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翎淑在天角村村民指引下,找到一名全身长满鳞片,并且肢体萎缩退化的年轻女子,村里的人都宣称她是全鱼幻化而成的。
据说,前年夏天,年轻女子到海边游泳,游着游着发现离岸边太远,正打算游回去的时候,平静无波的海面突然涌出一道巨浪,她逃离不及,只能绝望的任凭自己被卷入狂狼中,在丧失意识前唯一的念头是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她的家人找了几天,也做了最坏的心理打算,在事发的一星期后,年轻女子的家人在不抱任何期望下开始着手办葬礼。
岂料,事隔三天,有村民在海边目睹有个女人从远处往岸边游,无论游泳的姿态或速度,都不像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
由于景象太诡异,几名村民站在原地盯得出神,当他们看清女子的长相,莫不感到惊慌失措,只觉得大白天见鬼了,个个逃之夭夭。
消息传到女子家人耳中,立刻来到海边确认情况,果真看见一周前被海浪吞噬的女子倒卧在岸边,虽然奄奄一息,但仍有生命迹象。
女子的家人喜极而泣,所有人都觉得是奇迹、是神迹。
女子回家后,平滑的皮肤渐渐脱落,重新长出来的是粗糙如鱼鳞的片状物体,双脚也越来越无力,不便行走,而且不管她如何清洗身体,都会散发出鱼类特有的腥味,一年过后,女子的脸孔面满鳞片,五官几不可辨,四肢也萎靡缩小,看上就好像鱼鳍一般,腥臭味依旧持续未散。
女子便以此型态存活下来,村民们都深信她是人鱼化身。
见到传说中的人鱼,翎淑简直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同样的在征询当事者应允之后,又轮到她的数位单眼相机出动,杀掉不少记忆体。
白绪忠则躲得老远,觉得自己会有好一段时间不敢吃鱼了,对于童话中人鱼美好的想像就此破灭。
那早已不是人类形体的“生物”,除了怪物,他找不到其他形容词可以说明。
他认为妖怪只存在于书里和不可靠传闻中的坚定信念,在目击数个真实案例后受到强烈动摇,曾几何时,他已不再嘲笑她的职业。
虽然希望早点回台湾的心愿末变,不过他也认可了这项任务,这远比去当大楼清洁工,或者去某某展览当搬货员有趣也新鲜得多。
尽管做这些不需动脑的差事,是他当初离家为了自我放逐刻意找的,然而他实在无法打从心底喜欢。
再喜欢也没用,最终他都无法拥有,而是落入别人手中。
全心全意付出的事业如此,他视为真爱的女人亦如是。
相较于他的避之唯恐不及,身为专业学者的翎淑则是既兴奋又着迷,好像面对越可怕、丑陋的东西,她的兴致就越高昂,亲切的态度像对待多年的朋友,从不会露出嫌恶的神情。
白绪忠喜欢看她认真温柔的模样,那牢牢抓住他的目光,如果平常她也用这种表情和眼神看他,他会把她当一个女人看待,而非一名缺少女人味的妖怪专家。
她见到奇人异事大概比见到整箱黄金还开心吧,完成阶段性工作后,他们离开天角村,继续马不停蹄的往下一个目的地移动。
途中,白绪忠把问题丢给她。
“妖怪和一箱黄金比较爱哪个?” 翎淑复诵他抛出来的选择题,随后皱了皱眉,露出“你嘛帮帮忙”的神态。“当然是……”
“妖怪是吧?”白绪忠自以为是的接腔。
她的眉心打结,一副看外星人般的惶惑神色。“当然是选一箱黄金啊!”她的脑中浮现寻宝电影里,金银珠宝从木箱中满溢出来的诱人绝景。
她的回答明明是正常人的标准答案,但白绪忠反而无法接受了。
难道,不正常的人是他?他被自己的推论吓到了。
话题终止后,他们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但只要确认对方在身旁,即使不说半句话也怡然自得。
几乎形影不离的紧密相处,让他们培养出独特的依赖之情,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此趟妖怪研究之行也即将划下句点,他们的心里或高兴、或惋惜的情绪,都夹杂着一点失落。
但他们都把那若有似无的情愫堆放在心房一角,没放在心上。
工作结束,他们就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不太可能再有交集。
连说再见的立场都显得薄弱。
一个月后——
万能事务所,地处于台北市东区小巷内,不到五十坪的办公空间,以米色及深色原木为基调,大片落地窗的设计使得室内采光良好。
从窗户延伸出去,有个木制露台,露台上摆满各式盆栽,还有一张小圆木桌,旁边叠着几张木椅,天气晴朗时,是喝下午茶的好场所。
而内部则规划出员工使用的办公区,以及接待客户的会客区,另外会有会议室及卫浴间,可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典范。
至于门前挂的木雕招牌,是社长夏尔治本人一刀一划雕刻出来的,不若时下招摇俗气的霓虹看板,反而多了一份离世脱俗的高雅韵味,显现出踏实质朴的气度。
但也因为外观不够亮丽抢眼,让人容易忽略、错过,这是万能事务所营运欠佳的原因之一。
不过社长仍坚持不撤换事务所招牌,那代表着一种不随波逐流的理念与个人品味。
再者,他觉得经营不善的问题根本不出在招牌上,最最最大的罪恶根源,全来自于他雇用的员工都已经早上十一点了,有人正打着掌上型电玩,口中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个则盯着股票指数,一边讲着电话,说些比小说台词还肉麻的甜言蜜语;最后一个竟然正大口吃起自己带来的便当……夏尔治脸部线条紧绷,嘴角微微抽动。
这三个人非但都看彼此不太顺眼,鲜活有交集,也完全没人把他这个社长放在眼里,更别说尊重他了,俨然是一般没有向心力的散沙。
这种情况下,事务所怎么可能会赚钱,生意一如往常冷清,三名员工如同昔日懒散怠惰。
再继续不振下去,事务所就要倒闭、关门大吉了!他们几个家伙不但要失业,连他这个社会也跟着没戏唱。
他清清喉咙,拍了拍桌子,壮大声势,慎重宣布道:“为了让事务所能永续经营,从今天、现在起,我希望你们评估自己的专长,积极接洽工作,在业界做出名声来!”
相较于他的慷慨激昂,其他三名员工顶多抬了下眼皮,一副事不关已的冷淡模样,仿佛刚刚耳边拂过的只是一道微风,不痛不痒。
“违抗者一律开除!”夏尔治板起俊脸,撂下狠话。
他也不愿意仗着自己身为社长的身份,动不动就用裁员威胁下属,但为了振兴事务所营运、也为了能让他们萎靡许久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他不得不祭出这最后的手段。
他很清楚,他们三人需要这份工作,不会轻易放弃、离开。
据他所知,这三个长相得体的年轻人,在来到事务所之前,似乎都有一段不愿回顾的经历与过往,因此封闭了心灵,以消极的态度面对世界。
从他们来应征时,他见他们的第一眼,就能从他们无神的双眼中强烈感觉到伤痛与孤寂。
那是一对受过伤的人才会有的淡漠眼神。
进到事务所半年多来,他们之间的交流少之又少,一开始甚至还互看不顺眼,针锋相对,只差没有真正大打出手——因为三个人连动手都懒,他能够深切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他也有着不欲人知的境遇。
这家成立不久的事务所,除了是他漂泊多年后想驻足停留的堡垒,他也希望能成为眼前三个年轻人的重生之地,再度找回他们对生命的热情。
甚至以上两个理由,万能事务所有存在,永续经营的必要性。
夏尔治接着打破沉默,坚决地说道:“我也会尽全力为事务所做宣传,你们三个就给我好好的执行任务。”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无人开口的缄默。
夏尔治没有露出不悦、没有恼怒,毕竟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尽管彼此关系不算友好,但也多少摸清每个人的脾性了。
他们三个人没反对亦没拒绝,是因为人生至此,做与不做都无所谓,根本没太大差别,他们只求安稳度日。
这间事务所没有竞争、没有压力,是他们最理想的逃避人生落脚处。
白绪忠盖上半颗米粒不剩的便当盒,照惯例进入放空的神游状态。他隐约听见电话声响了几次,但来电者究竟是事务所房东打来催讨房租,或者是案件委托,他全然漠不关心。
直到三个熟悉的字眼传入脑门,经过大脑解析,唤醒了他潜埋的记忆。
他挺直腰杆,目光凝聚。
“巷口开家烤马铃薯,料超多,一颗只要三十。”事务所员工之一的薛楚卫把一张简陋的传单递给他。
原来是烤马铃薯……白绪忠黯下黑眸,胸口闪过一阵怪异的沉闷。
一个月前到阿萨布鲁出公差的点滴,如跑马灯般掠过脑海,而同行者马翎淑的样貌形象随之清晰立体起来。
他意兴阑珊的觑了眼DM,打算继续发呆,社长夏尔治却大声点了他的名。
“有工作。”夏尔治把写了任务内容的纸张摆在他桌上。
白绪忠懒洋洋的扫过白纸上的黑铅字,低垂的眼皮掀都没掀一下。
“交给你了。”夏尔治拍拍他的肩,笑着离开。
新工作是明天晚上,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在私人派对上充当一名端盘子、送酒的服务生,如此而已。
工作内容枯燥无所谓,很符合胸无大志的他。
白绪忠没有异议,接下了指派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