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擎急着把帐本信件藏到别处,却没想到他家……铁火了?章氏的院子烧得一干二净?怎会这样?他才出去多久?
不行,肯定有阴谋,他得从头到尾好好梳理一番。
先是听到三皇子在静方园落脚的消息,他领随从前往,人没见着、却听到章氏入狱消息,他与凌县令讨价还价,说动对方网开一面让他见见妻子,拿到钥匙……
整件事是有人在暗中筹画吗?或者真的只是一连串巧合意外?
「老爷,您终于回来了。」灰头土脸的老管家跑上前,跪在赵擎跟前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赵擎满腹怒火,看见他,腿一伸往他肩膀踹去,踹得他就地滚两圈。「你是怎么管家的?」
「老爷饶命,是少爷啊,少爷把老爷有外室的事儿捅到夫人那里,夫人命令奴才和府卫……这才让盗匪有可乘之机。」
又是那个蠢货!
可青天白日哪来的盗贼,何况敢如此明目张胆在他这个太岁头上动土?
一切都太凌巧,三皇子进杞州消息刚传来,银杏胡同的事就被捅出来,章氏杀人入狱,院墙起火……一环接着一环,会不会是三皇子的手笔?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三皇子连面都没露,就搞得他焦头烂额,接下来要是三皇子再做些什么……不行!绝不能让事情再发展下去,他必须先下手为强,必须抢先一步逮住三皇子,将他抗旨未赴南方一事捅出来,这才能将功折罪。
另一边,萧承阳细细看着信件,章氏果真是个人才,若不是经她提点,这些帐册和信往哪里送都不会是证据。
第一行第一字,第二行第二字,第三行第三字……就这样,由右往左划一条线,把这些字连接起来,就是第一句话,第二句话则是由最后一行第二个字,倒数第二行第二个字……接起来。
若是话没讲完,最上面、最下面、由左至右、由右至左,又能凑出两句话……
当年章氏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这名号果真实至名归。
至于帐册,更有意思了,米油炭酒……每种物资代表一条贪污管道,每条管道各有负责的官员,这一层层剥削下来,难怪老四出手阔绰。
抬眼,他望向杞州县令凌云卓,问:「赵擎那边怎样了?」
凌云卓是庆王府嫡长孙,已受封为世子,只是庆王府荣是已不若当年。
十几年前的庆王府,可不是如今这番景象。
当年,庆王凌锋在边关立下无数战功,他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人物,没想到一次战役,他被敌人困住,身受重伤,儿子为救父战死沙场,之后凌锋自战场退下来,一蹶不振。
凌锋没有妾室通房,唯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妻子,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儿死,儿媳妇哀恸难当,熬不了两年也跟着去了。
女儿嫁给定远侯孙宇笙,本以为能举案齐眉,谁知孙宇笙竟是中山狼,女儿死得莫名其妙,至今连尸首也遍寻不着。
庆王府就剩凌云卓这个嫡长孙,庆王妃坚持不让凌云卓习武,而看着日渐老去的祖父母,他也不愿离开长辈远赴沙场,最终选择科举之路。
去年十八岁的探花郎,多少人榜下抓婿想与他缔结良缘,但凌云卓心大,坚持效法爹和祖父,娶一个合心意的女子,因此至今尚未婚配。
身为探花郎,凌云卓应该留在翰林院为官的,但他与太子交好,自愿为太子远赴杞州查弊案,一年多来,他在赵擎身上花不少功夫。
「点拔了他几句,我猜,他会先发制人。」凌云卓道。
「很好,就让他把心思摆在本王身上,趁其不备,你将证物送进京。」
这几天,他便留在杞州与赵擎玩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赵擎心思重,我走,怕他会心生怀疑。」
赵擎精、老四更精,若让他们嗅到危险,一定会做足布置,届时就算凌云卓把证据送到皇帝跟前,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所以这件事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明天会有京城快信送进县府衙——老庆王妃病重,召你回京。」
三皇子连理由都备好,果然心思缜密。「好,有借口就能向赵擎告假,只是我一走……」
「章氏就会离开监狱?两人对嘴,真相浮出台面?」
「是,两人蝇营狗苟多年,怎舍得功亏一篑?」
「放心,赵擎为人谨慎,绝不会在这时候闹出大动静,况且方氏的事没完,老四那里还等着他去交代。」
章氏是杀死方氏的凶手,狱中夫妻会面,赵擎已有将章氏推出去顶罪的念头,赵擎明白、章氏更清楚,于赵擎而言,这时候让她出狱只有扯后腿的分。
「还是谨慎些的好。」凌云卓不敢小瞧赵擎。
「嗯。」先找个人易容成章氏,在牢里待着吧。萧承阳问:「一个月够吗?」
一个月?凌云卓皱眉头,三皇子没想过他一个七品小县官想要觐见皇上,容易吗?但他还是咬牙硬着头皮回答,「够。」
「你手边有人吗?」
「王爷想做什么?」
「以赵擎之名,将方氏的尸体送进四皇子府邸。」萧承阳回答。
在尸体进京同时,老四在杞州养外室的消息就该传遍京城上下了,届时不知道老四的岳父、兵部尚书江昱泽会有什么反应?
「方氏尸体遗失,赵擎必会倾力追查,届时被他查出个子丑寅卯,得不偿失。」凌云卓想问值得吗?就为让四皇子颜面扫地?做事得分清轻重缓急啊。
「谁说方氏尸体会遗失?不,她会继续乖乖躺在义庄里。」
三皇子意思是……交换尸体,「这么做有意思吗?」
「有,转告老四,杀死方氏的凶手是章氏。」
凌云卓倒抽气,这招太阴损,一旦扯上章氏,四皇子心里会怎么想?
章氏没事干么去杀方氏,莫非四皇子不在家,赵擎把人从床底下照顾到床上?那么……四皇子头上可是一片绿油油哪。
王爷这是要让四皇子彻底厌弃赵擎,搞得两人窝里反?
「三皇子不怕四皇子怨恨赵擎,一刀斩断两人关系,脏水再泼不到四皇子头上?」
「恰恰相反,赵擎城府极深,若知道老四有意保下他,嘴巴必定会闭得死紧;若老四让他感觉自己将会变成弃子,那么就算他无法明着把老四牵扯进来,定也会留下重重疑点,勾起父皇的疑心。」
此事爆出,不管是他或是太子哥哥都不能沾上一星半点,既然如此,将事情闹大的最好方法就是狗咬狗,只要狗吠得够大声,父皇自然会叫得见,自然会在心底埋下疑问。
至于能不能顺利一举将老四拉下台,就得看太子哥哥的布置了。
「知道了,我会安排下去,最慢后日进京,三皇子要让我带信给太子爷吗?」
「不必,爷又不在杞州,哪能与凌大人联系上。」他似笑非笑道。
这么细微的事也防?他终于明白三皇子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立下大功,这不全然是侥幸。
送走凌云卓,萧承阳换上衣服准备到外头溜溜,要玩抓迷藏,总得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钓钓赵胃,让他把心思全放在寻找他这北阳王头上,免得他吃太饱没事跑去凭吊方氏,免得他突然亲情泛滥进监狱探视亲人……所以,还是让他忙一些的好。
事情安排妥当,凌云卓返京。
他的离开让赵檠松口气,他很担心凌云卓会从章氏口中审出什么。
如萧承阳所料,赵擎并没有将章氏放出来,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捕获北阳王头上。
这天清晨,萧承阳前往溪山村。
他在月亮偏西,朝曦未起之时,看见徐家厨房炊烟嫋嫋升起,不多久阵阵香气传出,他想,做饭的人手艺很好。
辰时二刻,徐皎月走出家门,手里提着一只篮子,里面放着布疋和绣线。
送走赴考的父亲,把家里整理过后,她准备往董叔家去。
踏出家门,压在心头的大石卸下,顿时整个人觉得轻松欢快,连裙角都飞扬起来。
董叔家是她的避风港。
四岁那年,是董叔把她从后山带出来。
一个在山上迷路的小女孩,被找到时应该害怕恐惧、哭闹哀嚎,甚至是神经兮兮变得胆小而封闭,但董叔很意外,她并没有,徐皎月一路唱歌一路说话,心情好到令人无法理解。
当时是因为,她得到人生第一个外人给的正评。
许是她表现得太不一般,董叔竟赠予第二个外人正评。
她很懂得顺着竿子往上爬,知道在伤心的时候可以在董叔身上讨拍,知道寂寞的时候可以对着董叔叨念说话,知道董叔会接纳她、包容她,然后,一来二去,董叔成为她的亲人。
徐皎月一面走一面想着,几个月前给董叔酿的酒不知道有没有成功,会不会酿成酸醋?到时董叔肯定要说她浪费粮食。
瞄一眼篮子,她裁了几块布想给董叔做长衫,董叔长得风流倜傥、潇洒无边,换上新衣,肯定更加好看。
她走着走着,忖度新衣款式,走着走着,发现……牛大嫂家门前有不少村人围着,发生什么事?
牛翠花正在牛大郎家院子里哭闹。
牛大伯元配在生牛大郎时难产死了,后来牛大伯娶隔壁村杨氏,生下牛宝、牛翠花。
牛大伯在世时,杨氏对牛大郎顶多苛薄几分、不给吃饱,还不敢太乱来,但牛大伯一死,杨氏立即逼牛大郎净身出户,将牛家十几亩地全数霸占,后来连娶妻生子都是牛大郎凭自己一双手张罗来的。
婚后,牛大郎夫妻勤奋节俭,成亲几年下来竟也攒钱买下两、三亩地,盖起一间土厝屋,反观杨氏和其子女,不知道是怎么过日子的,把牛家祖产卖个精光。
然后一顶孝顺的大帽子扣下来,杨氏哭哭闹闹,在村长的见证下逼得牛大郎每年得给杨氏一两银子孝亲费,这让村人为牛大郎抱不平。
牛大郎是个厚道人,一句养恩大过生恩,便愿意每年拿出银子孝敬杨氏。
大家都夸奖牛大郎有情有义。可这人哪,总是得寸进尺,尝到甜头后,牛宝便不时上门打秋风,不给就闹。
上个月要不到钱,竟扇牛大嫂一巴掌,硬把家里剩下的几十文钱全抢走,牛大嫂可是怀着孩子哪,被他这一扇,孩子差点儿给扇掉,还是徐皎月硬用十点福气才把孩子给保下来。
这会儿,牛翠花又来闹啥?
「评评理啊,当大哥的不管妹妹的死活,连十两嫁妆都舍不得给,这是要活活逼我去死哪。」
哭声震天价响,徐皎月揉揉耳朵,都疼了。
这会儿喊大哥、大嫂喊得真麻溜,前几年不都喊「那个杂种」?
徐皎月嘴角微扬,看着躲在人群后的牛宝,果然人贱无敌,这世间真真是什么奇形怪状的奇葩都有。
「牛翠花,你在闹啥?当初你大哥净身出户时,大伙儿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往后牛家有任何事都不得找牛大郎负责,去年你们已经闹过一回,现在还闹啥!」仗义执言的王二婶扯着嗓子喊。
「我已经二十岁,都成了老姑娘,若大哥不给我嫁妆,难不成大哥、大嫂要养我一辈子?我不管,要是不给钱,我今儿个就死在这里,我就不信老天爷不会打一道雷轰死逼亲妹妹上吊的这家人。」
哇,连诅咒都出炉?真是奇招。
这年代人人敬鬼信神,听到这话虽然忿忿不平却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只见牛大郎愁眉道:「翠花,上回老二过来,趁我不在把家里的钱全抢走,眼看你嫂子就要生娃儿了,我们连请产婆的钱都没有,哪有十两给你当嫁妆。」
意思是,如果有,便给了?
徐皎月叹息,不管杨氏再坏,牛大哥始终拿他们当亲人看待,血脉相连、关系无法断,便是在旁人眼底这等行径傻到不行,牛大哥也无法改变自己。
这种苦她明白,因为她也日日尝着、日日盼着,日日期待着有一丝丝改变。
「咱们村里谁家闺女要十两银子当嫁妆?能有两、三两也就顶天啦,还有那带一床旧棉被就出嫁的呢。」王大婶说。
「我年纪这么大,嫁妆不多,谁肯娶?」牛翠花反驳。
「若男人贪图的是你的嫁妆,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李二娘说。
「你甭狮子大开口,你大哥眼前这状况能榨出一、二两就不错。」
「榨不出就去借啊,你们不是都对大哥、大嫂很好吗?当初盖这房子还是你们借银子给大哥的,不如你们凑齐十两银子给我当嫁妆。」
真真是……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不能给,而不是要给多少。
徐皎月看着哭红眼睛的牛大嫂,她心疼……心疼她、也为自己心疼。
大步向前,明明晓得为这种事挺身,事后传到奶奶耳里肯定要挨骂,说不准奶奶气不过,皮肉还得挨上两下。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要出头。
「翠花姊,这话不妥当,万一赔上十两银子,还是没人敢娶呢?万一男人前脚抢了你的嫁妆,后脚就把你给休弃呢?与其在这里讨嫁妆,不如回去改改脾气,许是再温柔个几分,就会有男人愿意娶你呢。」
徐皎月话出,惹出村人漫天笑声。
实在是她讲话太实诚,牛翠花脾气和她娘一样泼辣,成天指天骂地逮到人就是一阵好讲,别说人了,连狗都要绕开他家。
「要你多管闲事,你这个丑巴怪,我嫁不出去,你就能嫁出去?」
徐皎月认真点点头,说:「这倒是大实话,人贵自知,所以我绝对不会在村头村尾吼着喊着,叫大伙儿凑钱让我嫁出门,反正不可能出嫁,吆喝得这么大声,多丢脸。」
「徐皎月,你给我闭嘴!」牛翠花手一甩,就要赏她巴掌。
徐皎月身子一歪避掉她的巴掌,她让闭嘴就闭嘴吗?哪来的葱蒜哪!
她笑眼眯眯道:「要不翠花姊先回去,在家门口贴一张红纸条,上头写着内有恶女待嫁,赠银十两,有心人士自备白绫七尺,入内应征。」
「皎月,备白绫七尺要做啥?」张大娘问。
「倘若日子过不下去,就悬梁自尽啊。」徐皎月语毕,村人又笑成一团。
当年杨氏确实曾经泼妇骂街,骂得性格怯懦的牛大伯无法又气不过,拿了条绳子把自己往屋檐下挂,幸好被人发现给救下来。
徐皎月抿抿唇又道:「对不住,我说错了,万一到时翠花姊相公上吊,又到这里哭闹,让牛大哥再给她筹十两嫁妆……不,二嫁更难,肯定要涨个翻倍……可就算把牛大哥的骨头拆了、熬人油,也熬不出二十两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