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何时开始,外边竟下起细雪来了。
晨露打起油纸伞,流芳打着灯笼,三个人在夜色里往拾华轩而去,幸而两院相隔不远,走了一刻钟便到了。
碧竹迎了上来,接过宫湄卿解下的披风。“老夫人和老爷、夫人在暖阁里等姑娘。”
宫湄卿进了暧阁,跟祖母、爹娘三人见过礼坐下后,宫尚儒也不拐弯抹角,面带微笑地直奔主题,看起来不像生气,这倒让宫湄卿费解了,宫湄娇的丑事发生以来,她爹爹哪一日不是气呼呼的,今日脸上竟有笑容,这不太对劲。
“今日荣亲王亲自上门为他那个浪荡的世子请罪赔礼,提出请四丫头嫁予世子为妃的请求,咱们自然是答应了,荣亲王又另外提出了希望你能嫁给他的嫡子为妻来补偿你,你说,这是不是一桩美事呢?”
宫湄卿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宫尚儒眉开眼笑的理由。
见儿子说完,宫老夫人微笑说道:“说起来这也是因祸得福,琛哥儿是嫡子,可比纶哥儿那庶子强了不止半点一点,再说了,世子之位原来就是他的,日后再要回来也不是不可能,配咱们卿儿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
夏氏原来就是个没主见的,见婆母这么说,也点头道:“老祖宗说的极是。”
宫湄卿紧蹙着眉心,当真是千算万算,人算不如天算!
她以为天随人愿,把宫湄娇送入虎门让她和荣亲王、元奕纶搅和,之后,她便能择日告别祖母、父母去江南,表面上的理由是去找她师傅钻研医理,实际是去找她念念不忘的貔休。
然而,荣亲王府这是在唱哪一出?怎么会提出让嫡子娶她呢?让她一时之间摸不清荣亲王府的底细了。
那名叫元奕琛的嫡子,她自然是知道的,前世照理是她小叔,但她却未曾见过。
仔细想来,她在荣亲王府过了几年日子,不该没见过元奕琛才对,但她确实没见过,而元奕纶之所以被立为世子,也是拜元奕琛所赐。
在她尚未与元奕纶议亲之前,元奕琛便已下落不明,当时他带兵与大辽国打仗,在两军交战之后失去了踪影,有人说他被俘虏到大辽国,有人说他是战死沙场,更有人说他投奔大辽,甚至还有人在大辽京城见到他与储君形影不离,总之,因为他没回大越,对他不利的传闻甚嚣尘上,半数人都相信他是真的投奔敌营了,据说连皇上也不得不相信,才会在荣亲王请奏改立元奕纶为世子时准奏了。
前世,她也是与元奕纶成亲之后才知晓,原来元奕琛会到边关去带兵全是荣亲王元世广的安排,因为他有心造反之事被两个儿子知晓了,元奕纶支持他,元奕琛却反对,他怕元奕琛坏事,便向皇上举荐由元奕琛去讨伐顽强的大辽国,而元奕琛本就有少年将军的封号,是令邻近数国都闻风丧胆的猛将,据说皇上当时正在为大辽侵犯而苦恼,不疑有他便准奏了。
自然了,这些都只是传闻,前世还没证实她便死了,也不知那元奕琛是否真投效了大辽。
不过,若他真投效了大辽便不可能回来了不是吗?单凭他不但回来了,皇上还赐了他一座将军府便知道他并没有投效大辽。
她记得元奕琛回京是荣亲王府罪证确凿之后的事,但是他并没有回府里住,而是住到了皇上御赐的将军府,还加封了郡王,后来她便投井自尽了,也不知荣亲王府和元奕琛所属的大房后来如何了,在她的记忆中元奕琛没有成亲,他在王府的院子是听暖阁,那里连个小妾都没有。
元奕纶是庶子,原是没有娶她这堂堂国公府嫡女的资格,因为嫡世子下落不明,荣亲王奏请皇上改立庶子为世子,他才捞到了世子之位。
这么说,她一开始议亲的对象就该是元奕琛才对。
不,她不要嫁给元奕琛,她不要嫁入荣亲王府,她不要嫁给任何人,她要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此刻正离她极近极近,她恨不得能马上去寻他……
“那孩子我见过。”宫老夫人啜了口茶,微笑道:“虽然性子有些不羁,但随了他娘亲,是个品性纯良的孩子,将卿儿的终身托给他,我很放心。”
“那么但凭老祖宗做主了。”宫尚儒自然也是同意如此做法的,还认为很是周全,否则他一个好好的闺女退了亲,不管是谁的失误,都很难再谈一门好亲事,如今人家的嫡子要娶他的闺女,那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宫湄卿胸口起伏不定,她一下子站起来,脸上是少有的急切。“祖母!孙女不交给那个人,不交给任何人,孙女的未来要交给自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孙女想去当铃医,盼祖母爹娘成全!”
前世的宫湄卿哪里说过如此无状的话了,听到她这番离经叛道的话,宫老夫人不怒反笑。“奇怪了,对方怎么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说让你看个对象呢?”
宫湄卿柳眉轻皱。“孙女不看,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改变孙女的决定。”
她说不看,但宫老夫人已使了眼色。
碧玉立即取来一只金边黑漆浮雕小匣子走到宫湄卿面前,笑道:“姑娘就看一眼吧,元二少爷差人传来口信,请姑娘一定要看一看才做决定。”
碧玉说着已缓缓打开匣子,宫湄卿是想不看都不成了。
那匣子一打开,别说宫湄卿了,连晨露都几乎叫了出来,她连忙捂住嘴,面色忐忑地望着宫湄卿,宫湄卿则是一脸的惊疑不定,一双眼睛也蓦地瞪大。
宫尚儒呵呵笑道:“你们俩怎如木雕泥塑一般?不知情的人会以为那匣子里放着一只癞虾蟆哩!”
若是只癞虾蟆,宫湄卿也不会这么惊讶,但那匣子里是一块半玉,恰恰与貔貅送她的那块半玉一模一样。
难道……
她在心里连连摇头。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她直愣愣的看着匣里那块置于锦缎之上的半玉,虽然她日日夜夜看着自己那块半玉上百次,决计不可能认错,却仍是不敢置信。
她蓦地想起前世听过那元奕琛的封号,她忽然就明白过来,喃喃道:“他——我是说荣亲王府的嫡少爷……他被封为什么将军?”
前生她对战事半点不关心,一心浸淫在自己的愁苦之中,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的小叔少年出英雄,在战场上是个教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悍勇天下无双,彷佛骨子里便流着能征善战的血。
“你这丫头,连名动天下的貔貅将军也不知道吗?”宫尚儒笑道。
宫湄卿心里一紧,袖里的拳头握紧了,闭了闭眼睛。
当真是他……
难怪初见时,她觉得他面善了,原来是因为他与元奕纶是兄弟,相貌自有其相似之处。
这么说来,她送他貔貅荷包做为来生相认的信物时,一得知她的身分是宁国公府的嫡女,是他兄弟的未婚妻,他便策划了这一切,也胸有成竹她必定会退婚,所以她在暗自神伤时,他还有心情招待友人,是这样吗?
不,不可能,饶是他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让元奕纶和宫湄娇暗通私情,这件事本来就存在,他只是利用了机会,想必那密函也是他送来的,目的便是揭了元奕纶失德之事好让她退亲。
好啊!这只白眼狼,被他卖得干净还后知后觉,自己真真是大雾里看天,迷迷糊糊的被他骗得好苦,适才还一心要抗拒婚事去寻他,哪知道他早布局好了一切就等她走进去,这段日子的郁郁寡欢、相思成灾,看在他眼里岂不得意?看她上躐下跳的为了退亲之事策划谋略,忙得脚不沾地,他一定认为她对他一往情深吧,认为她想方设法的要退亲全是为了他!
这是什么破事儿啊这坏家伙!等见了面,哪怕是在新房里,她也要打爆他的头解气!
“怎么了卿儿?莫非是不想与娇儿嫁入同一府邸?不想见到那世子爷?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你不愿意的话也不能勉强你。”夏氏毕竟为人母,虽然没啥主见,到底是只有一个闺女,在她心中,女儿是她心上拔尖的,女儿的意愿最重要,什么嫡子倒是其次了。
听见夏氏的话,宫湄卿收回了思维,抬起头来,澄澈的眼眸看着面前三位长辈,轻声说道:“祖母、爹娘,既是荣亲王府所提,咱们也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女儿愿嫁。”
她知道即使祖母与她爹爹娘亲都是她最亲之人,不会害她,但她仍是不能让他们知道她与元奕琛早在江南相识,若被误会这所有事情都是她与元奕琛为了长相厮守而做的,便是跳进什么河也洗不清,她在府里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我就说卿儿很懂事,她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宫尚儒很是高兴,摩拳擦掌地道:“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喜事,一定要好好地操办,嫁妆都要仔细斟酌,不能让人看轻了咱们宁国公府的闺女。”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也有些不愉快,但两个女儿都嫁入荣亲王府这一等亲王府,一个嫁给嫡子,一个嫁给世子,这是大越开国以来未曾有的事,到时自然是贺客盈门了。
稍晚,宫湄卿回到出云轩时已是另一番心境了,她立即将貔貅送她的那上半块玉取出来,再将元奕琛送的下半块玉拼上去,见着了玉佩上刻的那字原来是“至情至性”,之前她只有上半块玉便只看到两个“至”字,如今才明白玉佩上刻了什么。
看着玉佩上的字,再想想他的人,果然很适合这至情至性四个字,想到他嘴角的笑容,那无赖笑睇她的模样,她的脸不由得烫红了。
绕了一圈,以为有缘无分却还是要做夫妻,难道是当日在药林山上便注定的缘分吗?
“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晨露不安极了,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要是老夫人、老爷和夫人知道她家姑娘与元家少爷早在江南相识,他们怕会昏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宫湄卿嘴边笑意深浓了些。“等我见了那人再好好问一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晨露见她家姑娘小心地将那拼凑完整的玉佩放进匣子里收好,锁好后,脸上扬着微笑,又将匣子锁到红色木箱里,钥匙随身带着,便知道她家姑娘有多欢喜了。
要嫁给貔貅……不,现在应该说是元奕琛才对,要嫁给元奕琛为妻,宫湄卿自然是满心愿意,说不欢喜是骗人的,她每日都心情舒爽,白天做嫁妆绣活,有时捣鼓制药,夜里头一挨枕便沉沉睡去,不知道作了几次在新房里见到元奕琛的美梦了,自己原想着要找他算帐的,到后来,梦里全是浓情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