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秀水居,回到晓阳院,两人的早膳已张罗妥当。
两人入座共进早膳。桌上共五碟家常小菜,清淡而简单。
「你若有什么不惯吃、不喜吃的,差人跟厨房说。」
「我很好养,不挑食。」她说着,先挟了一口菜往碗里放。
韩墨楼看了她一眼,径自吃了几口,咀嚼着她刚才跟他娘说的话。
她说她虽出身商家,但既无华衣亦无美馔,可她是顾家千金,日子合该过得舒坦宽裕吧?为何她会说出这些话?是生性淡泊简朴?还是另有原因?
两人静静地吃完了他们成为夫妻后的第一顿早膳,他准备出门。
心砚本要侍候他整装,但顾秋心觉得从今以后这应是她分内之事,因此自告奋勇,「我来吧。」
他没强求她尽夫妻间的义务,她不能不尽妻子的责任。
心砚微怔,看了韩墨楼一眼。
韩墨楼颔首,淡淡地道:「你们都退下吧。」
心砚跟小节答应一声,双双退出房外并带上了门。
顾秋心他卸下腰带及外衣,再为他穿上官服,其实她从没帮人穿过衣服,还是这种古代的衣服,所以有点笨手笨脚。
韩墨楼的个儿高,她在侍候他穿衣时,还得不时踮起脚尖。
这时,他微微的弯了腰,配合着她的高度。
而他一弯腰,脸便靠近了她,她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胸口又是一阵悸动。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热热的,她希望自己没脸红,不然就太糗了。
套好外衣,她取起腰带为他圈上。为了圈上腰带,她得展开双臂环着他的腰身,然后……她又脸热了。
虽说原主是十七岁的身子,可她骨子里是个三十好几的女人了,怎么只碰了碰他,她就心头小鹿乱撞?
「我自己来吧。」突然,韩墨楼接过腰带。
在他接手的同时,触碰了顾秋心的手,她心头一跳,倏地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韩墨楼一边动作娴熟的系上腰带,一边睇着她,见她面红耳赤,眼底竟满是羞色,他微微拧起眉心,想笑,但忍下了。
「做不来的事,不急。」他淡淡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说着,他已将腰带系妥。
顾秋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点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她得说,他的一些小动作真的让她感到惊讶,不说别的,就说刚才他为了迁就她的身高而弯腰的动作吧,那是多么体贴又温柔的行为呀!
她以为古代的男人都是不解风情的大男人,尤其他还是当官的,必然是一板一眼、高高在上,可与他接触以来,他的种种言行举止,却常给了她意外的惊喜及温情。
虽是盲婚哑嫁,但也许她真的嫁了一个不可多得的男人呢!
想想也是可笑,她跟郑道德交往十年,自以为对他了如指掌,没想到还是被他给蒙了。
「放心。」他双眼注视着她。
她回过神,迎上他的目光。
「娘并非富裕人家出身,在我考取功名之前,也一直过着非常清苦的生活,所以并无贵人的做派及习性,你与她相处只需真诚,不必拘礼。」他说。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若有什么不懂不明白或是需要协助之事,直管去秀水居向娘请教。」
「明白。」
「虽说刚成婚我可休息数日,但我仅赴任四个月,县务繁忙,千头万绪实在放心不下……」
「我懂。」她打断了他,释然一笑,「你只管忙你的、做你的,我会把自己安顿好的。」
她知道他是个以社稷为重的好官,在他上鬼哭山接她时,她就知道。
她的理解跟体谅,让韩墨楼脸上有了微微的放松笑意。「感谢你的理解,那我出门了。」
「嗯,我……对了!」
突然,她想起今早的事,今早跟在小节跟马嬷嬷身后的陌生婆子,她方才在秀水居见着了,现在她知道那是周嬷嬷,是在她婆婆跟前侍候的人。
当时,她取了韩墨楼交到她手上的白帕子就走了,那白帕子是什么?
「还有什么事?」他问。
「早上娘身边的周嬷嬷进来,你似乎拿了什么给她,是……」
「元帕。」她话还没说完,他已回答了她。
她愣住。元帕?新婚之夜用来证明新娘子是清白之躯的物品?
她狐疑地望着他,讷讷地又问:「我们又没……你哪来的……」
他抬起左手,掌心对着她。
她清楚的看见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新伤口,「这是……」
他颇有深意的一笑,「只一把剪子,一点鲜血就能办到的事。」
「……」她再一次呆住了。
「这是极易取巧造假之事。」他说。
「你这是欺骗娘?」
「不是骗她,是为她好。见着元帕,她便心安,日子也就过得舒坦,再说……咱俩房里的事,也不须对谁交代,递上元帕,你我都不必解释太多,是不?」
是,他说得对极了,她只是对于他如此缜密的心思感到不可置信。
「你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她好奇地问。
他眼底闪过一抹促徕,却神情淡定地回答,「在你整个人巴在我身上,令我动弹不得、逃生无门之前。」
听着,她脸又热了。
韩墨楼是个作息规律的人,唯一不规律的就只有回府时间。
头一天,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她都洗漱完毕,准备就寝。
第二天,他回来的早一些,但她也早已用完晚膳。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这么同床了三晚,她渐渐不觉得尴尬,还能跟他互道晚安,然后和衣睡下,接着一觉到天亮。
她想,她是真的信任他的为人,才能如此毫无防备。不过,为了避免像第一晚那样一睡着就不省人事地像无尾熊般抱住他,就寝时她几乎是贴着墙面的。
如果可以,她还真想把自己绑住,免得睡死了又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来。
第三天是回门的日子,韩墨楼因公务繁忙,无法陪同,所以她得自个儿回去。
她倒无所谓,她娘家那些人,韩墨楼还是少接触得好。
一早,顾秋心便带着婆婆帮她备妥的回门礼,坐着韩墨楼已命人备妥的轿子回娘家。
回到顾府,那些以往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丫鬟不敢怠慢,毕竟她如今是知县夫人,已非昔日养在深闺里的那个小可怜,再者,她自从黑风寨历劫归来后,整个一人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坚毅的、爽朗的气质,与往日的她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从前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就连下人都不把她当一回事的顾秋心,摇身一变,从里到外都让人又惊又疑。
进到花厅,赵氏已领着李香君跟顾秋桐在那儿候着,虽是回门见爹娘的日子,顾万得却不在府里。
顾秋心也不在意,横竖她没打算久待,要不是对于这些古代的繁文褥节还是得入境随俗一下,她压根儿没想过回门。
赵氏见着她带回来的回门礼,一点兴趣都没有,更没打算关心一下她在婆家过得是否舒心,满心只急着讨回她为了摆显、为了面子而特意添上的嫁妆。
「东西带回来了吗?」她两只眼睛望住正要喝茶的顾秋心,问道。
顾秋心好整以暇地啜了几口茶,笑咪咪地看着她,「什么东西?」
赵氏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愠恼,「当然是我吩咐你拿回来的东西。」
她假意想了一下,然后「喔」了一声笑道:「我都送给婆母当见面礼了。」
闻言,瞪大眼睛的不只是赵氏,还有李香君跟顾秋桐。
随着顾秋心回门的马嬷嬷跟小节担心的看着顾秋心。
早在回来前,她们就知道主子不打算归还嫁妆。她们劝她别忤逆赵氏,免得遭殃,可她却气定神闲、十拿九稳地说——
「放心吧,没事。」
主子都说没事,做奴婢的还能说什么?也只能提心吊胆的跟着回来,走一步是一步了。
「你说什么?」赵氏差点从那张黄桧木太师椅上跳起来,她怒视着她,「我不是让你交回来吗?」
「母亲,您先别气,听我说。」她依旧气定神闲、不疾不徐地开口,「女儿是克死过未婚夫、又被掳进贼窝的女人,虽说夫君不计较,仍旧娶我过门,可婆母不那么想。」她说着,又啜了两口茶,露出满意的笑容,续道:「婆母嘴上不说,心里可介意极了,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所以我就借花献佛,将母亲给我的嫁妆转送给婆母献献殷勤。
「您有所不知,当婆母看见那些首饰头面时,脸上真是有藏不住的笑意呢!尤其是那只赤金绞丝镯,婆母不知道有多喜欢,不信,您问小节跟马嬷嬷。」说着,她把脸一撇,看着小节跟马嬷嬷。
赵氏惊怒地瞪向小节跟马嬷嬷,两人硬着头皮,连声说是。
她一肚子的恼火想发作,可听着顾秋心这番话,一时又发作不了,只是涨红着脸,瞪着眼睛,气呼呼地看着她。
一旁的李香君跟顾秋桐惊讶顾秋心何时变得如此恣意妄为,但同时又崇拜起她变得如此胆大包天的性子。
「母亲,您跟爹当时是为了什么把我嫁进韩家呢?」她笑视着赵氏,「不就是因为他是个官,而顾家能借着这门亲事打通政商两界的关系吗?有道是『世路难行钱做马,秋城欲破酒为军』,想收果子,也得舍得施重肥,是不?」
她这番话堵得赵氏说不出话来,所有人也都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当日我被翟烈带上黑风寨,翟烈向顾家勒索五百两,您的女婿韩墨楼替咱们顾家省下了,如今送几样头面首饰回报,应该不为过。」
韩墨楼说顾家当时准备付赎金救人,那是因为他不了解顾家人,更不知道顾秋心在顾家是什么处境。
若真担心顾秋心闺誉有损,退了亲事,顾家理当偷偷带着五百两上山换人,又怎会前去告知准女婿呢?
天下哪有无本生意,他们想利用她这把钥匙去打开韩墨楼这扇门,总得付出一点代价吧?
「母亲放心,女儿进了韩家,一定会好好侍奉婆母及夫君,讨他们欢心,日后咱家有需要之处,女儿也定会效力。」她目露精芒,面带微笑地直视着脸已经黑得像锅底的赵氏。
赵氏听着她这番话,反驳不了,只能继续愠恼地看着她,不停调整着激动急促的呼吸。她发现顾秋心像是变了个人,才不过嫁了三天,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般,成了一个她全然不知的陌生人了。
如今顾秋心嫁进韩家,她已是韩家人,是知县夫人,自己心里纵有再多的恼火,也不能像往日那般对付她。甭管她说将嫁妆送给韩老夫人是真是假,那些东西都要不回来了。不过,她也没说错,往后顾家还得指望着她在韩墨楼耳边吹吹枕头风呢,她在韩家越是混得风生水起,对顾家就越有利。
猫崽子大了,爪子都伸出来了,看来,她得小心巴结着这小畜生。
忖着,赵氏换了张脸,收起怒意,涎起笑脸,「你说得是,为娘的实在浅见短视,以往不知你如此精明聪慧,还真是为娘的看走了眼。」
「母亲,」顾秋心唇角一勾,「女儿虽嫁了人,但身上流的是顾家的血,当然事事都为着娘家着想,顾家若不好,女儿在婆家也抬不起脸来,是不?」
「确实。」赵氏注视着她,深深一笑,「来人,传膳!」
顾秋心猜想,赵氏原本并没有打算款待她的,但让她倒打一耙、反将一军后,大概觉得不好跟她撕破脸因小失大,因此才会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不只命人备膳款待她,还让她带了两斤茗茶云中仙回去孝敬韩老夫人。
看来她猜得没错,顾家将她嫁给韩墨楼确实有所图谋。这也不奇怪,自古以来,官与商都是互相照拂的,顾家当初想方设法娶了李香君,也是因为她是通州府尹李兴利的亲侄女。
这些日子以来,原主的记忆越来越鲜明,很多之前她不记得、不知道的事,如今都慢慢清晰。不过她自己的记忆并没有遭到顾秋心的记忆取代,还是安好的待在她脑袋里。
实在万幸,因为她可一点都不想忘了爸妈跟弟弟。
用过膳,她胡诌要顺路帮婆母抓几帖药,必须离开,只因她不想久待顾府。
李香君主动送她,两人离开花厅,一路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秋心……」临别前,李香君像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却欲言又止。
「嫂子,你有话直说无妨。」
「我……」李香君秀眉微蹙,眼底竟满是忧色。
「唷!」
突然,顾秋丰情绪过分高亢的声音传来,「知县夫人回来?」
两人往声源望去,只见顾秋丰摇摇晃晃,脸上洋溢着一种诡异快意及欢悦的走了过来。
李香君见状,低下了头面露忧惧。
顾秋心察觉有异,却又毫无头绪,这时李香君的手搭上了她的,微微颤抖着,她感觉到李香君那从身体深处漫出来的恐惧及忧虑。
就在她不解之际,顾秋丰已走到她们面前,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秋心,怪笑道:「唷唷,瞧,还真不一样了呢!」
「大哥。」她唤了他一声,同时闻到他身上的那一股甜香。这味道有种熟悉的感觉,她想起在落水前,顾秋丰就在船搂里烧着这味道的熏香,当时李香君还因为受不了而走出船楼。
那天是在开放的空间,又有点距离,味儿不明显,如今他近在面前,那甜味腻得她难受。她想,顾秋丰必是到潇湘院去风流快活,还在姑娘房里留宿,过午了才回来。
想着,她真替李昋君难过,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如今犹如弃子般,这要在二十一世纪,她早就劝李香君离了这渣男。
「我那妺婿如何?」顾秋丰挑眉狎笑,「哥哥我瞧他那体魄应当不差吧?」
这会儿,顾秋心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她看他是还没醒吧?尽说些不正经的垃圾话。
「秋丰,你说的是什么话呀!」李香君皱着眉、红着脸,怯懦地阻止。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都嫁人了,还是不谙人事的姑娘吗?」顾秋丰情绪高涨亢奋,眼里虽然有着隐约的恶意及不友善,嘴角却一直失守的往上扬,朝着两腮咧开。
顾秋心细细看他,两颊消瘦,面色蜡黄,眼窝黑黑地,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大哥。」她正色地道:「多顾着身子吧!顾家家大业大,要是你不幸英年早逝,可就无福消受祖宗余荫了。」
闻言,顾秋丰稍稍清醒,恍然问道:「你……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她眉梢一扬,「妹妹先行告辞。」语罢,她便迈开步子离去。
出了顾家大门,马嬷嬷突然压着声音问:「夫人,怎没见您肥呢?」
她微怔,不解地看着马嬷嬷,「肥?」
马嬷嬷轻轻一笑,眼底有着隐隐的赞叹跟崇拜,「是呀,吃了那么多熊心豹子胆,也没见您肥几两肉。」
这会儿,她听明白了马嬷嬷的话意,高深莫测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