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啦。
虽然只是小小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子夜听来还是格外刺耳。
灿灿转身,还没来得及脱鞋,玄关突然亮起的灯把她吓了一跳。
“就知道是你这只小老鼠。”
老爹沉缓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端接近。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来更形佝凄。
“老爹。”灿灿脱了鞋,跳上矮阶,俏皮的伸伸舌头。“对不起,吵醒你了。”
“半夜三更不睡觉,偷偷摸摸干什么?”老爹轻责的语气中透着满满关心。
“我刚刚……”灿灿差点说溜了嘴,赶紧转开。“去帮邵嘉整理资料啦。”
“吃了吗?”
“当然还没喽。”灿灿撒娇的勾着老爹的手,一起走在墙壁斑驳的长廊上。
这幢日式建筑虽经过几次翻修改建,依然处处可见岁月留下的痕迹;屋子旧虽旧,却没有一般老宅的潮湿气味。
木质地板、保存完好的推拉式木门,和式风格的窗框,再加上一整面贴满色彩缤纷童趣画作的墙,更让屋子少了晦暗,充满温馨活泼的氛围。
“邵嘉最近在忙什么?对了,调职的事确定了吗?”
“嗯?我不清楚。”灿灿心不在焉的回应。
老爹转头看了她一眼,两道灰白眉毛下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即使年过六十,依然清楚看得见年轻时耿直刚烈的军人性格;如今,他这硬脾气只用在争取孩子的权益上。面对孩子时,他就会放下自己,成了全世界最和蔼可亲的老爹院长。
两人并肩走进厨房。老爹打开冰箱拿出一锅汤,灿灿立刻接手放在瓦斯炉上。
她弯身凑近,大大吸了一口气说:“老爹,好久没喝你煮的牛肉汤了。”
老爹为自己冲了杯茶,端坐在餐桌前,捧起茶杯,轻轻叹口气说:“今天我接到一通电话。”
“什么电话?”灿灿背过身,不知所措的搅动汤杓,心里有了挨骂的准备。
“你没见到他吗?”老爹低头喝茶,轻描淡写的说。
“谁?”灿灿转身,对上老爹的目光,才惊觉他说的是浩矢。
“我想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老爹,耗子哥打电话给你了?”她惊讶的睁大眼。
“有什么好意外的?”老爹捧杯闻着茶香,神情是久违的祥和。“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年了。我还在想,这小子再没消息,我就要叫邵嘉去把他揪回来了。”
老爹望向灿灿,眼中充满愧疚与不舍。
当初以强势手段逼迫浩矢离开,实在情非得已。
那时他被爱冲昏了头,不但执意与未成年的灿灿结婚,还想去找她的父母。身为院长的他若不阻止,一旦被媒体夸大报导,光是诱拐未成年少女这项罪名就足够毁了浩矢,更遑论育幼院可能受到的伤害。
“最糟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欣慰又难掩骄傲的说:“这小子还算争气,能只身在英国闯出一片天。这样……把你亲手交给他,我就了了一桩心事了。”
“老爹,其实耗子哥他……”灿灿想解释,却说不下去。
“别怕,这是你应得的。去过你们想要的生活,我不会再有意见了。”老爹眼中闪着泪光。“浩矢在那发展得不错,回来也可惜。你高中毕业,无论是到英国念书也好,工作也罢,有他在身边照顾,我再放心不过了。”
“老爹,你误会了,其实……啊!汤开了。”灿灿被震动的锅盖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关火,拿着杓子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
“你慢慢吃,我先睡了。”
老爹把杯子推到桌子中央,起身。
灿灿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两秒,终于开口。
“老爹,呃……其实耗子哥这次是为了订婚的事回来。”
“订婚?”老爹回头,满脸疑惑的走回餐桌。“这……会不会太快了?虽然这是迟早的事,但你下个月才满十八岁,缓个几年……”
“不是我。”灿灿皱眉,泄愤似的瞪着桌上那一碗冒烟的汤。“耗子哥要跟英国一个有皇室血统的伯爵千金订婚。”
“你说什么?!”老爹那泰山崩于前的冷静瞬间瓦解,前一分钟的感慨、喜悦,像退潮般褪去,换上一个恚忿至极的表情。“你是说……他回来是要告诉我,他要跟别的女人订婚?”
“嗯。”
“叫他走!不准……永远不准踏进育幼院大门!”他用力拍桌子,激动的神情把灿灿吓了一大眺。“老爹,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老爹本想转身,身子先晃了一下,灿灿快步上前搀扶。
“老爹,你心脏不好,别气别气,先坐下。”她赶紧扶起被碰倒的椅子,扶他坐下,手不断在他背后轻抚着。“一定要搞得这么僵吗?你们是父子,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老是这么凶,让人家连认错都下敢。”
“错的不是他,是我……”老爹低头,怜惜的望着灿灿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是我看错他了。我以为暂时分开的磨练,可以让他成为一个更有责任感的男人,万万没想到他会是个见异思迁、根本禁不起考验的男人。”
“老爹……”灿灿在他跟前蹲了下来。“暂时分开……是什么意思?”
“忘了他吧。”老爹轻拍她的脸,没有回答,嘴角一抿,皱纹让心里的无奈更加明显。“你就留在我身边。拚了老命,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血缘不是说说就能断,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要你。”
灿灿不知所措的望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记忆中,她从未见过老爹如此沮丧难过,那股绝望仿佛明示着他和浩矢不可能有未来。
“我回房了。”老爹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
灿灿别无选择的扶起老爹,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老爹不仅是浩矢最亲、也是最了解他的人。尽管三年前两人一度剑拔弩张,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但老爹始终没说过如此断然的话。
灿灿坐回长桌,看着仍在冒烟的汤,脑子浮现不久前站在她面前说话的浩矢。
或许,一切都太迟了。
但在未成为事实之前,她还有时间去印证、去解开心中的疑惑,甚至亲自去探探自己在他心中究竟还有没有重量。
*
铃铃铃……铃铃铃……
门铃夺命似的响着,差点将睡梦中的邵嘉从床上震下来。他忽地坐起,连上衣都没穿就冲出房间,一拉开门就骂。
“唐浩矢!你不要太过分!”
浩矢微微一笑,推开门,自顾自往屋里走。“谁叫你不接电话。”
“我跟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邵嘉转身走进厨房,倒了杯水,一口灌下。
“我爸不见我。”他挪开坐垫上的书本和衣服,摊靠着椅背,一脸倦容。“电话不接,甚至连大门都不让我进去。”
仰头喝水的邵嘉斜了他一眼,冷笑说:“连我都不屑,更何况是老爹。”
浩矢不说话,一双眼恳求的望着他。“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无能为力。”邵嘉一口拒绝。
“你还没试怎么知道?我求的不多,只要见一面把话说清楚就好。”他望着邵嘉没表情的睑,妄下断言说:“除非你根本不想。”
“没错,我是不想。”他斩钉截铁的说完,放下杯子说:“这种斡旋根本是在浪费时间。浩矢,既然想娶那女人,就开开心心去吧。这三年你音讯全无,现在又何必在意我们的感觉呢?”
“不知道。但我就是不能不在意。”
浩矢坦言的说完,撇开脸,无助的抚摸着下巴。此刻的他少了职场上的霸气,五官线条更显柔和,也更像他认识的唐浩矢。
“或许因为知道了真相,我总感觉做错了,即使无心,却……不可原谅。”
“有件事我想问你。”邵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刻拿个杯子帮浩矢倒水,快步走进客厅。“这三年来难道你一次都没想回来过?”
“岂止一次,我每天……无时无刻都在想。”他意外自己竟会如此坦白。“但离开时我伤得太重,有半年的时间,我是靠恨活下去的。”
“Sorry……”
“孤独和绝望伤了我,却也让我冷静。有天夜里,不知道是第几次因为想灿灿而失眠,我问自己是否真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他跌进回忆深渊,目光变得缥缈深邃。“她要一个家,一个我们都不能给的完整的家,但美国的寄养家庭却可以。”
“可是并没有——”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略带怒意的反驳。“也是因为释然,我才放下。”
“耗子,你有资格责备我们。但事过境迁的今天你冷静回想,那时老爹若不阻止你带走灿灿,诱拐的罪名一旦成立,后果……”
“为了维护育幼院的声誉和他几十年的心血……宁可牺牲我?”
“那时‘我们’别无选择。”他强调的说:“为了爱……你们连命都不要。但老爹除了你和灿灿,对育幼院其他孩子还有责任啊。”
浩矢听着,感觉记忆仿佛一卷影带,突然被人洗掉中间一段,错录了完全不相干的剥隋。
“灿灿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阴谋吗?”
“你想……她要是知道,还会乖乖待在台湾、不飞去英国找你?”
邵嘉无奈摇头的同时,浩矢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看,迟疑了两秒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