆婆母的饮食作息多有关照,但牟老夫人依旧有些恹恹的,连几十年交好的楚家老夫人寿宴都懒得出席了。
坤哥儿倒是闹着想要出门做客,但他本就体弱,虽说这几月跟着苏圆的起居作息,身子已调理得好了许多,可这些时日也是少食多饮,中了暑气。
牟老夫人琢磨了一会儿,就趁着早起各房来请安的时候说起赴宴之事,末了嘱咐旁氏多照料第一次出门应酬的苏圆,毕竟她嫁进牟家也有六七年了,同远亲世交们都算熟识。
旁氏当着牟老夫人的面自然无有不应,嘴巴同抹了蜜一般,恨不得把苏圆当自己的亲姊妹护着。
可惜,到了赴宴那日,几乎是下了马车,进了楚家二门,她就完全把苏圆当陌生人,但凡遇到了熟识之人,她就跑去高声说笑,不但不替苏圆介绍,甚至还隐隐指了她撇嘴翻白眼,显见不是什么好话。
红霞的脾气火爆,恨得当时就想冲去质问,倒是苏圆拉了她,转头寻了个丫鬟问明白了老寿星的居处,然后赶去行礼问好,替自家婆母送上了丰厚的寿礼。
楚家老夫人不同于牟老夫人,脸色红润,眉厚而黑,鼻梁高挺,嘴唇也厚,一看就是个倔强又强势的脾气。许是她也听说了苏圆的身世,待苏圆既没有如何亲近,也没有太过疏远,客套两句就让丫鬟引了她到旁边安坐喝茶。
可是不等苏圆坐下,旁氏却走了过来,直接坐在那位子,甚至还呵斥红霞道:“没眼色的东西,你是谁教导出的废物,眼见主子落坐,都不知道给主子倒茶吗?”
红霞真想一茶壶砸她脸上,就是绿衣也是气得捏了衣角。
牟家的主子哪个都比她金贵,她不夹着尾巴做人就算了,还真当自家主子是泥捏的,好脾气到让她拎着水随便浇。这般想着,红霞就望向主子。
苏圆眼角扫过一屋子的妇人,笑道:“弟妹这是累了?那你尽避坐着歇息就好,至于倒茶,自有主家的丫鬟呢,咱们自家人不好喧宾夺主。”
说着话,她就带着红霞和绿衣走到门旁不远的一处椅子上坐了下来,留下旁氏被堵得脸色青青白白,只能装了笑脸望向楚家负责招待客人的六夫人,“看这天气热的,我都昏了头了,倒忘了是给老夫人祝寿沾喜气,差点当成自己家了。”
楚六夫人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笑着接话道:“我们家老祖宗可是吩咐我多少次,务必要让大家宾至如归,不想宴席还没开呢,三奶奶倒是先把这里当家了,可见我今日的差事是做得太好了。”
众人都是笑起来,转而又说起城里这几日发生的趣事,也就把方才的那点尴尬揭了过去——
旁氏有心羞辱苏圆,也凑趣说几句,无非是谁家嫁闺女,嫁妆几何,谁家娶媳,家世如何了得,恨不能苏圆跳起来同她吵一架才好呢,到时候她装了样子哭上两声,苏圆的名声很容易就臭了。
可惜,苏圆再傻,也不至于看不出这么明显的陷阱。她自顾自地喝茶,品着楚家的点心,偶尔门口有凉风吹过,晃着她藕荷色的裙角扫过脚面儿,痒痒的,倒也很是自在。
红霞和绿衣却没有主子这般的功力,两人对视一眼,红霞就悄悄退了出去……
楚家前院同样在大摆筵席,楚家老少三代陪着宾客们谈天说笑,也是热闹非凡。
牟奕虽是丁忧,但头上的伯爵爵位却是谁也不能轻看的。他坐在主桌上陪着楚老太爷闲话了几句,末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烦闷,于是扯了个更衣的借口出了屋子。
不想绕过游廊没过几步,就见牟青同红霞站在角落低声说话,两人面色都带了些恼怒。
他上前冷声问道:“出了何事?”
牟青同红霞被惊了一跳,扭头见是自家主子才缓了神色。
牟青有些为难,男子即便再疼爱妻室,也极少愿意掺和后院之事,特别还涉及伤了兄弟情分。
红霞没那么多顾忌,虽然跟了主子没多少时日,但主子待她们不薄,平日烤盘新点心都会特意留两块给她们呢,如何会让她们不感激。今日旁氏实在太过刻薄,当着外人的面欺负自家主子,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
这般想着,她就蹦豆一般的把方才之事说了个清清楚楚,末了恼道:“二爷,您是没看到,三奶奶太……嗯,太出格了,不但抢奶奶的位置,说话也连挤对带鄙夷的,恨不得人家不知道奶奶进门带的嫁妆少呢。奶奶好脾气,一句都不争不辩,真是急死人了。”
牟奕眼底闪过一抹冷色,开口却是淡淡,“你回去伺候吧。”
“啊?”红霞自觉主子即便不会怒发冲冠,起码也会斥责三奶奶几句,不想只得了这么一句,于是失望至极的草草行了一礼,扭身就走。
牟青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替她打了个圆场,干笑道:“二爷,这丫头是个忠心的。她不是不敬二爷,也是太心急二奶奶受欺负了。”
牟奕没有应声,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晴空上飘来几块厚厚的云朵,显见有雨水即将落下。
他摆手示意牟青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牟青越听神色越古怪,末了却是连连点头,赶紧下去安排了。
不说牟青要如何行事,只说后院里众多妇人聚在一处,说笑起来比之男人们可是热闹太多了。
所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无论楚家老少还是贺客们,但凡知道些牟家内院之事的,无不分了三分心思在牟家这对妯娌身上。
道世上的事从来都最怕比较,相比于苏圆的坦然淡定,旁氏的挑衅和刻意贬低就益发显得粗俗不堪。
楚老夫人暗自摇摇头,有些理解多年老姊妹选了这个医女做儿媳的原因了,在场同她一般想法的人也不少。
苏圆刚刚吃了一块小点心,深觉美味,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让牟老夫人找楚家要了方子,她也在小厨房烤了给自家人尝个新鲜呢,就有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长相柔美又温婉的妇人上前来搭话。
“二奶奶安好。”
苏圆赶紧扯了帕子擦去嘴角的点心渣儿,起身回礼笑道:“这位夫人安好。”
虽然嘴上这般客套,但她搜遍了脑海也不记得哪里识得这妇人。
好在妇人是个善解人意的,偏身坐在她旁边就道:“二奶奶许是不识得我,但我说一件事,怕就知道了。我夫家姓陶,先前小儿淘气,您成亲那日他还跑去闹洞房,结果回来却是听了很多好故事,拉着我讲了半晚。
“没几日,我娘家的表妹又来做客,说起您给小儿开的方子,我照着方子行事,才这么几月,小儿盗汗已是好了,睡觉踏实,就是身子都长高许多。
“原本我要亲自登门同二奶奶道谢,不想居然在这里先遇到了您,倒是要厚着脸皮空手道谢了。”
苏圆听完才明白妇人的来历,笑容里更添了三分亲近,欢喜道:“原来您是欢哥儿的母亲啊,那孩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当日我讲过的故事,他只听一次就记得清清楚楚,将来必定课业精进,金榜题名。”
天下没有不喜欢孩子被夸赞的父母,陶夫人自然也是欢喜,“承二奶奶吉言,小儿平日常在家中嚷着要去您府上做客,嘴上说着要寻坤哥儿玩耍,其实怕是想闹着您听故事呢。”
“陶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坤哥儿平日也嚷着府中憋闷呢。您若是能把欢哥儿送来同坤哥儿玩耍,两个小子肯定都要欢喜坏了呢。”
“我自然是愿意,就怕累了二奶奶照料,真是过意不去。”
“陶夫人客气了,不过是多做一盘点心、多讲几个故事,琢磨一点新鲜小玩意罢了。正好我再给欢哥儿看看,若是缺失当真补足了,就要调整饮食方子了。”
“真的?那我先谢过二奶奶了,明曰我就带欢哥儿登门叨扰。”
对于已婚女人来说,夫君和孩子永远是不变的话题,更何况,家家户户都是子嗣艰难,陶夫人好不容易得了欢哥儿这么一个嫡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里怕摔了。苏圆待欢哥儿这般好,她自是真心感谢,言语行事隐隐又带了三分恭敬,惹得紧盯着她们的旁氏就更气恨了,手里的帕子都攥成了麻花儿。
她正想寻个借口再战江湖,这时却有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怯生生趴在门口往屋里张望,早有楚家大丫鬟看不惯,走过去拎了小丫头的辫子就往外扯,生怕她贸然闯进去,惹众人笑话楚家御下不严。
那小丫鬟却是个脾气执拗的,小手扒了门框就哭了起来,“呜呜,姊姊不要罚我,我有差事,外院有位爷吩咐我来寻牟家奶奶。”
这般动静,自然惹得屋里众人侧目。听得小丫鬟要寻牟家奶奶,就都往旁氏和苏圆这边望过来。
苏圆还没如何反应,旁氏却是一手得意的抚着发髻,娇笑同众人说道:“呀,定然是我家三爷有事寻我了,别看他平日精明干练,但什么事也离不得我,真是让人惦记。”
众人听得好笑,却也开口附和,“家里的爷们儿多是这样,大事他们做主,小事还是离不得我们费心。”
旁氏更觉得得意,挥手示意那小丫头上前,问道:“我们爷有什么吩咐啊?”
那小丫鬟刚抹了眼泪,赶紧行礼说道:“牟二奶奶,牟二爷要奴婢传话说,家里小少爷午睡醒了,寻不到二奶奶正闹人呢。过会儿吃过寿宴,请您坐马车直接回去,不必等他。”
二爷,二奶奶?
众人也是听得一愣,转而却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原来方才牟三奶奶一番得意却是冲着瞎子翻白眼,表错情了。
旁氏气得脸色发黑,恨恨瞪向脸色惊奇的苏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苏圆不理会她,笑着把小丫鬟招到跟前,倒了一杯茶给她,温声说道:“路很远吧,看你跑了一头汗。你先润润嗓子,我就是牟二奶奶,你喝碗茶再说也不迟。”
小丫鬟也知道自己办错了差事,正心里忐忑,见苏圆这般和气就赶紧行礼道谢,也不敢喝茶水,脆生生把方才那些话又说了一遍。
苏圆扭头示意绿衣赏了小丫鬟一个荷包,又笑道:“有劳你跑一趟了,还要烦你再去给我家二爷带个话,就说走前我把坤哥儿的吃食都安排好了,请他不必惦记,一会儿吃了寿宴我就尽快赶回去。”
“谢牟二奶奶赏,奴婢这就去。”小丫鬟欢欢喜喜谢了赏,蹦蹦跳跳跑出去了。
不等别人说话,陶夫人就第一个夸赞道:“二奶奶真是个贤慧的,先前就听人说起你待长房的侄儿极好,今日才知所言不虚。孩子最是知道谁待他真心,否则也不会这般亲近你。”
苏圆真心心疼坤哥儿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听得这话就道:“陶夫人谬赞了,不过是平日多照管一下衣食。只是我多读过几个故事,又贪嘴多做些吃食,孩子自然多同我亲近些。”
众人虽然没有插话,但听苏圆说得实在,也是点头赞同,对她又改观许多。
倒是旁氏自觉丢了脸面,又见苏圆这会儿得了众人的喜爱,哪里能咽下这口气,阴阳怪气扔出一句,“无利不起早,谁知道安的什么黑心肠呢。许是怕自己生不出孩子,要指望侄儿过日子呢。”
苏圆听得皱眉,心里犹豫要不要警告旁氏几句。她一再退让,可不是她怕了,实在是不想自家闹矛盾,让外人看了热闹,无奈旁氏今早出门时许是不小心被疯狗咬了,逮到机会就下口,实在太惹人厌烦了。
坐在屋子里的各家妇人都是人精,自然也看出苏圆的恼意,除了楚家老少担心牟家妯娌吵闹搅和了寿宴,其余人倒是盼着看场免费的好戏呢。
正是这样的时候,先前离开的小丫鬟又跑了回来,她手里抱了一件石青色的锦缎披风,许是有些沉重,惹得她走路都有些踉跄,好不容易走到苏圆跟前就笑嘻嘻嚷道:“牟二奶奶,方才奴婢跑得急,忘了牟二爷吩咐捎带过来的披风了。牟二爷说,看天色要下雨了,要您回去的时候把披风穿上,别淋雨受了寒气。”
苏圆听得这话,被旁氏惹出来的闲气立时就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了满满的甜蜜。
“好,劳烦你又跑一趟。”说着话,她就接了披风,小心整理两下,然后直接放到了腿上。
小丫鬟再次行礼退了下去,屋里一众夫人就是再傻也看明白了,必定是牟二爷不知怎么听说自家媳妇受了闲气和冷落,捎话和送披风是假,给媳妇儿撑腰才是真吧。
有几个当初动过心思的妇人,想起自家未嫁或者嫁了日子过得艰难的闺女,心里都是后悔不迭。早知道牟二爷是如此重情又细心,她们早把闺女嫁进牟家了,怎会便宜一个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