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这么多英雄,没有这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寻常人继续过着他的日子,就连曾经做过英雄的人也是──在壮阔的英雄事迹落幕后,在台下震耳欲聋的掌声消失后,她依旧必须一个人生活。
沈佩璇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英雄,有时候倒觉得自己是傻子。
傻子有拚劲,只懂往前冲,就算伤痕累累也不停下来,因为她一直能清楚看见那个只藏在她心里的目标,所以她别无二心,只要坚持往那个目标走去就可以。
只是……
她也只是个普通女人,虽然机会不多,但她还是偶尔会觉得孤独;她从不怀疑自己应该往哪个目标走,却时而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走得到?
“小璇,你还不下班啊?”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沈佩璇还在处理着公事──就算审了唐荣这个案字让她成为声名大噪的英雄,该她做的工作还是不少,一件都逃不掉。
“学姊,你先回去好了,我还有个判决没写,今天没写完,明天也不一定有时间处理。”
李嘉蓉叹息,“这样子我怎么好意思下班!”
“学姊,你先回去,你还有小朋友要照顾啊!赶快回去吧!要是让小朋友这么晚还找不到妈咪,我可就罪过大了。”
“小璇,你觉得我这样的生活还不错吧?”
听不太懂,“什么意思?”
“有个家庭,然后生个小孩……就是这种生活啊!”问得小心翼翼。
沈佩璇笑着,“我去跟谁生个小孩啊?”
“民事庭的那个赵法官啊!他有跟我说,他对你还满有意思的喔!”一副想要作媒的样子。
“拜托!学姊,不要乱作媒好不好?”
李嘉蓉将包包放下,原先还想赶回家的,现在不想了,“拜托,为什么不给人家一个机会?他年纪才大你一岁,人品也很端正,一定配得上你……”
“学姊,我不要。”
看着她,“那你到底要怎样?要帮你介绍男朋友,你不要,摆明还挂念严士扬;可叫你去找他,你又不要,我发现你还满难搞的耶!”
沈佩璇叹息,“学姊,不用替我担心,我很习惯现在的生活,真的不用替我担心。”
“可是……”
“你赶快回去吧!别让小朋友等太久。”
看她不想再谈,李嘉蓉只能叹口气,拿起包包走人,心里还是不死心,一定得多帮小璇注意有什么人适合她。
事实上,小璇很热门,不只是法院里的法官,好几个律师出庭时见到她,统统被她“煞”到,直说希望有机会可以认识小璇。
但小璇对这些旁人的关爱根本无心以对,她心里就只挂念着她认识了十多年的严士扬……
真不知那个家伙前辈子是烧了什好香?
听见关门声,沈佩璇不动声色继续工作着,敲打着键盘,专心一致,仿佛自始至终就不曾分心、不曾动心。
过了半个钟头,她终于停下手,像是告一段落似的,才有空抬头看看四周、看看时钟,看看一直被她忘掉的那一杯茶。
办公室冷冷清清的,大灯已关,为了省电,只剩下她桌上那一盏灯,仿佛全世界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她还守在这里。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到底在等什么?
她等得到吗?
关起电脑,今天容她偷懒一次,一次就好──她不想继续闷在这里,不然她会疯掉!
她必须找个出路,逃出去……
迅速将一切文件都收好,穿起外套,拿起手提包,沈佩璇第一次近乎逃难似的逃出了这个办公室。
第一次,她在那个空间里无法呼吸,近乎窒息。
走出地方法院,时间已经九点了,她走在人行道上,终于觉得那种窒息感逐渐退去,她好像又找到了出口。
她慢慢走着,没有很赶,不急着回家──母亲已经于几年前去世,她虽然难过,却希望母亲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彻底休息,不用再辛苦。
她一个人住,不怕会连累谁。
来到转角,故意循不同于以往的路径走,转弯走反方向,然后继续沿着路直走,边走脑海里风起云涌,不断想着。
她为什么不去找他?
她真的不想吗?
她可以骗别人,却不可能欺骗自己内心最深沉、最直接的呼喊,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找他,任由自己陷入这样的感情难题中。
就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就算再喜欢他,如果他身边已经有人了,那她会反其道而行,离他离得远远的;不看他、不靠近他,漠视自己心里的喜欢,远离他。
这就是她沈佩璇会做的事──她以理性来处理一切,包括感情,所以在旁人看来,她很冷静;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以理性来处理感情的痛苦。
她在逼他选择吗?当然不!她不会让自己成为别人选择的目标,所以她退开,将空间留给士扬和小君。
要说她没有勇气吗?
她承认,她不想去面对那个男人最后的抉择,与其到时痛苦,不如一开始就退出来,毕竟旁观者是不会受伤的。
只是她真能单纯做个旁观者吗?
她的眼眶湿湿的,如同天边的星子一般闪耀,那一闪一闪仿佛是在说话,诉说着她曾经投入的感情,诉说着这十年的不悔。
她擦掉就快要流出的眼泪,漫步走在路上,她已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哪里去了;四周似乎有点陌生,一旁似乎有片空地,杂草丛生。
但她不在意,因为另一边还是大马路,路上车流虽然不若白日,但时而可见车辆经过。
她想要多走一段路,等到她想回家时,伸手拦一台计程车就好。
沈佩璇全身放松,毫无戒备走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四周的人事变化。
突然间,她感觉身边好像有人!
那人似乎在跟踪她,她本来以为只是错觉,不去理会──说不定那只是个凑巧与她同行的人。
沈佩璇本来才想让开,让那个人先走,以为是自己挡住对方的对;但就在她往外侧走时,原先走在她后方的人竟然一把拉住了她。
“啊……”
她还来不及叫出声,那人就施出蛮力,一把将她往那片长满杂草的空地里拖去。
沈佩璇吓到几乎忘记要大声叫出来,身体被拖着,穿过杂草丛时觉得一阵刺痛。
还没弄清楚是什么状况,对方将她重摔在地;她闷哼一声,才想抬头看清楚,那人已经压上身来。
她深受惊吓,浑身发抖,“你……你要干嘛?”
那人像是发狂一样,什么话都不说,眼神里一阵狂乱,脸上表情阴狠,好像不是人,是野兽……
那人动手想要撕开沈佩璇的衣服,她不断挣扎,不肯就范!
她翻过身,拚命想逃,想逃出魔掌,可是对方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人拉了回来。
“唔……”身体的痛楚其实不算严重,但内心的恐惧却在瞬间升高──第一次,沈佩璇觉得她逃无可逃,不知该怎么办!
原来这种受到侵害的感觉是这么恐怖,原来这就是小君内心的感受──那种绝望的恐惧,那种不知该向谁求救的害怕……
对方一把撕开了她的上衣,沈佩璇尖叫出声;对方害怕被发现,出手对着她就是好几个巴掌,打得她晕头转向。
她的嘴角都是血,眼冒金星、头昏脑胀,可她本就不是会乖乖承受的人,她的内心也酝酿了愤怒。
这种畜生,拿别人的痛苦来取乐,该死!
“滚开!混帐!”她伸出脚用力踢踹着对方,每一下都非常用力,甚至狠狠踢往对方的下体。
对方跟着跳了起来,嘴里不停咒骂。
沈佩璇藉此机会翻身想要赶紧逃走,趁着对方受创之际,赶紧跳出生天,可对方不让她如愿。
“啊──”
对方竟然拿起一旁的石头,狠狠往她的后脑勺一敲,她顿时晕倒在地;对方再用手里的石头狠狠往她的头敲下去……
她怎么逃过一劫,她自己也不清楚!
沈佩璇醒过来时,人已在医院了;她的身上伤痕累累,头痛不已。
听说她被送进来时把医生、护士都吓了一跳──她血流不止,大家以为她死定了,幸好医生说她只有皮肉伤,没伤到脑子。
后来她听说,好像是有人经过时,听见了她的叫声,赶紧大声喝止暴徒,同一时间也有路人报警。
那家伙没有得逞,赶紧逃跑,在经过一阵追捕,终于落网;同时,她已被送往医院救治。
第一时间,警察局长就跑来探视,为了治安不好向沈佩璇道歉──此案非同小可,受害者可是地院法官!
连地方法院的院长都跑来探视,医院外头一大堆媒体记者想要采访──毕竟受伤的可是法官,还是前阵子把强暴犯唐荣送进牢里的法官。
一手终结强暴犯的女法官,如今也差点遭到他人强暴……这样的新闻谁不喜欢?
李嘉蓉第一时间就跑到医院,除了探视小璇,更要照顾她。
小璇已经没有亲人了,她这个学姊兼助理当然要负起照顾她的职责。
小璇住院两天,第二天其实就恢复得差不多,她一直说想要回家,医院里好吵──这个要探视、那个要访问,她要怎么休息?
李嘉蓉只好帮小璇办出院,反正医生也说,她的伤势不严重,只要多保息就可以复原。
而且从外表看来,她的心理状况还满正常的,没有出现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现象。
回到家后,沈佩璇终于可以轻松的休息了,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享受着这莫名其妙出现的一个月假期。
“因为你可以休一个月的假,所以连带我的工作量也大减,真是托你的福啊!”李嘉蓉帮她倒杯茶。
“你怎么听起来好像是在抱怨一样?”
“我哪那么不识相?我很开心啊……只要你的伤赶快好起来就好。”笑着,坐在床沿,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不知真是因为没有血色所以苍白,还是因为她的头包着层层纱布,在映照下显得苍白。“那家伙真是畜生,怎么伤你伤得这么重?真是可恶耶!”
摸摸自己头上的纱布,“我没事了,小伤而已。”
李嘉蓉面露恐惧,“真的很恐怖耶!你也真是的,你平常下班都不是走那条路,那天晚上怎会走到那里去?不过想想,早知息我就等你一起下班了。”
“学姊,我没事了。”
“心里也没事吗?”
沈佩璇摸摸自己的心,“一开始有点怕,现在好多了。而且……我也比较能体会那些受害者的心里,算是学了一课。”
“你怎么能讲得这么轻松?”
两人还在斗嘴聊天,就在此时,门铃声响起。
两人都吓了一跳──说不怕,但心里的阴影一时难以散去。
李嘉蓉收拾起惊吓,“不要怕,不会有事的,我去看看。”然后一人走去,过了一分钟,李嘉蓉带着微笑走了回来,“小璇,你看,谁来看你了?”
看见来人,她不算惊讶,“士扬。”
严士扬走进她的房间,李嘉蓉很识相,赶紧退出去,把时间、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经过这件事,说不定小璇的心态会改变,说不定士扬也有了打算。
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两眼全神贯注看着她,自然也看见她那层层包裹的白纱布──纱布上隐约透着血迹;自然也能看见她那洁白的手上还有着刺眼的伤痕,也能看见她的脸颊上那隐约的红肿。
他颤抖的伸出手,碰触她头上的纱布,刺刺的触感像电流一般窜过,流过他的身体,带来极端的痛楚,痛到他连喘息都觉得困难。“还痛吗?”
她看着他,摇摇头,“不痛了。”
他点点头,继续沉默无语,只有他那泛着泪的眼眶诉说着他内心的痛苦情绪。
沈佩璇看着,觉得他有点奇怪──或许是经过这一劫,让她无法再继续维持冷静,能见到他,真的很好。
于是她不能自己的握住他的手。“我没事了,不要担心。”
严士扬点点头,也握住她的手,却是依然不言语。
这样的他真的很奇怪,这两天,他不是没到医院看过她,可在他得知她受到伤害的消息后,他真的一反常态,不再像以往在法庭上那样喳呼,总要她制止他才行。
他就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他的眼神里明明满是怜惜、痛苦、哀傻,却是不发一语。
到底是怎么了?
严士扬突然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小璇,好好在家里养伤,我出去办个事,办完以后我会来找你。”
“办什么事?”
“我去讯问被告,讯问那个伤害你的混蛋。”短短一句话,很合情理。
语毕,他只是用力的抱紧她,把所有的情感与眷恋统统透过这样的拥抱告诉她,而她都感觉到了。
末了他站起身,离开这个房间;沈佩璇看着,只觉得他怪,想喊他,却不知他怪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