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带着泥土香的风在脸庞吹掠。
速度很快,一不仔细会摔落地面,明明是很危险的事,徐皎月却感到无比安心。
是啊……分明应该害怕的呀……
闭着眼,脸颊贴上萧承阳宽实壮硕的后背,细细的胳臂环住他的肩颈,没有用大力气,因为有他托着自己。
她相信他,相信他不会让她摔了。
无缘由的信任,无缘由的安心,无缘由的,徐皎月交付了自己。
从小到大,她不被家人疼爱,不被邻里喜欢,她得讨好巴结、放送善意、给予好处、提供助力……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得到正评。
在这样的努力过程中,她学会在面对陌生人时紧绷起每根神经,细细观察对方,做出最讨喜的举动,然后透过系统提醒,确定自己做得正不正确。
得到了,是成就,没得到,淡淡哀愁。人际关系于她,是一份挺辛苦的工作。
如今她不必付出、不必努力,他便慷慨地给出正评,他对她的喜欢,想破了头都难以理解,只能顺理成章接爱,安心地接受。
速度很快,像风似的,萧承阳的脚像装了弹簧,不断在林间跳跃、宾士。
她不怕,一点点害怕都没有……仿佛回到那年,她又是伏在大哥哥背上的小女生,忘记恐惧、忘记哭泣,一心一意依赖着他的背脊。
闭上眼,她感受风在耳边吹掠,发丝飘场的喜悦。
他停下,她张开眼,然后……看见!
一声惊呼!她朝前方跑去,是的、是的,她记得,她通通记得。
四岁的孩子不该记得太多东西,但她偏偏记得这个山洞,这个和哥哥生活过五天的地方。
快步跑进山洞里,徐皎月找到角落处,有自己用石头刻画的大哥哥,兽骨还堆在墙边,那是嗯哼找来给她当堆积木玩的,手指轻轻抚过山壁,所有的记忆陡然清晰。
旋身,徐皎月对上萧承阳的眼睛,
懂了、明白了、恍然大悟了,原来啊……
所以第一眼,他给了正评,所以「她去哪,他去哪」,所以他明目张胆地喜欢她……眼角湿湿的,她朝他走近,仰起头。
「我叫月月,你呢?」她问。
缓缓吐气,他轻声回应,「啊啊。」
「原来你叫啊啊……」控不住的泪水坠跌,她一把抱住他,用尽力气。
他的嘴角微勾,心,郑重放下。以为她不记得了,没想到……很好啊,这样很好。
那天,他一眼认出她的胎记、她的声音,他雀跃无比,直觉跟上前去,一路跟着一路担心,担心她会不会将陈年事忘得一干二净。
疑虑让他不敢轻妄动。
听到村人喊她月月时,喜悦满得他的胸口装载不下,若不是理智拉住,他差一点点就破窗而入,不允许那群名为家人的男女在享受她带来的利益之余,还恨着她。
没想到她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心暖了、满了、涨了、甜了,细细看着胸前的她,冷峻五官浮起一抹温柔。
她伏在他胸前,咬得下唇隐隐发痛,深怕这是南柯一梦,梦醒后,什么都没有。
他拥住她,笨拙地轻抚她的后背,试图抚平她的激动。
她抬起头问:「你知道狼哥哥、狼姊姊在哪儿吗?」
「不知道。」这次到杞州办了赵擎,他便有打算上山寻访「老友」,但他不完全有把握。「这么多年,也许已经不在了。」
他的话,让她的心微沉。
「我跟董叔上山过几次,都没找到这个山洞,更别说池塘和那个我们唱歌跳舞的悬崖峭壁。」
「想去吗?」
「想。」
他向她伸手,她毫不犹豫地把手交叠上,一前一后,两人走出山洞。
秋天至,衰草枯杨,野花野草出现破败景象,但走在他身边,她却觉得风吹很美、落叶很美、荒原很美,而在身旁的他美上加美。
他小时候就美得让她流口水,她常想着,怎么有人能长成这副模样,多教人妒忌啊,而现的他更是美到让人怦然心动,这样的他怎么能够喜欢她?他合该找到另一个能配得上与他「郎才女貌」的女子呀。
「我离开后,你好吗?」徐皎月问。
那时,她想娘、想哥哥了,夜半里哭着醒来,他们无法用言语沟通,但她的眼泪让他痛,他在山洞里胡乱转圈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他背着她,回到他们初遇的林子里。
「不好,董叔带走你,我很伤心。」
「你看到了?」
「对,我躲在林子里,等你下山我才离去。」
「你怎么会变成北阳王?」徐皎月问。
「你走后,我常在林子外徘徊,我想要遇见你,可是被抓了。」
徐皎月倒抽口气。是,她记得,回村不到半个月就听说有人抓到一个模样像人的怪兽,大家都跑去看,但娘吓坏了,打死不让她和哥哥出门。
她猜过会不会是他,她太担心了,夜里恶梦连连。
系统大娘知道她害什么,问她要不要预支福气点数给「大哥哥」交换平安顺利,她想也不想就同意,一千点,连同利息,她预支了一千两两百点。为了还债,她扮命学习,连睡觉都很省。
「然后呢?」她急问。
「我被辗转发卖。」
「卖你?为什么?你连说话都不会。」当小厮?长工?怎么可能?
「我不需要说话,他们把我关在兽栏里观赏,让我和狼虎、恶犬互斗,他们叫我兽人。」
心狠狠被扯痛,徐皎月咬牙切齿,「有没有人性哪!」
萧承阳莞尔。人性?那不是人人都有的东西,比起那些人,更脏、更恶心的人多的是。
「后来呢?」徐皎月追问。
「我被辗转卖到户部尚书陈大人家里,他邀请同僚来观看我和老虎相斗,我的亲生舅舅就在当中。」
「他认出你了?怎么认出的?」
「我出生时手臂有七颗痣,排成北斗七星,此事被当成传奇,外祖家里人人晓得。他看到我手臂上的痣,联想到那个传奇。小舅舅把我买下带回外祖家,我长得与父皇有八成像,之后滴血认亲,确认了身世。」
「堂堂皇子怎么会……」
「十几年前,父皇只是个没没无闻的皇子,夺嫡之争没有他出头机会,在历经一段惨烈的斗争之后,几个皇子纷纷失势,最后皇位竟意外落到父皇头上。
「当时皇子府里,有正妃、侧妇各一,父皇被送进东宫时,有不少人盯着另一个侧妃空缺,父皇不堪其扰,放出话决定升生下三子的嫔妾为侧妃。
「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另一名嫔妾也怀有身孕,但我比四皇弟提早三日出生,父皇打算在我满月礼那日提母亲为侧妃,想到未及满月,我失踪了,东宫上下大清洗,死掉一票太监宫女。」
「是四皇子的母妇干的?」
「东宫彻查多时,但找不到任何证据。后来她因为儿子萧承业被封侧妃,随着父皇登基,她册封德妃,再慢慢晋升贵妃。」讽刺吧,一个无德女子封号竟是德妃。
「你母亲呢?」
「她没挨过失子之恸,落下病根,两年后死了。」
「你被送回后宫,贵妃她……」
「大事底定,她不怕,何况萧承业深得父皇心,而我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皇子,谁会把我看在眼里?」他自嘲。
「当时,你的处境肯定很困难。」
「嗯。」他点点头,突地笑了。
「还笑得出来?」他笑,她却怒了,她忧着、愁着,心疼他的遭遇。
「太监宫女使坏,故意恶整我。」
「怎么办?你不会说话,连告状都不成。」
萧承阳轻笑揽过徐皎月,她把后宫想得太容易,就算他会说话,初来乍到又怎么敌得过后宫那堆人精。
她不满,急道:「别笑、别笑,快告诉我,他们怎么欺负你?」
「他们叫我畜牲,不给我水喝、不给我饭吃。」
她应不出声,眼底满满装着不舍,眉眼对上……他真喜欢她的不舍。
如果徐皎月没关掉提醒装置,现在她会听见数不清的当当声。
她抓起他的手,把它裹在自己小小的掌心间,贴在脸颊处轻轻抚蹭。
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但有人心疼,他突然觉得委屈起来。心口酸酸的、眼底酸酸的,但酸得他……很开心。
再度抱紧她,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继续往下说:「我跑到御花园的池子里抓鱼吃,动静闹得很大,里一圈外一圈,围了满满的人像看戏似的。」
「没有人出面管管?」
「太子哥哥管了。」
「他怎么管?」
「他引父皇进御花园,亲眼看见这一幕,父皇何等精明,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太子哥哥怒斥宫人怠慢,借此向父皇求恩,让我养在母后膝下。」
「皇后娘娘可有真心待你?」
「母后仁慈,她有心机、有成算,却从不对人使手段,但被欺到头上,她也不是软柿子,那样的人最适合那样的环境。母后曾说:‘同是后宫可怜人,何必相残相害?’
「她的性情、教养影响了五皇弟和七皇弟,我们都认为与其在后宫争这一亩三分地,不如自我茁壮羽翼,以谋日后高飞。」
她轻轻吐气。「幸好你被养在皇后膝下,以后,日子便慢慢好起来了,对吧?」
「对,皇后娘娘找来柳姑姑教我说话礼仪、人情世故,柳姑姑常把我抱在怀里,不厌其烦地对我说话,两年后,我终于有了人样。」
「然后呢?」
「我终于可以走出宫、走入人群,走入一个我不曾见识到的世界。我从人牙子手中买下一个小厮,我给他取名萧夜,他和我一样傻气,我们变成最好的朋友。
「然后一个凭空出现的男人,他逼着我们喊他师父。别人越是逼我,我越是反抗,我从不喊他师父,他还是将一身本事教给我,因此我嘴巴上不承认,心里已经认定他是师父,比起父皇找来的太傅,我更喜欢跟着他做学问。
「我念书、习武,父皇发现被狼群养大的我,比起文治更适合武功,十二岁那年,我争取上战场历练,父皇没意见,但母后、太子哥哥和五皇弟、七皇弟众口如一,不准我做这么危险的事。」
「可你还是做了?」
他咯咯笑着。「对,我和萧夜、师父趁着夜黑风高偷偷离开后宫,我们加入军队打了几场胜仗、立下战功,之后更是深入大漠砍下匈奴王的头,我和萧夜本想一股作气灭掉扰我边境上百年平静的匈奴,但师父阻止我。」
「为什么?」
「一来,匈奴北方是罗刹,有匈奴作为门神,挡住罗剂入侵,不是坏事。二来,匈奴在大漠生活,比起我们更了解沙漠地形、气候及作战方法,当初我们能一股作气杀死匈奴王,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自己太幸运。
「我们没有遇到尘暴、流沙,而匈奴王怡恰举族大搬迁,如果不是老天爷助我们一臂之力,怎么可能打胜?
「费了些年,我们立下基业,父皇封我北阳王,封萧夜一品大将军,联手无缚鸡之力的师父也成了骁骑将军。」
班师回朝那日,回想父皇看着自己的目光,第一次,他真真确确感到父皇为他骄傲,也是第一次,他觉得这个三皇子做得有滋有味。
听着、笑着,徐皎月很清楚,这么轻松的形容里其实包含了多么艰困的情景,不过她乐意听,乐意分享他的一切。
她问了他,他也回她,他们一路走一路说话,都想把对方这十几年里发生的事一一挖掘。
「以前,娘待我很好的。」
「现在,并不好,」这是肯定句,他很清楚并且确定。
「那是因为我害死哥哥。」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那是连她自己都害怕回想的事,犹豫片刻后,她握紧他的手,缓缓开口。
六岁那年,新任知府为赢得民心,在城里设花灯会,她很想去,哥哥便央求奶奶带他们进城。
那天她多高兴啊,从来没看过花灯呢,虽然在系统大娘提供的画面里看到过,可终究触摸不着。娘亲把他们兄妹打扮得漂漂亮亮,还在她头上绑了红色头绳,两人像金童玉女似的。出门前,娘还叮嘱哥,得好照顾妹妹。
哥哥拍胸脯保证了。
岂料,他们却被拍花子绑走,趁坏人不注意,哥哥带着她溜下马车。
他们慌不择路,一路奔进山林,夜黑风高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有路就逃。
但坏人穷追猛打,眼看就要追上来,哥哥见她跑不动,把她藏在山洞里,自己去引开坏人。
仿佛有预感,她紧紧抓住哥哥不想松手,深怕一松开就再也见不到哥哥。
谁知,她的预感无比灵验,那是她最后一次……握住哥哥的手。
她被人找回来时,吓得连话说不清楚,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救的,却忘不了奶奶狰狞的目光、憎恨的面容。
几天后那些坏人被抓,他说在追逐当中,哥哥摔下山谷。
那么深的山,就算成年人掉下去都活不成,何况是个孩子?官差入山谷找人,没找回哥哥,却找到衣服碎片和尸骨残骸,他们说哥哥的尸体被野兽啃了。
听到消息,娘晕死过去,奶奶认定她是扫把星,她承受所有来自大人的压力。
奶奶发狂,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摇得她头晕目眩,奶奶还打得她皮开肉绽,怒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是我的心肝宝贝?徐家对不起你什么,你要害死我的福娃……」
眨眼功夫,她从单纯无辜的小女孩变成杀人凶手。
奶奶又哭又叫,抓起长凳就要往她身上砸,是爹爹拦住她,要不……她会和哥哥一起死在那年。
娘哀莫大于心死,她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她傻傻地流泪,到最后甚至连米汤都灌不进去,爹气急败坏,用力甩上房门,对着母亲大骂。
后来声音小了,徐皎月不知道爹爹说了什么,庆幸的是,娘恢复生气、重新开始正常生活,只是在那之后,娘看着她的眼神中充满怨恨。
她想过,是不是因为恨她,娘才能活下来?如果是,那么就恨吧,她愿意承担。
这些年她过得很辛苦,却不肯抱怨,便是在董裴轩面前也不肯透露一丝怨怼。
徐皎月认为那是自己该得的,只是……娘的恨、爹的冷漠像把刀子,时不时往她胸口捅一刀,痛得她心痛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