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为人,即使出生在苏家那种阿里不达的地方,苏胜雪都很淡定,但这回无法淡定了。
她从没想过“他相遇故知”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种奇怪的感觉有点像是以为自己漂流到了无人岛,正愉快的大解放,裸奔到一半却发现另一端有人。
比起有伴的开心,更多的是尴尬。
虽然她调到暴君那边还不到一年,但她任职的是外商公司,她顶的又是口译的职位,每月至少跟暴君出差一次,两人要独处上好几天,不出差的日子,上班也是同一部门,真是日日相见,时时相守,她看暴君的时间绝对比看她妈还多,那个挑眉的样子她太熟悉了,而且感觉都能听见他那句略带鼻音的“喔?”
所幸她不是真的十六岁,惊吓归惊吓,但没失控——那天就是一直微低着头端坐着,即使心跳一百二,外表看起来依然如常,就连六姑也只以为她是紧张。
是紧张也没错,但不是那种紧张。
等早上散局可以回到自己的与花院,她立刻躺在床上让桐月给她按按吓得僵直的背部,直到血气通顺,才真觉得活过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也就没什么差了,“夫君”跟着商队上北方去,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霜降进入立冬,什么事情都没有,姜家的每一天照常运转,她也依然完美扮演着好孙媳。
姜少齐即使是暴君本人,但那又怎么样,难不成他还要纠正她的英国腔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明明就是美国留学回来,还要请口译,哪门子毛病呢,还说之前那口译是请产假跟育婴假,想想应该是受不了他这种麻烦人辞职的吧,说真的,被人纠正腔调真的很讨厌,英国腔是惹到他了?她就在英国念书,不然他想怎么样?
“挖特”也好,“窝特”也好,人家听得懂那就是水嘛,这么有空怎么不去纠正厂商的发音?啧。
不过他既然在这世界成了姜家的大爷,妻也有了,妾也有了,儿子女儿通通有了,想必美满无双,应该对她这个老同事没兴趣——突然想起来有次他还嫌她臭,让她滚远点。
她哪有办法,她也不知道饭店的洗发精居然是樟脑丸的味道,而且非常持久,清水都冲不掉,啧。
吼,真的是一个很……机车的人,只是想起片段回忆,她都忍不住啧啧啧。
有监于他对自己这么的不满,应该也不会想再接触了,柳氏虽然脑子空空,但绝对不会跟他顶嘴……话说回来,他以前对女人标准挺高的啊,柳氏还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青姨娘是怎么回事,他都不挑的吗?
说不定他是因为前世严谨,所以再世为人才这么随便,设身处地想一下,看上谁,谁都喜孜孜迎过来,好像也挺爽的,而且青姨娘如果不开口,也不算太欠揍……
等他大寒过后回到姜家,会到与花院吗?
感觉上是会的,错愕归错愕,但还是会想问一问,说一说,欸,你怎么来的,我们那一车是只有我们,还是大家都来了?
当然,因为夫君是他,苏胜雪就不用担心哪日要履行夫妻义务——如果相处了一年多,只得到他的“喔”,“哼”,“你可以滚了”,到这里也不会差太多的。
而且他现在的身分可是姜家大爷,只要他顾念同乡的分上,稍微照顾她一咪咪,她的生活质量就可以快速的飞升,毕竟,她可是兆天府中唯一一个知道蓝瘦香菇是什么梗,唯一一个可以跟他唱爱黛儿的人啊。
人生,真是太不容易了。
立冬过后没几天,她的锦绣床上换了姜老太给的蝙蝠桃羊暖被,只要不去想这是夫君带回来的,其实也没啥。
蝙蝠,桃子,羊只等吉祥图案栩栩如生,正面刺绣华美,盖面则是软棉,睡觉前嬷嬷会用汤婆子温过,因此躺得很舒服。
日子一天一天过,兆天府下了第一场雪。
对苏胜雪来说,下雪的好处就是姜老太停止了每日尽孝,改成五日一去,于是时间更多了。
日日悠闲,手上也有一点小钱可以买纸笔,所以她开始回想一些自己喜欢的歌,有了歌词,就能想出曲子,说不定哪天她还能卖这些曲子呢,好歌禁得起考验,就算到了古代也一样。
一日,正绞尽脑汁在想“加州旅馆”的歌词,究竟是?Lovely place,还是?Love place,唱起来音是很像,但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的?吼,这种时候她特别怀念谷歌,动动手指就能知道答案……
“二奶奶,厨房送东西过来了。”
如月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厨娘在如月的带领下,进入她的厢房,捧着乌丝盘,上头一个陶土锅,隐隐还冒着热气,“老太太今天想吃鱼汤,吩咐也给二太太跟二奶奶煮上,二太太的已经送过去了。”
“放着吧。”
“是。”
厨娘知道与花院两位太太奶奶都没身家,从不给赏银,没吃完的东西丫头就直接分掉,也不会剩一点给厨房,因此也懒得多说,东西放下便走了。
如月微怒,“这些奴才真欺负人。”
“算了,你也是傻,跟那种人气什么。”比起厨娘,她更介意小土锅里到底是什么鱼,放下笔,绕过案头到了小几旁,“盖子打开,我瞧瞧。”
如月隔着布巾,掀开盖子,一阵鲜香云雾后,苏胜雪看清楚了,是姜片鱼汤,这个好,她喜欢。
“小姐是要现在吃,还是温在炉子上等晚饭时吃?”
“当然是现在,放着晚上再热,肯定少了点滋味。”
如月给自家小姐盛上了一碗,“小姐小心,别烫着。”
苏胜雪拿起瓷羹,吸了吸鱼汤香气,忍不住心想,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
在苏家她虽然是小姐身分,但父亲是庶子又爱惹祸,厨房送过来的东西跟出家人吃的也差不多,有一次就两个菜:炒黑豆,炒黄豆。
她真没想过厨房能同时端出炒黑豆跟炒黄豆,跟同时端出地瓜以及马铃薯的感觉好像,不是一样的东西,但感觉上就是很类似。
那次以后她才觉得自己认知错误,原来她们吃得不是像出家人,是比不上出家人啊,以前她去佛光山吃过一次斋的,三菜一汤,盘子上还有水果。
姜家就真的有鱼有肉了,她嫁过来后天天都吃得好,重点是姜老太喜欢六姑,也喜欢她,即使与花院还没有点菜资格,但好的都送一份过来,那活得跟能点菜也差不多了,河水结冻的时节,鲜鱼贵上十倍不止,卓氏跟柳氏肯定没有鲜鱼汤可以吃,哈哈,哈哈哈——
姜少齐一进屋子,看到的就是她边吃边笑的蠢样。
这次取货很顺利,比预计的还要提早几天回来,他自然先去喜福院跟姜老太报平安,接着再去漱石院跟卓氏报平安,回自己的书斋梳洗一番后,带着心腹往与花院来。
不得不说,与花院还真的挺不像样的。
守门婆子虽然认得他,对他态度也很恭敬,但也没想过要通报一下,前庭一个人都没有,即使是下雪,下人也实在太懒散了。
因为整个前庭都没人,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可以直接推开房门时,也不是那么意外了。
绕过山水屏风到内间,就看到她坐在美人榻上拿着汤匙,笑得跟哈士奇一样傻不隆咚。
姜少齐清了清嗓子,“嗯哼。”
然后很满意的看到她满眼惊恐却故做镇定的继续吃东西。
他看了她一年多,知道她越是假装没事内心就越有事,连吃东西的速度都没变是吗?此刻内心肯定是一群大象奔驰而过的震撼。
旁边的丫头跳了起来,神情激动,“你,你谁啊?!”
怕她下一秒就要冲出去大叫,姜少齐开口,“我是你家小姐的夫君。”
就见那丫头像是被点穴一样,直到自家主子点点头,张大的嘴巴才慢慢合上,过了一会,看到他在解貂裘,才慌慌张张接过手,“婢,婢子见过姑爷。”
姜少齐早有准备,拿出个荷包赏了,“下去吧,我跟你家小姐有话要说。”
“是。”
“还有,门外有两个小厮是我带过来的,看到别喊。”
“婢子知道了。”说完便退了出去。
敌不动,我不动。
苏胜雪的前生累积这种经验无数,即使已经经过十六年,她依然还记得这种技能——暴君一定会先开口的,反正在装死这件事情上,她从没输过。
就在她喝第三碗鱼汤时,他开口了,“你吃太多了。”
看吧,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他在她对面坐下,仔细审视她的脸,“你十六岁?”
苏胜雪被动的点点头。
“我十八。”
她还是只能点头,“我知道。”
这种情况好诡异,熟悉又陌生,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她想,他们两人都会想知道这些答案,如果她心存疑问了很多年,那他一定也一样。
姜少齐丝毫没有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就问:“你是几岁过来的?”
“我……我从个小婴儿开始长大,真要说来,我是被生出来的。”
天啊,暴君一定是被吓到了,绝对是被吓到了,他眉毛挑得比以前还要久,虽然只有一咪咪,但毕竟相对了一年多,很好分辨。
哈哈哈,你也有这天啊!
苏胜雪苦苦压抑兴奋,“那经理,你也是吗?”
“我是前年年底。”
“所以你是从别人身体醒来的?而且非常刚好的,跟原本的姜少齐长得十分相像?”
“我们是长得一样没错,不过我不是在他身体里醒来的。”男人撩起袖子直到手臂上,“看到没?”
接种疫苗的疤?!
这可不是古代人的手臂上会有的东西,苏胜雪的脑子飞快整理起来,如果没有理解错误,应该是这样的:她的经理在三十岁的时候翻车了,在穿越的过程中,变回十六岁时的模样,接替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穿来的时间是前年年底,也就是说,智哥儿跟枣姐儿跟他无关。幸好,柳氏的行事跟青姨娘的脑子实在太让人一言难尽了,如果她昔日品味很高的经理落到这么不挑的地步,感觉会很欷嘘。
青楼那种高贵冷艳的头牌,或者花船上千金难换一见的船姐儿比较符合他的形象,那种女人不只美,还一个比一个聪明温柔,他最爱说,女人不美没关系,但不能笨。
他有资格说这话,想当年,他可是公司未婚女性一致认同的男神啊,走路自带背景音乐的程度,就是他从电梯走出来,瞬间会听到交响乐的那种,帅气到大家都自惭形秽,没有人跟他告白过,完全是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概念。
如果她那个很挑剔的男神突然开始乱吃,她会觉得连回忆都不美好了。
男神应该跟女神在一起啊,怎么可以跟阿达在一起,还两个!
唉,苏胜雪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原本的姜少齐呢?
那么大的人总不会凭空消失,而且即使长相再怎么一样,终究是不同的人,他要怎么扮演姜家大爷?
就在她思考要怎么问比较有礼貌呢时,她伟大的经理好像会读心术般解答了这个问题。
“我来到这里之前,有一段半梦半醒的时间,那段时间里曾经遇过他,我是翻车后的头破血流,他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去——看到跟自己长得很像,但年纪又差了一段的人,奇特之余又有种亲近感,半梦半醒的时间非常长,长到我们都把自己的人生说了一次……然后我就在医馆醒来了,当时随行的姜家下人说,是下江南的途中遇贼,已经昏迷了月余。”
他顿了顿,又道:“幸好当时是在江南,就只有几个下人跟着,即使举止有些不同,也没人看得出差异,我见那医馆有两兄弟还挺伶俐的,便把人买下,调教成左右手,至于姜家倒还好,男孩子十岁就有自己的院子,生父也好,生母也好,看不太出差别,倒是奶娘跟大丫头比较麻烦一点,要说亲近,这几个才是最亲近原主的,但原主都已经十六,大丫头也都十八九,问她们要继续待在府中还是出嫁,想好了说一声,奶娘更简单了,把她儿子调去城南饭馆当二掌柜,想继续待在府中还是跟着儿子,还是一样想好说一声。”
苏胜雪忍不住赞叹,这手段真厉害。
丫头出嫁,自然,奶娘随子,也自然,重点是,那些都是她们自己选的,外人看来只会欷嘘丫头奶娘不够忠心,枉费姜家多年宽厚,没人会去质疑这根本就是套子。
古代十八九岁已经很大龄,大爷没要,当然选择出府,不然待在府中当老姑娘吗?又不是像她一样从现代社会穿越,懂得单身的舒服跟好处,大黎朝的女人,即使会嫁不好,也还是想嫁。
看她那几个堂姊妹就知道,苏家男人个个没肩膀,但她们也不怕,还是想成亲,而且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嫁得好。
看着年轻版的暴君,感觉真奇特,虽然是同一个人,但十八岁跟三十岁还是差很多的,他看自己也差不多这感觉吧,毕竟,她跟前生也是一模一样啊,差别在于,跟重新长大一次的自己不同,他是用二十一世纪的身体,在这个时代生活。
话说回来,明明是同日发生意外,穿越时间不一样就算了,还差到这么多,从小婴儿开始长大真的超辛苦的,而且一点尊严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