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嘉言是很忙碌的,尤其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布匹、成衣的进出量都极大,店里得堆满货物,他们百善织坊不能有售罄的时候。
客人想买就有货,这样客人下次需要还会回来光顾,一次两次没货,客人就不会再来了。
京城一共十七间铺子,他一个月都会到一次。
十二月十八是到百年发家铺的日子——孙掌柜已经传话给他,高和畅今日会送新画过来。
褚嘉言很是期待,进入这一行几年来,绣娘所出的图案都是前人设计,他第一次看到高和畅笔下那样特殊的工法,大器细腻,他一看就喜欢,绣坊的绣娘已经在赶制,他相信春天推出时会轰动京城。
褚嘉言露出笑意,刚好马车也停了下来。
他是大爷,当然不用梯子那些东西,自己下了马车,旋即朝铺子里走,下人赶紧拿棉布过来给他擦净靴上积雪。
孙掌柜连忙迎上来,「见过大爷,高小姐已经来了。」
「这样早?」
「一开门就带着丫头在门口等。」孙掌柜笑咪咪说,「不知道是哪户人家出身,教得可好了。」
京城小姐有个不成文默契,总会迟到个一两刻钟,显示自己的不凡,褚嘉言商场上也跟女掌柜有来往,虽然做了生意,但她们还是保持着迟到即高贵的想法,这点让他很不喜,他原本也有准备今天是要等高和畅的,没想到她居然先来了。
守时,有礼,褚嘉言对她的好印象又加深了几分。
大步穿过前堂跟内廊,很快到了二进的花厅,孙掌柜说他安排高小姐在里面等他,褚嘉言有点高兴,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很期待高和畅今日能给他什么惊喜。
褚嘉言推门而入的瞬间,就见到正在品茶的高和畅站了起来。
「见过褚大爷。」
「高小姐安好。」
「我最近两个月又画了十张图,想请褚大爷过目。」
「是我的荣幸。」
她后面两个小丫头,他记得好像叫做春花跟秋月,连忙把手中卷轴放在桌子上。
高和畅拿起一个卷轴,把图片摊到底。
褚嘉言就看到画中仕女穿着不同于上次汉服的精致大器,这次走的是华丽风格,画中仕女袒胸不束腰,肩膀披上轻纱做的画帛,虽然暴露但却不低俗,反而因为精致的彩妆显得十分不凡。
画中仕女头上簪着大牡丹花,额中贴有花钿,嘴角两边各点一颗红痣,娇俏已极。
褚嘉言忍不住心中喜欢,「敢问高小姐,这叫什么?」
「这叫唐装,女子袒胸为美,跟汉服强调腰身不同,唐装不束腰,穿起来更自在,我画了五张裙装,五张裤装。」
「还有裤装?」
「有,这唐装的裤装跟我们东瑞不同,东瑞女子骑马是直接穿男装,我的骑马装不同,一看就知道是女子。」高和畅找了一下,又打开一个卷轴。
图中仕女衣着跟男子是差不多的剪裁,却精致许多,上衣是对襟袒胸,束腰底下也有短短的裙拥,配上鲜红色的长裤跟马靴,马上女子显得英姿勃发。
褚嘉言觉得自己开了眼界,这样的衣裳,哪家小姐不爱?
钱已经是小事情,他想做的是领先,百善织坊不只是大,还要领先在各家布庄前面,他想证明自己不只是会投胎,还有本事,这些图让他很兴奋,他隐隐有种感觉,今年的春宴话题要被他们百善织坊拿下了。
「这些图我全要。」褚嘉言难掩心情好,「一样是抽成,高小姐两次带来二十张春装图,春季三个月,八月底结算。孙掌柜,准备合约。」
「慢着。」高和畅道,「我有一个想法。」
褚嘉言不是迂腐之人,也不会看不起女子,此刻见高和畅不听安排,倒也不恼,「高小姐请说。」
「不知道褚大爷可听过『品牌』概念?」
「品牌?」褚嘉言不理解,「那是什么东西?」
「就拿茶叶来说好了,皇商乔家出产各种茶叶,有专门贡入内务府的,有贡给一般官员的,还有给平民百姓的,这三线互不流通,这就是品牌概念,最好的东西只有皇宫可得,尚可的东西官员可得,普通的事物平民可得。」
褚嘉言极其聪慧,一听就懂,「高小姐想把自己这二十张图画分品牌?」
「是。」
褚嘉言心中有种神奇的感觉,好像棋逢对手,又好像遇到命中注定,高和畅带给他的惊喜是自己不曾想过的。
品牌?有道理,如果茶叶可以分客层,那成衣为什么不行「高小姐可否再细说?」
高和畅见他不抵触,倒是有点意外,她这两天模拟了这个古代人的各种反应,也针对各种反映想出了各种说法,可是他居然接受了,这个古代人不简单,「我的想法是一服两制,有刺绣的服装不卖给铺子,而是直接卖给高门大户,而素布做的则放在铺子里卖。不知道百善织坊来往的最高官阶女子是几等门户?」
「是四品国子司业家的小姐。」
「那可订做一套全红的,只有国子司业家的小姐可买,还得放出风声,有这么一套衣服,全东瑞国只得一件,在国子司业家。还有,给大户人家的衣服不能无限接单,城北三件,城中三件,如此类推,保持稀有,价格高一点没关系,京城人多的是钱,大户小姐只怕自己不够漂亮,不介意多花个十几两。」讲到本业,高和畅那是口若悬河,「至于放在铺子卖的款式就以素布做,以达到市场区隔。」
「市场区隔?」又是一个新名词,褚嘉言咀嚼着,突然觉得挺有意思,精致的卖给高门,普通的卖给平民,这不就是市场区隔吗!
他以前怎么从没想到?这高和畅看起来比他还小两三岁,为何懂得这么多?
市场区隔?是啊,如果百善织坊能做出市场区隔,那就代表市场扩张。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他几年前接手布庄后一直想着要怎么更上层楼,绞尽脑汁却是没有办法,现在高和畅四个字就点醒了他。
对了,百善织坊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他可以开专门接待高门小姐的铺子,东瑞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高门大户多的是小姐愿意拿银子换漂亮。
他心里惊奇,只觉得高和畅十分好看。上回顾着谈生意,倒是没注意她的模样,此刻见她双眼炯炯有神,态度落落大方,大眼睛中充满自信,焦家画室、千字书库、京华金钗这些铺子的女掌柜都远远比不上她。
褚嘉言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朵正盛开的花,有风,有香味,有点移不开眼睛。
女子飒爽俐落的样子太迷人了,二十岁的年纪,他是第一次感觉到心思动摇。
跟聪明的女子相处起来是这样愉快,每一次的交谈都能引起他心神震荡,高和畅简单几句话就带给他无数想法,那感觉太难形容,他就是觉得很希罕,很喜欢。
此刻心里除了惊奇,更多的是喜悦。
「如此,我再找一批绣娘,专门做给大户小姐的衣服,而且此间成品只让大娘子拿图在后宅走动,不开放贩售,另一方面命人传出风声,我百善织坊有一批衣服只接受订制,没有门路就无缘得到——高小姐可是这意思?」
高和畅真的震惊了,这古代人举一反三的功力也太好,这可是她大学时期三学分的课程「经营与管理」中提到的概念,这褚嘉言居然短短和她交谈几句就知道意思,这种人天资聪颖,本应该入朝为官,只当个商人太可惜了,「是这意思。」
「不过我如果开了这条高门路线,高小姐可能源源不绝的提供衣服图案?」
高和畅挺胸,「能。」
她可是现代人,何况还是老本行,不要说只是服装设计,她要是愿意甚至可以当餐饮大亨,在古代做起海底捞跟必胜客,保证这些古代人一吃成主顾。
褚嘉言见她一脸「少看扁我」的样子,觉得有趣又好笑——他现在看高和畅只觉得喜欢,怎么看怎么可爱,漂亮的人多,聪明的人少,他喜欢聪明的人。
他想……再多跟她接触一些。
如果只是交图收图,这样一季一见,他觉得不太满意,他觉得跟她说话有意思,想常常看到她,于是心思一转,「一季二十张图可有办法?」
「当然有。」
「要开新支线是大事,为了避免出差错导致声誉受损,高小姐可能接受我每十天去客栈看图一次?要是进度不如预期,我另外找画师补?」
高和畅想了一下,「可以。」
「那高小姐回头就开始画图,十天后小年夜,我上客栈看图。」
看到高和畅点头,褚嘉言满意的微笑。是的,他今年二十岁,已经出孝,是该成亲了。
蠢钝的女子他不喜,嫉妒的女子他也不想要,以前母亲问他喜欢什么样子,他总是模模糊糊的没有具体想法,今日倒是有了,要聪明俐落,要爽快干脆,要能跟他说生意而不只是会跟他哭闹要铺子。
高和畅那样很好。
他从没有喜欢过谁,这是第一次觉得胸口有什么在涌动,又欢喜,又不安,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点忐忑。
开玩笑,他可是褚家大爷,凡事胸有成竹,不能忐忑,但胸口就是热热的。
想起她打开画轴的模样,那样的专注自信,只觉得好看极了。
越接近过年,雪越大。
高和畅怕冷,早早烧起了炭盆子——古代人的冬天真不是盖的,怎么能这么冷啊,她的手都快冻僵了。
但她答应了一季给二十张图,她就要画,褚嘉言给她抽成,这是她的生财路,小小的气温绝对不能阻挡她发财。
郝嬷嬷看着她艰难的绘图,很是心疼,「小姐拿一会汤婆子暖暖手吧,这天这样冷,莫要冻坏了。」
高和畅接过灌满热水的汤婆子,真舒服,又能感觉到手指是自己的了。
温了温手心手背,然后把汤婆子还给郝嬷嬷,继续拿笔画着唐装——她一定要在今年盛夏引起风潮,她要人人知道高和畅的名字。
她也替原主可惜,所托非人,导致短短十八年人生走到绝路,答谢原主的最好方法就是成名,让高家后悔没把她接回去,让叶家后悔没好好对待这媳妇。
叩叩,有人敲门。
「高小姐。」店小二在门外说,「有位褚大爷说想找您,让不让上来?」
「请他上来。」
很快的,褚嘉言进了她的房间。
不得不说这古代人真的可以,眼见她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住在客栈也不曾多问,十分尊重人。
天气冷,他穿起了狐裘大蹩,头发上还沾有雪珠,光听风声就知道今天外面风雪多大,出门真的太辛苦了。
高和畅知道他贵人事忙,连忙把图纸打开,这十日以来她已经画了两张全图,现在桌上的是第三张,刚刚画好轮廓,她的进度是超前的。
褚嘉言看了之后笑说:「高小姐勤奋守信。」
高和畅就觉得他真会说话。
她前生长得就好看,穿越过来,这个原主不但跟自己同名同姓,连样貌也一样。
美女不喜欢人家称赞她美女,美女喜欢人家称赞自己有内涵,高和畅也不例外,说她好看那还真没什么,是爸妈的功劳,说她勤奋守信那就是夸奖她的人格,这是后天的努力,她可以得意一下的。
高和畅觉得褚嘉言的情商真的好,生在最直男的时代,却没有直男的坏习惯,他甚至比很多现代男生还要尊重女性。
她以前只想养个小郎君,她赚钱,小郎君在家等她,也不求多么契合,不要打起来就好,现在卖图遇到褚嘉言,内心对小郎君的标准又提高了一些,觉得至少要有脑子吧,至少要懂得尊重女性吧,至少要有点肩膀吧。
至于褚嘉言嘛,她虽然欣赏他为人处事,但不敢想两人的可能性,京城百年商户的嫡长子,跟娘家都不认的下堂妻,差异不是普通的大,就把褚嘉言当成一个美男子,保养保养眼睛也就罢了,其他不要有太多心思。
褚嘉言问:「高小姐今年芳龄?」
「现在还是十八,等过了年就是十九。」
「我大高小姐两岁,今年二十,过年二十一。」褚嘉言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荷包递给她。
高和畅连忙双手接过,绣面精致,小扣子居然还是纯金所做,光这荷包都价值几两了,「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高和畅狐疑打开,取出了一个小金元宝。
这是什么?高和畅拿着那一锭金子,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这……这是什么订金吗?」
褚嘉言莞尔,「那是压岁钱。」
「压岁钱?」
「新年快乐,高小姐。」
高和畅一呆,然后一暖——她现在处境艰难,褚嘉言可能是唯一一个祝她新年快乐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