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搭上了马车,到了茶食馆,才发觉门口车水马龙,像是又办了斗食宴。
直到进了茶食馆,素娘快步迎来,笑得眉飞色舞。「十三姑娘,今儿个准备了不少新品,你可以多尝一点,给我一些指教。」
「我还不够格指教人的。」她谦逊地道。
「够格了。」素娘笑咪咪的,看了眼她身后的春喜,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二爷在后院等你,这丫鬟就交给我吧。」
听素娘这么一说,她莫名感到紧张,彷佛自己是来私会情郎的,从小受的礼教告诉她不该与男人独处,可对厨技的追求却说服了她大胆前往。
提着食盒,沿着通廊直朝后院而去,脚步停在小院落前,她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并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不需自己吓自己。
她快步上廊,正愁着不知道要上哪去找人,听见他的唤声,回头望去,便见他就坐在园子里的石事。
「尹二爷。」她轻声唤着,提着食盒朝他走去。
尹安羲微眯起眼,看着一身月牙白绣离水莲花襦衫裙的她,莫名恍惚了起来,彷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位姑娘如她一般……
「尹二爷怎么了?」柳芫觉得他虽是看着自己,但目光像是看到了更深处。
尹安羲回神,苦笑了下。这是怎么着,已经是第二回如此了,莫非是他遗失的记忆?而这记忆与她有关?
不对……她的年纪是搭不上的。
不过,过往的记忆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是米糕吗?我闻到桂圆的味道了,该不会连桂圆都是你自个儿供制的吧,这味道比市面上的较清甜些。」
柳芫傻眼地看着他,怀疑他上辈子是狗,要不这鼻子怎能如此地灵敏?
她将食盒往桌面一摆,二话不说地揭开谜底,瞧见他双眼为之一亮,教她也跟着笑眯了眼。
就是这样!掌厨的人,最想瞧见的就是这神情啊!
「这是米糕没错吧,不过……米糕也能做成十层,这红色的是……」尹安羲问的当下,已经取了一块入口,嚼了两下,那神情说有多满足就有多满足。「不只是桂圆,你还添了大枣,这大枣是怎么蒸得出脆度的?这大枣桂圆是浸过酒的,辣劲被甜劲给消磨了大半,恰如其分,还有这红色的是散麦吧,这一层白一层红的,喜气极了,十三姑娘,你可真是一绝了。」
听他一口气讲解完毕,柳芫几乎要笑露编贝。
太厉害了!他就是能尝得这般精准,讲解得这般中肯,她才想见他呀。
「那散麦是我自个儿做的,而那酒里头用的可是我自制的曲饼,这麦饼可以做成洋河大曲的,虽说是烈了些,但我添得不多,不擅酒的都能吃点,不会醉的。」
「你这丫头真是了得。」他轻弹了下她的秀鼻。
柳芫愣了下,觉得他这举措太过亲昵,甚至该说是轻浮。她愣愣地瞅着他,却见他笑得异常愉悦,慵懒中带了几分邪气,深邃的黑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她就这般与他对视,彷佛快要被他吞噬,她直觉要避,他却一把揪住她的手。
她抽了口气,想甩开他,但他抓得死紧,纤长的指抚着她的掌心她的指,抚过她指上的茧,掌上的烫疤。
「丫头,你为了做糕点,槽蹋了一双漂亮的手,值得吗?」他突问。
她眉头微皱,想了下道:「做自己想做的事,还问什么值不值吗?」
话落,他蓦地抬眼,黑眸被笑意染得发亮,那容颜俊魅得不似人间物,教她心头颤了下。
「说得对极了,我喜欢。」
闻言,她眉头皱得死紧,觉得他真的怪怪的,和那晚所见略略的不同,尤其他的笑恁地放荡又恁地迷人,那厚薄适中的唇勾得弯弯的……就见他蓦地凑近她,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吻上她的唇。
她吓了一跳,一把将他推开,二话不说地往回跑,但没跑几步就被他给逮住,在她还没来得及呼救前,他在她耳边哑声呢喃,「都怪你不好,那米糕里的酒味太烈了。」
嗄?难道说——「尹二爷,你喝醉了?」
「嗯……好像。」
不是好像,根本就是醉了吧!她挣不脱他的怀抱,还跟着他一起脚步不稳……他的酒量到底有多差?
「尹二爷,你先放开我。」她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地跟个醉鬼讲道理。
「不行,你会跑掉。」
「我保证不跑。」她耐着性子保证,却听他贴在耳畔低低笑开的声音,那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的耳际,背后是陌生且不曾有过的拥抱,教她浑身不自在极了。
「真的?」
「真的。」才怪!
「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开你。」
柳芫咬了咬牙,正欲再跟他谈判,却感觉他的身躯开始往旁偏着。「尹二爷,你先放开我,先放开我……旁边有溪!你……」
扑通一声,两人一道掉进溪里,幸好他反应快,当了她的软垫子,但尽管如此,两人身上还是湿透了,不意外的是,这头发出的声响引来了人,而当她从他身上坐起身时,适巧与小院落外的十数双眼对上。
完了……柳芫脑袋只浮现这两个字。
山雨欲来风满楼。
柳芫突然想起她两天前刚酿了酒,明明只酿了两坛酒,却傻傻地在后院里挖了三个洞,如今想来,那就是个征兆啊。
多出的洞,原来是等着要埋自己的。
如果两位姊姊允许,她会选择把自己埋起来,也不愿面对盛怒中的她们。
此时威镇侯府书房里,柳芜跪在案前,而柳九和柳堇一左一右,分别站在大案两侧,窗外电光闪过,不一会儿炸下震耳欲聋雷声,她瑟缩了下,瞥见两双喷火的眼正瞪着自己,吓得她瑟缩着不敢抬眼。
她垂着眼,强自镇定地等着刽子手行刑。
「你到底是怎么看管十三的?怎么连她私下跟男人见面都不晓得?」柳堇沉而冷的嗓音在雷声后隐隐爆开火花。
柳芫愣了下,微微抬眼,就见电光勾勒出两位姊姊绝美的面容上异样瑰丽的笑意,吓得她止不住身上的颤抖。
「五姊姊,你并非正式出阁,不知道我这个已出阁的妹妹得陪着婆母四处走动,难免疏忽了。」柳九皮笑肉不笑地道,目光如冰似刃地射向柳芫。
「一句疏忽就想搪塞过去?」柳堇的笑意教人头皮发麻着。
「总不能要我拴着她吧。」
「不如将十三交给我吧。」
「一个逃家的妾……不妥吧。」「总比外头传言两姊妹共事一夫好吧。」柳堇笑容可掬地道。
「……聪明人是不会听信传言的。」
「京城人都不大聪明的,光是今日十三从那男人身上坐起,外头就已经传言柳十三让威镇侯戴了绿帽,甚至早已怀了野种……」
柳芫暗抽了口气,压根没想到才短短一日,流言竟已如野火般烧得如此狂妄。
「你这才发觉大事不妙吗,十三?」许是抽气声大了些,教柳九用沉冷的口吻询问着,且步步逼近她。「闹出这种事,就算现在把你丢回梅林县也来不及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置才妥当?」
「我……」柳芫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偷偷地挪往左侧。
「十三,咱们姊妹里头就数你最乖最听话,我相信你就算不聪明也绝对不是个蠢的,可你今儿个让五姊……很想掐死你,一了百了。」柳堇从左侧走来,逼得她跪得又正又直,浑身不住地颤抖。
「五姊有所不知,咱们家十三才是那个最聪明最懂得扮猪吃老虎的,所以我才会教她给骗了。」
「自个儿蠢就别怪罪他人聪明。」柳堇右打柳芫,左打柳九,一个都没放过。
柳九横眼瞪去。「五姊听不懂客气话吗?」
「不懂,我一向说实话也听实话,我只知道十三在你这儿出了事,你要怎么跟我交代?」柳堇冷冷地注视着她。
柳芫听至此,赶忙伸出双手,打算充当和事佬。「五姊,这是我的错,不关九姊的事,你们别吵架。」
「你也知道是你的错?」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她怒吼。
柳芫可怜兮兮地扁起嘴,小小声地啜泣着,那像是被遗弃的小动物般的无辜眼神,只要有些许恻隐之心的都会被勾动,可惜——
「装什么可怜?」
「还不快点给我从头道来!」
柳堇和柳九一吼,柳芫抹了抹好不容易挤出的泪水,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知道这招对两个姊姊一点用都没有。
事到如今,她只好从头妮妮道来,包括他夜闯威镇侯府,到后头的每日糕点,全都说个详实,以求恕罪。
柳堇和柳九听完,一个抚着额,一个仰天叹气。
「姊姊们……这真的是意外……」柳芫怨叹自己连喊冤都不能,她怎会知道他的酒量恁地差,不过是几块米糕就让他醉得性情大变,甚至脚步不稳地拖着她一块掉进溪水里。
「十三,你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五姊真的觉得很安慰。」良久,柳堇感叹地道出她的看法。
柳芫眼角抽了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
「要不是我,她早就被埋在柳家后院了。」柳九没好气地道。
先前她和长公主回府时,春喜满脸惊恐地将事情始末道来,她错愕之余,以为还有转弯余地,谁知道五姊适巧进城来访,说起了她在市集里听见的流言,才教她知道这蠢妹妹干了什么蠢事!
「又关你什么事了?」柳堇不禁冷哼。她这个外室之女,从小在梅林县长大,哪里知道嫡母的手段有多可怕。
柳九睨了她一眼,没有多说。「眼前重要的是,得想想这事到底要怎么处理,可不管我怎么想,这分明是尹安羲的计谋。」
「九姊,不是啦,他……」
「给我闭嘴!柳九说的一点都没错,你以为尹安羲是什么谦谦君子吗?他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要不你以为他夜闯威镇侯府只是想跟你聊聊,甚至说些不痛不痒的威胁?这是他的一步棋,就只等着你傻傻地走进他布好的陷阱里。」
「五姊说的没错,如果当初他夜闯威镇侯府你肯告诉我的话,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当晚我就能让你姊夫要了他的命,横竖他现在在尹府已经失势,就算他突然失去踪影,想必尹老夫人也不会差人寻找。」
「就是,竟错过了这般绝佳的好机会。」柳堇扼腕极了。
柳芫在旁听得一愣一愣。她是不是听错了?姊姊们的表情是不是太认真了点?
「眼前要处理就麻烦了,毕竟有那么多人目击,甚至已经在市坊间传开。」柳九头疼地来回走着,思索不出对策。
「要不……」柳堇压低了嗓音,道:「请威镇侯出面,派出几个利落的暗中将他除去,如何?」
柳芫呆住,而后听柳九接口道,「这也是个法子,能永绝后患。」
「不可以,姊姊,我不是说了吗?他不是那么坏的人,全都是因为我在米糕里添了酒,才会让他如此失态,实际上他不过是个痴迷于糕点的人,他不可能城府深沉得让我看不出!」
怎能杀了他?这天下之大,茫茫人海里,她只觅得他一个知己,怎能害他因她丢了性命?
「你就是看不出来才会至今还替他说话!」柳堇恼声怒斥,恼她不知兹事体大,「你知不知道,他这是在逼婚?从他夜闯候府到今日所为,都是为了要强娶你才设下这种种陷阱,你至今还搞不懂!」
柳芫怔愣得说不出话,只因他确实说过数次要她嫁他,可是……就算如此,她也不认为他会使这般下作的手段逼她就范。
柳九正要开口,门外传来春喜的唤声,「夫人,外头有位刘嬷嬷说要见夫人。」
「她是谁?」
「她……她是城里的媒婆,是来给十三姑娘说媒的。」
柳九和柳堇对视一眼,再问:「谁让她来说媒的?」
「……尹家二爷。」
话一出口,柳芫瞧见柳堇朝她露出瞧,这才是现实的眼神,教她百口莫辩,不敢相信这一切竟只是他的计谋。
「我身子不适,让她改天再来。」柳九淡声道,只想将人打发走。
「夫人,老身已经得到柳老爷子口头答允这门亲事了。」
这刘嬷嬷可是京城称二没人敢称一的首席媒婆,岂容易被打发,她已来到厅外,听见柳九说的话,立刻道出最有力的凭藉,非得屋里的人回应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