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策,过来领今日的三鞭。」
独坐在牢中闭目休息的沭策,闻言后站起身,熟练地拉下身上残破一污损的囚衣,背过身子两手撑按在墙面上,麻木地等待着这每日必按时奉领的圣恩。
撕裂空气的骤响、背上火辣犹如刀割的剧痛,这阵子下来,竟也渐渐成为一种习惯了。沐策面无表情地合上眼,直在心中想着,究竟是何时起,他竟将这等日子给过成了一种难言的习惯?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竟会落到今日这等田地?
勾敌叛国,为利卖国……记得昔日在陛下惊天一怒中,似是这么对他怒吼的。
啊,是了,确是如此。
身心甚疲的他,总算是忆起了,他那身为一品卫国大将军的亲父沐盛,为权为和,勾结了塞外仇敌,结兵边塞,意欲颠反朝廷;他也忆起了,同样身为将军的兄长沐庭,为了敌国艳名远扬有若天仙的公主,和那驸马之位,不惜盗走军机地图与边境布防书,纠集了大军欲叛投于敌军之手……
闻讯怒火中烧的陛下,一夜之间动用了驻于边塞的四位驻塞将军,以雷霆之势将这恐动摇国本的叛国之乱平息了下来,并在将父兄齐绑回京城后,圣旨一张张地下,仅在短短一日之内,快刀斩乱麻地将老父与兄长,自朝中一品大将军贬至七品芝麻官,到后来,陛下索性就连正规的章程也不走不等了。
不顾满朝文武满心的惊骇与阻止,尚未搜集完罪证的陛下,迳自下旨跳过了刑部与大理寺,火速拔除了老父与兄长的功名,金口一开、御笔一挥,非但将他父兄二人给踢至天牢里候审,就连置身事外从未参与叛国一事的他,也一并给关进这不见天日的黑牢中。
在鞭声沉寂已久,施刑的狱卒已远去后,一道年迈却熟悉的嗓音悄悄在他背后响起。
「二少爷……」
浑身肌肉犹在颤抖不止,沐策乏力地偏过面颊,颇意外地看着三个月来首次见到的外人。
身为沐府管家的沐伯,站在牢栏外好半晌,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牢中昏暗的光线,瞧清了眼前人后,他一手掩着嘴,抖索着身子,颤颤地跪了下去。
「二少爷……您,您怎么变成这样……」
触目所及,在沐策那张蜡黄的脸上,双目混浊不堪,两颊深深凹陷,宽大的囚服下四肢桔瘦如柴,仿佛不堪一折,在他微微侧过身时,背上尽是鞭痕交纵错杂几无完肤……这哪是他记忆中温润如水、风采翮翩的沐家二少?好好的一个少年郎,怎么才进这黑牢三个月的光景而已,就被折腾成如此形销骨立?
「不是说过绝不能来探我吗?」沐策的嗓音听来有些黯哑。
贿了万金特意来此通报的沐伯,眼中窜着泪花,哽涩得难以成言。
「二少爷,今日午时三刻,老爷他……老爷他……」
听了他的话后,沐策面上的神情无悲也无愤,仅只是轻轻合上眼帘,适时地遮掩住那不经意泄漏出疲惫的眼神。
「伏法了?」如此迫不及待,就连秋决也不愿等上一等,看样子,陛下这回可是被他父兄给伤透了心。
「是……」
他不抱希望地再问:「我大哥他人呢?」
「昨日……大少爷就已先老爷一步……」沐伯更是深深俯首,直将额头磕在脏污的地板上。
难以遏止的幽然长叹,伴随着沐伯断断续续的哭声,在牢中徐徐地萦绕着。
「沐伯,你走吧。离开这儿后速带着家中奴仆远离云京,改名换姓,彻底忘了我沐家父子三人。」眼下他沐家已是家破人亡了,可府中的奴仆却是无辜的,他不能不抢在陛下再有动静之前先一步行动。
沐伯两手紧捉着牢栏,噙着泪直朝他摇首,「二少爷……」
「在斩了我爹与大哥后,陛下若犹是不解恨,迁怒于你们只是早晚。趁现下还来得及,你们老老小小,能走多远是多远。」他从未忘了,陛下可是人若犯我,必百倍千倍还之的人,赶尽杀绝,绝对是那位陛下做得出来的事。
沐伯不得不开口证实他的推测,「老奴听节度史府上的小厮说,陛下他……他可能会诛老爷九族。」
沐策的嘴角缓缓浮出一抹莫可奈何的笑意。
「犯上这等大罪本就必诛九族,可我爹是孤儿,我娘生前又是个过继的养女,就算陛下真要诛九族,他也得瞧瞧,我沐家哪来的九族可供他泄恨。」
「那二少爷您呢?」沐伯担忧地望着这位向来聪颖过人的自家二少爷,「您可知陛下对您有何打算?」
「就算侥幸不死,怕是……这辈子再没机会踏出这黑牢了。」他仰首长叹。
早就考虑过他可能会有的所有下场。
沐伯不禁咬着唇,愈想愈是不甘,「可您明明就是无辜的……」
京中人尽訾知,堂堂卫国大将军沐盛育有二子,一人从武一人从文,长子沭庭官晋将军长年驻守边塞,幼子沐策自小文武双全,年仅二十即状元及第,本应入朝廷吏部任职,却因适逢母丧,故守孝三年暂缓仕职。
他们这位年少即才名冠京的沐家二少,这三年来虽未任职,也不涉半点朝政,却应恩师梅相之请,为恩师分忧礼部公务而住在恩师府中,与恩师门人同进同出,日夜抄编典籍,不但难得返回家门一步,一年之中甚至连父兄也见不上一面。
这样的二少,怎会是老爷他们的党羽?怎会是陛下眼中同罪的逆臣?他明白过去三十多年来,陛下是有多么地倚重老爷,并赐予了全然的信任,故而在惊闻老爷他们叛国卖国之后,陛下心里那深沉难解的仇痛。
可,二少爷确实无辜啊,他那双成日舞文弄墨的手,从未碰触到塞外的刀尖,也未沾染半点腥血,他不过是个一心守孝,又不忍见恩师忙碌,故而不辞辛劳为恩师分忧的孩子而已……
「覆巢之下,又有谁人何辜?」沐策目光平淡地看向牢外摇曳的火烛,枯瘦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明暗不定,「陛下再气、再恨,最多也不过就是再搭上我一命罢了。」
沐伯振作地以袖拭着脸,「二少爷您定不会有事的,您有所不知,您的恩师梅相近来都在为二少爷您奔波,说不定他能——」
「叫他罢手。」
他愣了愣,「什么?」
「这等杀头事,叫梅相别再做了。」沐策深锁着眉心,「陛下是什么性子,梅相岂会不知?倘若他在这风口浪尖继续为我奔走,以陛下睚皆必报的性子来看,殃及池鱼只是必然。你若真为梅相着想,就想法子托人捎个信给他,要他务必断了救我的念头。」
「就……就算梅相不成,咱们、咱们也还有他人可想方设法……」沐伯急忙抬首,却恐慌地发现他那一派淡然接受,全无为自己挣得一线希冀的目光。
沭策朗眉微挑,「然后再触怒龙颜,让他们不是掉了脑袋,就是一块进这儿来陪我?」
「二少爷……」沐伯还想说些什么好让他改变心意。
「祸福无道,死生有数,真不需再为我搭上无辜性命。」叛国是何等大罪,眼下陛下只斩他父子二人,已是最小的代价了,在这节骨眼上再去触碰圣上的逆鳞,太过不智。
哭跪在地的沐伯不禁朝他伸长了手,「二少爷,您、您不能就这样放弃啊,您还那么年轻,又是无辜的……您想想法子,就当老奴求您了……」
「沭伯,别再进来这儿了,留给你的银钱,是要让你们日后做点水本生意的,别再拿来这儿贿赂那些贪婪的牢头,知道不?」在朝他交代完后,沭策朝后退了一步,整了整身上的囚服,而后弯下身朝他深深鞠首,「你若有心,就代我安葬我父兄,此恩此德,我沐策此生兴许是无以为报了,来日九泉之下,相信我父兄他们也会感激你的大义。」
「二少爷……」
他决然转身走向黑暗的牢内一角,不再回首。
「走吧,是沭家对不起你们,切记从今往后忘了我沐家是非,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去,千万别再回京了。」
许久之后,随着杂沓而来的狱卒脚步声,沐伯的哭声渐渐地走远了,一室静谧中,毫无预兆地,滚烫的泪水突然漫过沐策的眼眶,豆大的泪滴顺着他的脸庞滔滔倾流,汹涌却无声。
一滴滴静落在牢内沥黑色石板上的热泪,将黯色的地板滴上了点点黑渍。就着牢栏外头影绰摇曳的烛光看上去,像是黑色的血,又像是在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飘渺遥远的恶梦开端,而是血淋淋又刺痛人的现实。
他深吸口气,两手紧握成拳,全身蓄紧了力气,试着想要抵抗那已在他胸中沉淀了好一会儿的父兄死讯。
对于陛下的丝丝怨愤,刹那间划过他的胸坎,割肉刮骨似的,一下又一下地肆虐着他千疮百孔的心房,但来得更快更多的愧疚,又轻巧地将那些不该有的愤怒给流放至远处。逼得他不能恨,咬紧了牙关也不敢让半句怨尤泄漏在外,他只能将那喘不过气来的疼痛,混合着哽在喉中的酸楚,拌着血与泪全都奋力吞咽下腹。
因他从头至尾皆很清楚,他的父兄,真的死得不冤,就连丝毫可让他们狡辩抵赖的余地都没有,他们,确实有罪。
已凉的泪珠悬在他削瘦的下颔上,挣扎许久,终于落至地面摔碎成一地呜咽的泪光。
***
自被关进了这黑牢起,对他来说,时间的流动变得异常地缓慢。
漫长的等待似是永无尽处,这让他,一直都不敢睡、不敢歇息,犹如死囚将颈项悬在断头台前股,百爪挠心地等待着首级落地的那一刻。他不敢片刻放松绷紧自己的身子,不敢纵容自己松缓些许神智,只因他怕,他怕这临头的祸事,会自父兄身上蔓延至他朝中的友朋身上。
他的父兄已是负了国,在那沉重的罪愆下,他断不能再让那些一心为他设想的友朋,也被无端地牵扯进来,并进一步因此而送了命,因他.从来都不愿有负于人。
直自沐伯的口中亲耳听到了那噩耗为止,他一直都不敢承认,此案确实已定是终结了,就算是此刻,他还是不太能相信,陛下确实已将叛国卖国之罪钉牢打死在他父兄身上,并无祸延至朝中众臣的打算。他生怕事情一旦突生了什么变化,那么,好不容易踩过满地荆棘走到今日的他,恐怕得携着这份焚心的煎熬,回过头重新再走一回。
聆听着泪水滴落的声音,被蒙去了视线的沐策,看不清眼前这片不知要伴他到何时才能休止的幽暗,也看不清昔日父兄身在马背上风姿飒朗的身影,他甚至就连自个儿也看不清。
独自待在这黑牢中等待了那么久之后,在这夜里,他总算是可以低下头来,对自己的心好好承认,那些曾经拥有的过往,和在这世上,曾与他血浓于水的亲人,在今日……
俱已不在了。
***
三年后
天元四十六年,适逢圣心太后七十大寿,陛下特颁圣命,大赦天下。
原本以为此生决计再无希望踏出黑牢的沐策,在此一波大赦中,竟意外地也受到了恩典。
陛下特意下了一道圣谕,将他由终身黑牢改判为流刑西北雪漠二十年,入秋后立即执刑。
沐策还记得,起程的那一日,云京城中,难得地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坐在木制的囚车里,透过牢栏的间隔往外头看去,白色的薄雾与天顶上方的灰云厮磨交缠,将整座云京笼在云里雾里,怎么也看不清,就如同他的未来般,远看不见前方,近看不见退路。
他不知,这一走,此生是否还能有机会踏上这片土地,他亦不知,在相隔千里外的雪漠那儿,又将会有什么样的日子在等待着他。
可才踏上远行不过一个月,沐策的心中便不再存有半点微弱的期待星火,因他很清楚,无论他再如何对未来抱存希望,他的一双脚,决计是没有机会踏上雪漠那一方土地的。
在这路迢道远的赴刑路上,白日里,金秋灿灿的艳阳,日日在他头顶上露出炙热的狞笑,在天际舒展着手臂,炽烤着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入了夜后,这三年来从没间断过的鞭刑,依旧夜夜领在他的身上,再任由深夜与黎明交会时分的露水,像只噬人的兽,一口一口地浸冻他的身子。
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哪伯新伤旧创不断的他再能隐忍,他最多也只撑上了一个多月,如此时而中暑时而风寒地隔着过日子,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不得不倒下对天地称臣认屈。
这日黄昏时分,向来走在官道上的囚车,一反常态地远离了城镇,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下,两名随行的押囚官将昏睡了数日的沐策自车上拖下,其中一名押囚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可还有气?」
「出多进少了。」他皱着眉,退了几步避开沐策身上那冲天刺鼻的汗臭味。
「倘若他撑不下去,这囚,咱们还要不要押?」
压根就不打算远赴雪漠的押囚官,扳着僵硬的颈子,「我看,咱也甭押了,反正这小子病得去了半条命,加上陛下本就存心要他死,不如我俩就地解决他就是了。」
过于粗鲁解开手铐脚镜的动作,猛然将发着高烧昏睡不醒的沐策给惊醒,他的身子大大一震,这才发现,押着他的囚车不知何时早已停下,且四下静寂,不闻任何人声。
「沐二少,你也别怪咱哥俩心狠,依你这又是伤又是病的,横竖也撑不过这一路上的颠簸。既然流刑到西北雪漠是死,伤病过度也是死,不如就由我哥俩在这儿直接送你上路,你看如何?」
沐策闻言,极为缓慢费力地睁开眼缝,过久未进食未饮水,仅仅只是睁开眼这一动作,仿佛就已耗去了他浑身上下所有仅存的气力。
「这三年来身在黑牢中的你可有所不知啊,就为了你沐家一家子,咱们陛下可是日日拉长着脸过日子。」押囚官蹲下了身子,调笑地拍着他不见血色的面颊,「就因你的不死,陛下便益发心里不痛快,可偏偏陛下又寻不着个可光明正大杀你的理由。你说说,要是再这么让陛下不痛快下去,这还让不让上头的大人物们过日子?」
堂堂一国之君,器量竟狭小如斯,一心只为泄愤而欲置他于死?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父兄皆已在午门前伏法赎罪这还不够,还非得要他这无罪之人一解陛下心头之恨?
沭策几不可见地喘了喘,微眯着眼,就着林里昏暗的天色打量着四下……深山野林,不见归鸟、难觅人迹,的确是个杀囚弃尸的风水宝地。
「所以说,你也别怨我,我就老实告诉你吧,其实今日要杀你的并非只陛下一人而已。」押囚官一手揪着他胸前残破的衣襟,半拖半拉地将他自山道上挪开,还不忘要他做个明白鬼。「你以为这三年来,是谁在对你下毒?除开陛下外,还有东西两宫的娘娘要你死,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也要你死,你若是再这么拖着耗着不死,我们怎么向顶上的人交代?」
「同他说那么多干啥?快给他几脚就是了。」另一名倚在车畔的押囚官不耐地提醒,「天就快黑了,出了林子后咱们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躺在路旁枯草丛中的沐策,不说不动地直视着押囚官庞大的身躯,矗立在他面前,仿若一座他永攀不过的死墙。
押囚官朝他高高抬起一脚,「来世投胎时,记得要睁大眼睛看好人家啊。」
直袭在他胸腹间的重脚,一下下地,令他的胸骨发出濒死般的声响,鲜血直自他的嘴角不断冒出,顺势流下的腥热血液令他的颈间湿黏一片,令人盲目的剧痛似是无处不在,他捱不过,几脚过后便昏死过去。
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日夜挽响起的车轮声,深沉甜美的睡眠,如同一坛蜂蜜般的暖水,拉着他安心睡至梦乡的最深处。他再也不必醒来面对这副半死半残的身子,也再不必清醒地面对那永无歇停的折磨,在他身后,人间之事已了,他只须放松了身子,漫步跨过死生之界……
忽然间,某种温热热的触感停栖在他冰冷的面颊上,拖回了他远走的神智,意识模模糊糊的他微蹙着眉,感觉似是有人正摸着他的脸庞,而在他身下,则又再次传来了马车那辗过碎石所造成的震动。
将他半抱在怀里的来者,不停的以巾帕拭去他嘴里冒出来的血沫,并抬高了他的上半身以防他呛血回流至肺中,那双温柔的手,似是看出了他的需要般,徐徐轻抚着他因疼痛而不断抽搐的四肢。他微微动了动,挣扎地想睁眼看清来者究竟是何人,和接下来他将面对的,又将是死抑或是生。
「别动,你伤得很重。」属于女子的绵软音调,轻轻在沭策的耳畔响起,适时地制止住了他加重伤势的举措。
与自家小姐一块坐在车后头帮忙的花婶,在又湿透了一条巾帕后,忍不住扬声向坐在前头赶车的自家夫君催促。
「老头子,动作快点,人都快没气啦!」这些血都是打哪儿冒来的呀?这小子是打算吐光所有的血不成?
忙得一头大汗的花叔应着,「我这下是在赶了吗?」真是的,山路歪歪曲曲地扭着,活像一条蜿蜒在山脊上的小蛇,天色又暗得就快不见五指,这能教他快到哪去?
「忍忍啊。」苏默将沐策置在怀中,俯身在他耳边说着,「就快到家了,你再忍忍。」
家?他哪还有家……
吹拂在他耳际的温热气息,瞬间揉散了他的神智,也抽光了他的力气,他的颈子略略朝旁一歪,又再次投向昏迷的拥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后,再次苏醒的沐策,隐约地听见在这干燥暖融的屋里讨论的人声,且音量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吵。他勉强辨认着声音的来源,就在方才,那个曾在车上安慰他的女子,似乎正忙着在屋子里指挥着,又是命人添炭火,又是询问厨房里的热水烧好了没。
喉间极度焦渴,沐策忍不住伸舌轻舔干燥龟裂的唇瓣,不想这么一动,浓浓的血腥气味顿时充斥在他的口鼻间,呛得他忍不住又再咳出几缕犹哽在喉间的血泡。
屋内细细碎碎的人声霎时远去,许多人影朝他俯探过来,那几双自四处伸向他的掌心,有的忙托高他的后颈替他擦去嘴边的血丝,有的侧托着他的身子,在他身后规律地轻拍着,还有一双和暖的小手,则撩开他腕间的衣袖,小心地替他诊起了脉。
「如何?」将人小心放躺回去后,花叔凑至苏默的身旁问。
「这乱七八糟的……」苏默将眉心揽得紧紧的,「简直存心不让人活。」也不知他究竟得罪了何人,竟下这种狠手把他害成这般。
眼前的这人,看上去也就只拖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残破身躯而已,没想到这脉象一探,她却发现在他的身子里还一毒接着一毒窜来窜去,光是数数就有四种,谁晓得她探不出来的还有几种?
她的目光再落至他略带扭曲的四肢,与那凹陷了的胸骨上,登时投向他的目光,更是掺加上了些许的不忍与怜悯。
有这么折腾人的吗?他到底是犯了何罪、自何处出来的?单单坐在这儿定眼朝他一瞧,灯火下,他的十根指头差不多全断了,手脚的筋脉也明显遭人给挑了,在他胸口明显的几枚脚印下,也不知他的胸骨总共断了几根,更别提他那两个膝盖,是谁残忍得敲断了他的膝盖骨刑求的?
花叔在她面色愈来愈凝重时,心急地提醒她。
「小姐,还是先把药灌下去吧?」瞧瞧他,气若游丝的,胸口都几乎快不见起伏,身子也僵得都快摸不到脉了,再这么拖下去,只怕下一刻人就没了。
「行,就先灌下去顶着。」
三人联手合力将一大碗热腾腾的续命汤药给灌至沐策的腹里后,苏默起身去屋里寻来更多的蜡烛,并对手捧着一盒金针等待已久的花婶吩咐。
「花婶,麻烦你过来给他扎几针。」眼下这景况,他们也没工夫先去解那不知有几种的慢性毒了,总之先把人拉回来要紧。
花叔一边小心翼翼压着沭策的身子不让他动,一边去移来已点亮的烛火好让自家妻子下针。
「接下来呢?」
「脱了他的衣裳。」苏默脚下一步也不停的往外走,「我这就去配副药顺便煎了,你们将他能洗能擦的地方先清干净,记得仔细点别碰着伤口了。」
拖着不快的脚步前去厨房煎药后,不过一会儿,苏默端着一碗药再次踏进客房时,她诧异地看着站在床前的花家夫妇,似正与床上的那名病患僵持着。
「怎还都愣着不动手?」
花婶为难地指着床上不肯配合的伤患,「姑娘,他……」
「醒了?」苏默走上前,意外地发现沐策在灌下那碗汤药后居然就醒了过来。
「这下怎么办?」花叔很不忍心地低下头,看着沐策以断了的指掌揪紧身上的衣裳不让他们脱去。
「照样动手。」苏默下手的动作俐落得很,剥橘子似的,三两下便扯落那件破得只堪堪算是挂在他身上的囚衣。
半清醒的沐策乏力地启口,「你……」
「听话,配合点。」她淡淡地说着,拿过巾帕在热水里打湿了后,便开始擦洗起他胸前那不知多久前留下来的血迹印子。
「别——」眼看面前的陌生女子,如此不顾名声闺誉,一双手就这么放肆地在他身上纵横着,他不禁想找回那件被她扔至身后的囚衣。
「得看看你的伤况才行。」大略擦去那些脏一污和血印后,她示意花婶和她一块半翻起他的身子,想一并擦擦后头的背部,可她的目光方触及他的背部,身旁的花婶当下即忍不住红了眼眶。
数不清算不尽的陈旧鞭伤,密密麻麻地遍布了他整个背部,直教人不忍目睹。在那已泛白的旧伤上头,还有着近来新添的鞭痕,强大的力道撕裂了皮肤将肌肉外露而出,深红色的腐肉,张牙舞爪似的翻掀开来,化脓汩流而出的血水,腥臭得几令人掩鼻。
一室的沉默中,那错纵复杂的鞭伤,不知怎地,缓缓勾撩起三人眼底闪闪烁烁的怒火……
对于这些伤痕的来龙去脉。
他们三人无从想像,也无法猜测,因为,这怎会是寻常人所能忍受的疼?那伤是一刀刀往心尖上刺下去的痛啊,可躺在他们面前的这位陌生客,却是从头到尾都没喊上一声疼也不道一声痛,他甚至,就连吭也没吭过一声。
沐策奋力挣开她们躺了回去,嘶哑地道:「姑娘,男女授受不……」
「医者父母心,这儿没男女,只有父母。」苏默很快即抹去那份盘横在胸臆间酸楚的感觉,重新振作了起来,「况且在这月黑风高、杳无人迹的山头,谁有闲工夫来这与你讨论礼教的问题?」
花叔也吸着鼻子在一旁应和,「就是就是,咱们口风紧得很,不会有人知道你跟哪个男男女女亲不亲的。」
在沐策看似仍不愿配合时,苏默索性捧过他的脸庞,紧盯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着。
「据咱们三个大致看过、摸过一回后,你浑身上下的筋脉已断得七七八八,骨头也断了大半,你还身中数毒。倘若就这么拖着不接不治,日后你就算侥幸不死,这辈子也定成了个废人。」
花婶接口轻哄着他,「所以啦,你乖乖的,闭上眼睡个好觉,待咱们缝缝补补,再修上一修就成了。」
「缝缝……补补?」沐策听得发昏的神智当下回笼了一半,忍不住对她瞪大了眼。
「细节而已,别太在意。」花婶摆摆手,趁他一个不注意,顺手就将他的鞋袜给脱了个干净。
「我真能留在这?」
她顿了顿,突以一种深沉诡谲的目光看了他好一会儿。
「当然可以,家中不差一双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