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晨。
他们准时在车站碰面,搭了四十分钟左右的JR到奈良,又转了一趟公交车,到达位在若草山麓的广阔都市公园——奈良公园。
奈良公园占地广达五百多公顷,许多世界遗产如东大寺、春日大社及兴福寺,都属于奈良公园的范围。
一年四季,均有必须造访奈良公园的理由。春天,樱花树下凌空飘飞的落樱如粉红的细雪,弥漫淡香;秋天,飘落的红叶燃烧即将划上句点的生命,在地面铺设了一道霞般的道路。
此时虽是冬季,一景一物皆多了一份萧瑟,却仍不失生息。
因为,广大的草地上有着一群被视为天然纪念物的奈良鹿,悠闲地栖息、漫游着,模样逗趣可爱。
才从巴士上下来,欧凯恩便被眼前鹿群吸引,他满是好奇地看着这片从未到访的景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有了舒缓。
「如何?」任雪霺以笑迎向他。
「这地方真好。在紧绷的城市里过久了,这种让人放松的景致真好。」他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现在需要这样的地方?」
「你需要吗?」她的笑稍微转淡,「我只知道我也需要……不过无所谓,我们心里想的向来是一样的。」
是啊,他们拥有那过于相似的本质,也同是带刺。
她甩甩头,把纷乱抛向脑后,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走向路边小贩。
她递给小贩三个百圆铜板,得到了两份以纸封条包装的饼干,她把其中一份交给了他。
「我们不是才在车上吃过早餐吗?」
「这不是要给你吃的。」她发出笑声,露出了皓齿,「这是专门贩卖给游客喂食鹿群的……当然,如果你不介意,也是可以吃啦,不过……」
话没说完,任雪霺退后两步,往一旁的商店门口闪躲。
「什么?」
「你后面……」她的笑声更脆亮了,「有人……不,是有鹿要和你抢……」
才一转身,一大群鹿在身后虎视眈眈地望着他手里的鹿饲料,并且毫不客气地将他团团包围,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吓了一大跳,往前跑了几步,鹿群还是紧跟在后,丝毫没有离开或放弃的意思。
慌乱之中,他急忙拆开纸条,拿了一片喂食离他最近的鹿。原本只想让它咬一口就好,剩下的一半可以喂旁边那只,却没想到它竟毫不客气地三两口就吃完了。
这下好了,其它的鹿一急,几乎都要贴上他的身体,其中一只鹿更有趣了,深怕会吃不到,狠狠咬着他的大衣不放。
「哇!它们是饿了多久啊?」他转头,对着站在原地的任雪霺投去求救的眼光。「雪霺……别光站着看啊!」
见他窘迫,她拿着鹿饲料走向他,试着吸引包围他的鹿群。「嘿,小鹿,过来吧,我这里也有……不要一直围着叔叔,他吓死了!」
几只鹿发现她手里也有「目标物」,纷纷朝她靠近,以同样「饥肠辘辘」的神情等着她喂食。
外型温和的奈良鹿,抢食起来却非常疯狂,一点都不怕人,让他们一下惊叫,一会儿又放声大笑。
没三两下工夫,手上的鹿饲料已被抢食一空。
几只没吃到食物的鹿还不死心,跟在他们身后不肯离开。欧凯恩手里只剩下原本包装鹿饲料的纸条,他将纸条在那几只鹿面前晃了晃,无奈地说:「都吃完了,没有了欸,怎么办?」
「欧凯恩,它们是鹿,不是人。」任雪霜笑弯了腰,「你以为跟它们『沟通』,它们会懂吗?」
「不然怎么办?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啊。」他一面说,一面护着自己的大衣,「不要没吃饱又来啃我的衣服喔,这个吃了会不消化。」
和剩下的鹿群「对峙」了一会,它们终于认清眼前这一对男女手中已经没有多余的鹿饲料,才死心地缓步离开,将目标转移到其它手里有食物的旅客身上。
「真是……太热情了。」他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们四目相交,看着很是狼狈的彼此,发出爽朗的笑声,并且久久不停。
「很久没看到你这样的笑容了。」笑声渐缓,她深深看向他,上扬的唇依然温暖。
「我也是啊。」他迎向她的目光。「也不敢想还能再看见这样的笑容。」
「快乐吗?」她问了一个最最简单的问题。
「很快乐。」他补充了一句:「特别是有你在身边的时候。」
听了他的话,她鼓起勇气,压下所有隐忧,对他伸出手。「走吧?」
看着那双细长的手,还有温柔的笑容,他几乎以为自己还身在醒不过来的梦里,于是,迟迟没有反应。
「怎么了?」
「啊……没事。」他握住她在空气里冰冷的手。
这感觉……还是如此让人迷恋,甚至,沦陷……
他们紧紧相连着,不管是谁牵引谁已不重要,他们需要的只是那种天涯海角都会有对方在身边的感觉。
陪在彼此身边的下午,他们先去了世界遗产东大寺里气势雄伟的「大仏殿」,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木造建筑,殿内所安放的「卢舍那佛」像,高达十五米,是世界上最大的青铜佛像。
看完了佛像,他们来到东大寺的中门南侧,一片清澈水面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此地名为「镜池」,水面如镜,蓝天白云、树影摇曳均清晰倒映于池面,因而得名。
站在水天一色的镜池前,纷乱的心彷若得到沉淀,回归到没有任何杂质的水平面,暗潮、灰尘都不复见,倒映着最真实的自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忍离开眼前的美景,于是找了一处空位坐下。
「果然是镜池。」她发出赞叹:「坐在这里,实在分不出哪里是真实,哪里是倒影……」
「真的很美。」他在她身边坐下,「能看到这么美的景色,这趟出国也就值得了。」
「是啊,各种景点,要实地走过,才算真正经历过……」她同意他的话,点点头,「透过纸张、电视,总是少了什么,顶多只能满足视觉,却感受不到空气里的氛围、耳边飘过的细微声响、擦身而过的路人……没有身历其境,实在很可惜。」
「不要说你是因为这里的风景太棒才留下来的。」
「一部分的理由是。」她坦承。「毕竟一颗受伤的心,太需要美好的事物来疗愈。」
「现在呢?」他试图穿透她的眼眸,「你打算结束流浪了吗?」
「我不知道……」这时候,一片红叶自天空飘下,落在眼前无波的水面上,立刻漾起涟漪。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得到日本来,却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可以回台湾。」
「我听到一些消息,有许多私立学校欢迎你去工作,也有补习班的授课邀约,但是你都没有接受。」
「为人师表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她淡淡一笑,「不光是你具备的专业知识,还有,在行为、人格、经历上,有什么足以成为学生学习的榜样、表率。那时的我……已经没有了。」
「但是,私人的感情事不应该和工作混为一谈。」
「感情事只是很微小的部分,最大的根源是我的人格。我不够理智、成熟,并且相信人生无所谓对错,应当要轰轰烈烈,就算受伤也在所不惜……」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有懊悔,也有事过境迁的无奈。「所以,我放肆地犯错,很痛很恨,至少都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以老师的身分站在讲台上呢?」
当初,任雪霺与赵晓爱的事虽然没有闹大,但任雪霺的母亲潘巧凌也是老师,这个消息辗转流传之后,也到了她的耳里。她对女儿荒唐的行径非常不谅解。
不给任何解释机会,任雪霺返家探望时,才一进门,就被潘巧凌狠狠甩了一耳光。
「妈……」
「你的眼里还有我吗?」潘巧凌凌厉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刺穿。
「妈,我——」
「不要叫我!」潘巧凌厉声喝止。「要是你做那些事情之前有想过我、想过你的家庭,你就不会那么冲动!」
「是。」她仍不为自己辩解,沉默面对母亲,甚至做好迎接下一个耳光的准备。
「任雪霺,你的心到底扭曲到什么程度?爱情是人生中多微小的部分,你却甘愿为了一次失恋就毁掉未来,也改变了你的心?」潘巧凌倒抽一口气,咬着牙问:「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对女人有了感觉?」
对任雪霺和欧凯恩的过去,潘巧凌相当了解,也能在这个独生女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当年的她对爱也非常倔强、不顾一切,坚持争取她和任雪霺父亲的感情,痛苦也好,就算幸福只是泡影,她都不放手。
结果呢?
结果她得到了什么?
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一个从她手里夺走幸福的第三者,一个对她已无爱的丈夫,事到如今,是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身为单亲家庭的母亲,她不想让女儿步上自己的后尘。
所幸,任雪霺和欧凯恩的拉扯与情海波折,还没有到走入礼堂之前,就划下了句点。任雪霺是自由的,没有过多的包袱,恨归恨,却还是能有拥抱幸福的机会。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女儿的偏执已超过她预先的想象,而她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女儿被男人所伤,所以心里的恨反复发酵再发酵,再也信任不了男人的感情,脱离了她认为「正常」的感情关系,打算和另一个女人……做出不可理喻的荒唐事来。
然后,这不只是「任雪霺变成同性恋」那么简单,更代表她不是个好母亲,她没有为女儿建立「正确」的感情观,所以才会造成女儿的偏差行为。
和所有传统的母亲一样,对潘巧凌来说,身为「同性恋」,是一条天理不容的不归路。
「如果我说没有,你会信我吗?」任雪霺淡淡回应。
「如果没有,你为什么去勾引欧凯恩的妻子?」潘巧凌瞪着她,厉声问:「报复吗?」
「一开始是。」
「一开始?那么后来?」
「我后悔了。」
「是真的后悔?」
「我心里还是在意欧凯恩的,想到他会为此难过,我就什么都做不下去了。」她说:「所以我不再和欧凯恩纠纒,也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辞去工作,一切的确都是我的错。」
「所以你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女人?」潘巧凌又确认了一次。
「没有。」
潘巧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板起脸孔。
她相当在意面子,他人的议论是她这辈子怎么也逃不出的难关,于是,她再次对任雪霺提出了担忧:「这件事已经在私底下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你要我怎么面对朋友,还有家里的人?他们会怎么看我?笑我教育失败?因为我就是在感情里失败的女人,我的女儿才比我更糟?」
「妈,对不起。」
潘巧凌越说越气,音量也益发提高:「你要我怎么面对所有人?这样你觉得很高兴、很光彩是吗?」
「妈,真的很对不起。」她自知理亏,除了道歉,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消减母亲的怒火。「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您不需要揽在身上。」
「说对不起要是有用,那我还真想向老天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结婚,也不应该把女儿生下来,现在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在气头上的潘巧凌不受控制地说出了一句最伤人的话:「任雪霺,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报应!」
那一句话崩解了她的世界,地裂了,天塌了,她什么也抓不住,跌落至无边的地狱。
眼前所见,皆是虚无;耳边所闻,均是碎裂。
她从来不想离开所爱的人,可惜,无论是情人或家人,最后都无法留在身边,她还能不承认自己大错特错吗?
潘巧凌益发激动,说什么都不肯原谅女儿。她害怕丢脸,而且在感情上同样受过伤的她,彷佛被踩到痛处,使劲地抱怨,把自己的不安与创伤一古脑儿往任雪霺身上抛。
到最后,她下了最残酷的命令:「你离开吧,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还有你所犯的错……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妈……那么我之后——」
「我不想知道。」潘巧凌打断了她,「最好别再让我知道你的消息,免得我的心脏受不住打击,提早离开世界。」
面对母亲的崩溃,她起了放逐自己的念头。
身在台湾,无论逃到哪个角落,总还是熟悉的伤心地,于是她想,出国一段时间也好,就让时间慢慢疗愈她与她所爱的人的伤。
于是,她推掉所有工作邀约,也断了与朋友的联系,默默申请度假打工签证,独自前往日本大阪。
一待,一年也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