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余悦蓉被流言折磨得不成人样,那些流言在外人耳中仅仅是流言,毕竟没得到证实,伤害不了她什么,偏偏她心里清楚,这件事是真的。
她本就自责,这些年来精神状况时好时坏,如今因为流言的事,她的精神状况益发不好,可以说是每况愈下,到了后来竟开始疯言疯语,有时是端庄优雅的余太后,下一刻却又成了娇憨天真的少女,一见到人便喊着“姊姊,是我对不住你”……
待她清醒后,得知自己竟做出这样的事,立马发狠将被她误认的人拉下去杖毙,长春宫因此死了好几名宫娥,一时间人心惶惶。
江嬷嬷见再这么下去定会出事,不得已,只能趁着余悦蓉服下安神药熟睡之际求见楚豫,并将事情的经过全数告诉了他。
楚豫早已从楚离歌口中得知此事,但那毕竟只是猜测,如今从江嬷嬷口中听闻,却是完全不同了。
江嬷嬷在将一切坦白后,便知自己活不了了。她当年曾育有一子,谁知不到满月便因高热而亡,丈夫因为此事弃她而去,她才会到余家当奶娘。
当时她与另一个乳母方嬷嬷一块哺育余紫蓉与余悦蓉姊妹二人,最后她被派到余悦蓉身旁,成了她的贴身嬷嬷,而另一个方嬷嬷则成了余紫蓉的管事嬷嬷。
可以说余家两姊妹都是她看着长大,她看着她们自幼相好,姊妹和气,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谁知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她孑然一生,这辈子除了余悦蓉之外,再没有其余亲人,当初她没能阻止余悦蓉犯下错事,如今又岂能看她一错再错?
江嬷嬷告诉楚豫,当年余紫蓉产子后,余悦蓉深怕她会与自己抢孩子,于是派人毒杀余紫蓉,是她让人换了药,并安排假死的余紫蓉出宫,就是余为清也是她让人救下的,宫中的传言更是她放出去的。
江嬷嬷一一将事情道出,最后只说:“老奴贱命一条,但小姐只是病了,早在她放火的那一刻她便病了,可她自己却不知道。当年小姐病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才会做出毒杀亲姊之事。她没办法原谅自己,老奴也不敢告诉她实话,小姐的病反反覆覆,若是再一次……老奴不敢保证能再次救下大小姐……”
江嬷嬷断断继继将这几年的事全数告诉楚豫,她知道这事一出,余家便完了,她不求能活命,只求楚豫放余悦蓉一条生命,她只是一时犯了错事,却因这滔天大祸,让她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这才会生生将自己给逼疯。
最后她将余紫蓉所在之处告诉他,等着他确认之后来取她这一条命。
楚豫说完一切,眼前的妇人再看男孩的眼神已是不一样,不可置信、惊喜、害怕、自卑……种种情绪盈满那一双溢着水光的眸子,她张着口,想喊又不敢喊。
那模样看得云初夏胸口一疼,忍不住说:“秦嫂子来到沈家庄时,身子很是不好……”
她老说自己穷,可不是说假的,因为沈家庄收容之人,大多身上带有病痛,养起来可不容易。
余紫蓉是昏倒在沈家庄门外的,那时的她刚产下孩子,气血虚弱,不知怎地倒在地上,身旁也没有孩子。
秦嫂子自称是寡妇,孩子生下便没了,至于为何会流落街头,却是怎么都不肯说。
沈家庄多的是可怜之人,人人都有故事,她不愿说,自然也没人逼问,她这一留便留到如今。
这期间,有名姓秦的男子找来,求着她与他走,可秦嫂子不肯,那男子也不敢强求,却是隔三差五便来一趟,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
楚豫听着生母这段日子的遭遇,眼泪早已落个不停,又见她迟迟不敢说话,再也忍不住朝她大喊,“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那时还小就罢了,可如今的他早已知事,她若是早些日子来找他,又如何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秦嫂子,不,该说是余紫蓉,被他这一喊,泪水再忍不住溃堤,“我、我不能……我这模样怎么能……”
她一个残缺之人,如何能去找他?她的儿子是当今天子,若是让人知晓他有个残缺的母亲,会如何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余家……
纵使父母再不堪也是生她养她的家人,若是她出面,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罪?除了躲,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上哪去,余家回不去,皇宫也不是她的家,她不愿接受江嬷嬷的安排,于是逃了出来,若不是遇见了云初夏他们,她恐怕早已魂归西天了。
当时的她只觉得天大地大,却没有一处她能容身之处,又如何会想到去找他?
“所以你就这么委屈自己?”楚豫心痛难当。
与其说他在怪罪她,不如说是心疼,母子天性,虽说余紫蓉在生下他之后便不曾陪伴在他身旁一日,可看着她那慈爱的双眸以及里头对他深深的亏欠,他一眼便能看出她当初是如何的不舍与悲痛,再想到她悲惨的一生,他如何怪罪得了?
余紫蓉默默流泪,什么话也不说。
楚豫看着眼前只是一迳的哭,却始终不敢朝他踏出一步的妇人,抿着唇,迈开步子主动朝她走去。
看着那精致的小人儿一步一步走近,余紫蓉却是慌了,想后退,后头却是高墙,让她无处可退。
就在这时,楚豫已来到她跟前,颤着声低唤,“母后,与我回宫可好?”
一声母后让余紫蓉泪如雨下,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将眼前的男孩拥入怀中,“豫儿!我的豫儿呀——”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云初夏也不禁落下泪,最后被楚离歌给拉出后院,将空间留给那对刚刚相认的母子。
“傻瓜,哭什么?”看着哭得如同一只小花猫的少女,楚离歌失笑。
云初夏吸了吸鼻子,哽咽的说:“我这是感动你懂不懂……”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称不上铁石心肠,却也不是感情丰沛之人,这都得怪身旁的男子,要不是他将她给惯得无忧无虑,她如何有那闲功夫多愁善感?
楚离歌闻言,笑得直摇头,正要说话时,却听见外头传来胡小妮的惊叫。
“不要打了——”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朝门外奔去。
云初夏曾想过胡俊回来时,自己该如何向他解释,却没想到是这种刀刃相见、最是糟糕的场面。
两人见外头打成一团,却都没出声喝止,原因很简单,楚豫的绣衣卫可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且绣衣卫几乎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胡俊单单只有一人,如何打得过?
当两人来到沈家庄大门时,胡俊已被绣衣卫给制住了。
“有种杀了我!”胡俊杀红了眼,手臂还汩汩的流着血。
一旁的沈雁菱目露哀伤、神情绝望,怎么也没想到夫妻二人不过离开数月,沈家庄便遭此大难。
云初夏见状,哪还顾得了让楚豫母子温情,一个转身便将人给拎出来了,“赶紧叫你的人把胡叔给放了!”
楚豫正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突然被拎过来,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直到看见绣衣卫手中的血人。
虽搞不清那血人是谁,可见未来皇嫔一脸着急,便知是她极为重要之人,于是也顾不得脸面了,忙唤,“把人放了!”
楚豫一声令下,绣衣卫立马俐落收刀,再次守着自己的岗位,彷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本以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一死,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胡俊顿时有些懵,看着朝自己飞奔而来的云初夏。
“公……小姐,是属下无用。”胡俊看着云初夏,一双虎目倏地红了。
他护了云初夏多年,怎么也想不透自己不过才离开几个月,沈家庄怎么就让人给发现了?不仅如此,来的人还是绣衣卫,沈家庄遭逢大难,云初夏如何能够逃得了?
他辜负了太子,也辜负了先帝,没能保住云家最后一根独苗。
云初夏知道如今不是解释的时候,胡俊身上的血流个不停,再这么下去,他不死也难,可沈家庄又没大夫,这该怎么办?
“阿初,先让人把胡叔搬进屋里,我略懂一些岐黄之术,仅是止血应是没有大碍。”楚离歌温声道。
云初夏早慌了,听他这么说,只能连连点头,还未来得及唤人,楚豫已让几个绣衣卫将胡俊给扛进了屋内。
这情况让胡俊很是懵然,就是在一旁哭得不成人样的沈雁菱也是一脸错愕,呆呆的跟着众人进了屋,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直到被楚离歌包扎完,胡俊仍是呆愣,“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对眼前的情况感到很被动。
云初夏凝了眼胡俊与沈雁菱,小嘴张了张,似乎在想着该如何开口,那娇美的小脸只差没皱成包子。
倒是楚离歌二话不说上前握住她的手,朝眼前二人拱手行礼,道:“胡叔、菱姨,小侄楚离歌,心仪阿初已久,恳请胡叔将阿初许配予我。”
闻言,胡俊又是一傻。事情都还未搞清楚呢,怎么就提起亲了?
沈雁菱见自家丈夫傻在那儿,只能清了清嗓子,想着该如何开口探探眼前这衣着不凡,一瞧便知身分高贵的男子。
一旁的云初夏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突地站了出来,一脸慷慨就义的说道:“胡叔、菱姨,我身旁这位正是当朝的摄政王,楚离歌!”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更何况外头都这情况了,不如早点将事情给挑明了。
“呃?”夫妻二人顿时瞪大了眼,看向她身旁那伟岸的男子。
楚离歌朝二人一笑,“小侄不才,正是西楚国的摄政王。”
云初夏深怕震撼不够似的,又道:“方才被我拎来的那个小男孩,正是当今天子。”
“啊?”这下不只双眼瞪大,就连嘴都阖不上了。
“还有秦嫂子……”她吞了吞唾沬,干脆一口气全说出口,“那是当今太后,也就是皇上的生母。”
这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足让云初夏说足了两刻钟才将事情给交代完毕,包括她与楚离歌的相识,以及这阵子皇城里沸沸扬扬的传言,最后便是楚豫寻母的事了。
听完这一切,胡俊与沈雁菱早已傻到说不出话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小小的沈家庄竟是“卧虎藏龙”,云初夏就不必说了,前朝的独苗,公主一枚,引来一个摄政王也就罢了,殊不知庄子里还隐藏一名太后,竟是连皇帝都给招惹来了……
这震撼来得太突然,令甫回来的两人脑袋有些发胀,不知该如何消化眼前这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切。
胡俊听完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睁着一双眼直愣愣的看着楚离歌,楚离歌也不闪不躲,就这么坦然的回视着他,那气氛说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云初夏沉不住气,上前一步阻断两人的视线,正要开口,却被沈雁菱给拖走了。
“男人之间的事,你别插手!”
“菱姨,你快放手!我若是不在,会出事的……”她想挣扎,却又怕伤到沈雁菱,只能不停的喊着。
沈雁菱等同她的母亲,她对谁动手也不敢对她,可自家男人不会武,就是会使毒,也断不会对她视为父亲的胡俊动手。可胡俊就不一样了,他一直想除去楚离歌,如今两人共处一室,岂不是最好的机会?就是胡俊受了伤,要取楚离歌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她如何不着急?
直到把她拉离房间,沈雁菱才慢悠悠的说:“出不了事的。”
云初夏怎么可能相信,胡俊之前一提到摄政王,那可是恨不得立马提刀宰了,眼下人就在跟前,他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沈雁菱见她这般心急火燎的模样,忍不住挑起眉,“你就这么喜欢那人?”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这妮子对男人上心,她本以为这辈子都得留着她呢!
“菱姨……”云初夏目露恳求,虽没回答,担心却全写在了脸上。
沈雁菱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呀……放心,你胡叔不会再想着复国了。”
“呃?”这下轮到云初夏瞪眼了。
不等她开口问,沈雁菱已缓缓将夫妻二人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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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们心灰意冷打算放弃时,沈雁菱一个踩空,竟不小心落入一处山崖。
胡俊当下吓得脸色发青,脑中全是这些年来两人生死相依的画面,正当他伤心欲绝,打算跳下去与爱妻共赴黄泉时,却听见沈雁菱低呼,说她落下的地方竟有个山洞……
原来她命大,并没有落崖,而是被藤蔓勾住,落到了崖旁的一处山洞。
胡俊一听妻子没死,大喜过望,忙找来绳索下去救人。
待胡俊下去之后,这才发现那山洞竟就是他俩遍寻不着的宝库!
“这么说宝藏找着了?”云初夏很是吃惊。
她一开始只是希望胡俊不要一心想寻死,这才会想转移他们的注意,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真找着了。
沈雁菱露出一抹苦笑,“算是找着了,也算没找着……”
那偌大的山洞中的确留有大量的金银财宝,但却不足以多到能够复国的地步,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云建帝的亲笔信。
那封信十分的简洁,大意便是,云家后人若被逼到要寻至此处的地步,代表云翔气数已尽。此处的财宝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正好足够让后人生存,至于复国,那就别再想了,好死不如赖活,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顺应天命即可。
短短一句话,让胡俊傻在原地,与妻子两两相望,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两人看着那些金银,仅带了一部分便赶紧回程,一方面是心系胡小妮的身子,一方面则是茫然。
没错,就是茫然。
胡俊这一生,可以说有大半辈子为了复国而忙活,可先祖都这么说了,他还复什么国?
既不复国,那他又该何去何从?
抱持着这想法,他一路不发一语,就这么闷头赶路,想将消息带回来,让云初夏定夺,没想到他话还未说出口呢,云初夏便已做了决定。
“都还没嫁,你的心就向着外人了,你说你胡叔可还需要问?”沈雁菱露出这十多年来最是放松且欣喜的笑容。
她只是个寻常的小妇人,若是可能,谁愿意过着躲躲藏藏、打打杀杀的日子?如今这可以说是最完美的结果了,她自然开心。
云初夏听完,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她日夜担忧之事,竟是如此简单就解决了?她都觉得这事不真实得像是在作梦……
一直到楚离歌出了房门,握着她的手在田野间散步,她都还未回神。
楚离歌见她一脸傻样,忍不住捏了捏她的粉颊,“该回神了,我的姑娘。”
云初夏看着在眼前放大的俊颜,这才恍惚的眨了眨眼,问他,“胡叔同你说了什么?”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问我何时迎你过门。”他笑弯了眸。
“还有呢?”她问。
“还告诉我一些事,例如千万不能让你进灶房……”那一双比天上星子更加灿烂的俊眸,承载着无限的笑意。
胡俊当然不只与他说这些,还再三与他确认,是不是真会一辈子对她好,会不会辜负她,会不会嫌弃她……总之,他问了一个父亲该问的事,就是没提过两国之间的恩怨。
楚离歌知道,云初夏担心的事,是彻底不存在了。
听着他细数着自己幼时的漠事,云初夏小脸通红,一颗心却真正的放了下来,蓦地投入他的怀抱。
这一撞,却是将楚离歌给撞倒在满是银霜的麦田之中。
“阿离!阿离、阿离、阿离……”
因为太开心,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直叫他的名字。
楚离歌看着扑在身上的小女人,俊眸柔得能滴出水似的,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抚过她细软的发,嘶哑的在她耳边又问了一次,“阿初,你可愿嫁我?”
云初夏趴卧在他胸膛之外,听着那如鼓声一般急促的声响,嘴角扬起一抹幸福的笑,大声的说——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