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天空往往湛蓝得没有一片云,就是有风拂过,仍是带着一丝暖热,教人浑身燥得难受。
可相较于天光的明朗,整个将军府却笼罩在一片沉闷中。
柏行远见柏云奚屡劝不听,气得干脆住到了别庄去,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柏苍刚夫妇俩亦是拿这个儿子无法,又放心不下老人家,因此亦住到了别庄;而柏云奚连日来更是常常彻夜未归,明悦芙则是几乎闭门不出,成天窝在房里。
下人们也不敢随意高声谈笑,见到了只是低低交换了几句主子们的情形,而后摇头叹气。
他们怎么也不明白,纤华公主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对人好得很,一张脸总是笑盈盈的让人看着便觉舒心,上上下下更是打理得井然有序,这该是祖上烧了多少好香才娶得到的好媳妇呀,可自家的将军怎么就是不喜欢公主呢?
柏府书房内,柏云奚看着书案上的一件件密函文件,凝神研议着事情,对这府内诡谲的氛围似乎毫无所感。
那支射中柏云奚的毒箭,起了关键性的进展;还有近日暗卫采回来的消息……布局如此多年,总算,近日便要收网,只待一个机会,便能捕住那条滑溜狡诈的大鱼……
这几日他虽是在家休养,可却也没闲着,让韩衡将他昏睡这段时日以来的诸事做了详尽的汇整,一件件一桩桩有系统的顺理分明。
那藏在朝中多年的内奸,这回总算露了马脚。景泓前些日子四处散布他伤重下治、时日无多的消息,对方果然按捺不住,动作频频了。
先是西关驻军竟无故退守三十里,引风关只余一名偏将守城……再来西关到处传言柏云奚从此已是废人,再无法上阵作战,搅得人心惶惶,军心大乱。
只是,这诸多迹象都指向同一个人,一个最让人不敢置信的人一一温少阳。
初时柏云奚还不敢置信,可证据骗不了人。温少阳做得虽极隐密,又用了许多棋子混淆视听,可一旦露了破绽,那一道细口子便能越撕越大,再也无法掩藏。
想起这件事,柏云奚只觉心中一阵隐痛。
初初见面之时,温少阳只是京城一户殷实人家的儿子,和他在偶然之下结识,性格极为契合,从此便当在一起念书习武,长大后更一同投身军旅,互勉着愿尽己之能为国效力;两人一直以来都以兄弟相称,闲时亦总在一起饮酒,畅谈胸中抱负……可原来,这一切都是作戏!
温少阳,只是西狄埋伏在嘉昌的一枚暗棋,布了如此长远的局……特意与他接近,努力挣到高位上……他甚至还想置他于死地,毫不留情。柏云奚不会忘记,那箭朝他而来时伴随的浓烈杀意,是那样真切而直接。
甩甩头,他不再去深想。近日正是紧张的时刻,他不应该花费这么多心思在旁的事上,纵使情如兄弟……可当温少阳背反了嘉昌,对这江山造成了威胁,他亦不可能再手下留情……更别提,那人也许自始至终对他便毫无情分可言。
柏云奚坐在桌前,拿着公文便欲提笔开始处理,却依然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心知这般烦乱的原因,绝不只是因为眼前这件事,同时也为着……她。
所有的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对温少阳张开的网就要收起,皇上总算可以除去多年来的心腹大患。顺利的话,甚至还能换来西狄的永不犯境,与北苏和亲之事暂告议成,只待最后挑出人选便可;锦仲逢这两日亦已官复原职,之前和那薇姑娘的丑闻就像是船过水无痕一般,再无人提,待明年开春,便是他与芳华公主的婚期……
似乎只有她和他之间,陷入一种难言的僵局。
他不明白,先前也从未曾想过,他们两人,竟会走到现在这个局面。
那日她说的话、她的笑容,看上去真是没有半分勉强——自己,只是她用来博得好名声的一个工具;如今目的达成,她便不介意他把轻依给娶回来。也许,这般做,还能再得一个贤良淑德之名,这就是她所说的,让他如愿的意思吧?
怎么三年前竟看不出来她会是这样的女子?自己竟还不时记挂超她,怎么想,柏云奚都觉得自己似乎有种被当成傻子耍弄的感觉。
如今对着她,他怎么也无法平心静气。一想到她下嫁给他的原因,他就觉得好似有根刺鲠在喉头,不将那刺除去,他便一日不舒服。
也是因为如此,这几日他根本不给她好脸色;她似乎也知道他不喜见她,一等爷爷和爹娘去了别庄,便干脆整日关在房里,是不出户。
他想着,有些气闷。比起国事,这家事却委实难以决断得多。他对明悦芙本是有着歉意,觉着她也是无辜被牵连,谁知她竟说那是她一手造成的?
柏云奚握紧笔杆,命令自己别再去想那个用一片赤诚笑容,还有那清亮声音欺骗他的女子,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公文上。却忽觉困倦异常,勉强撑着又处理了几件事,终是觉得支持不住,索性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相对于此刻,明悦芙正坐在自个儿房里,细细的缝制衣裳。
“公主,您做这么多,驸马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赶紧搬回主房,早日生个孩子才是正经。”菱儿见明悦芙坐在桌前,细密的穿针引线,神色极是专注,又带着温柔笑意,便忍不住想要叹气;即便知道说得再多亦是无用,她仍是时不时提上一句,就盼着公主哪一天会开窍。
好不容易驸马醒了,她才高兴着公主这回可算是捡到了,不用这么年轻便要守寡,可谁知两人竟然到现在还未圆房,甚至夜里还分房睡;他们两个正主儿心里不急,却是急死了她们这些在一旁穷操心的。
“别说了,这只是份内事而已,孩子什么的……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些。房里茶水都没了,你真那么闲便替我跑一趟,去烧些水来备着,免得半夜口干……”明悦芙头也不抬,心知菱儿是替她不平,虽觉窝心,却不想再听她啰唆,便随意寻了个借口支开她去。
那天,她说的话起效果了吧?这些天,只要见到她,他眼里便有藏不住的怒意和厌烦,甚至掉头就走,显是不愿多看她一眼。
虽是她故意如此,可见到他目光里满是冰冷,她仍然觉得难过。可她却怨不了谁,若是时光能够重来,她肯定不会再因为自己一时的不甘和嫉妒,让两人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如今,就算是惩罚她好了,教她知道,爱一个人,绝不能有半分的勉强和心计……她就算其它做得再好,他没有心,总是无用。
瞧他说起轻依的样子,是那么温柔,有如春水溶溶;被他爱着的师妹,该会是如何的幸福……可她却破坏了这一切,如今,也只能想方设法的补救。
再几天,那派去西南的人就该回来了,届时,师妹也该跟着回来了……明悦芙想着,不禁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如今,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只是缝制新衣这般小事了……
“公主,有位姑娘说想要见您……”门突然被推开,菱儿走了进来,轻声说道。
“是谁想要见我?可有说是什么事儿?”
“薇姑娘。”菱儿左右看看无人,凑近了明悦芙,轻声开口。
闻言,她脸色便慎重起来,轻声吩咐道:“把她带到挽风亭去。记着,挑人少的路走。”
亭子里,明悦芙和傅容薇相对坐着。明悦芙看着眼前有些憔悴的女子,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前阵子宫内因为这薇姑娘和锦大人的事儿闹得风风雨雨,芳华公主甚至因为此事杀了一个宫女泄愤,她当时人虽在西关,回来却也听说了不少这件事的种种,最后只知道傅容薇在此事传开以后便失踪了。
却没想到今日她竟会找上门来。
依旧是有些难以亲近的样子。虽说是有求而来,可傅容薇仍是一副琉离的样子,就好像谁都无法入得了她的心。
想来她会到这儿来求助,也只是因为之前在宫里时她所释出的善意吧。
“薇姐姐,这些日子以来……你还好吗?”听了她的要求,明悦芙并不急着答应她,反而探问起她的近况;而傅容薇似也并不愿强求的样子,只是在听到她那个称呼之时,微僵了僵,一脸的不自在。
“公主还是直呼容薇之名便可,奴婢卑贱,何德当得起姐姐二字。”
明悦芙笑了笑,轻轻摇摇头,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
“薇姐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她看向她,笑容里有一丝伤感。
“当年……宁王寿宴上,我们见过的。”
傅容薇闻言,那双清冷的眸子总算抬起,带了一些疑惑的看向她。
“姐姐真的忘了?当日我被那小世子戏弄,淋得一身湿又给关到了柴房里,是姐姐把我救出来的。”明悦芙说着,带着几分期盼的看着她。
傅容薇突然想起了明悦芙是谁。
那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当时她父亲仍是位高权重,她随父亲赴宁府寿宴,无意间听见那骄纵任性的世子得意的向玩伴们炫耀着他的丰功伟业;把明大人带来的那个人人夸赞的小女娃恶整了一番,还关进了柴房里头。
她悄悄去了柴房,把那本是粉妆玉琢、此刻却很有些惨不忍睹的五岁小女娃领了出来。这件事她并未放在心上,后来过了一年,当她爹爹因为谋反之罪被陷入狱时,只有明大人不遗余力的为她家奔走申冤。
后来,她一心一意执着于报仇,这些事情也就不曾再想起过,更不曾关注那位在宫外养病多年的义公主,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位公主便是恩人之女。
“你……原来你是明大人的女儿。”傅容薇微低下头,掩去了眼里一时藏不住的情绪,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些往事都已经太久远了,无需说得太多。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直是开朗温暖的女子,心底只觉得十分复杂。明悦芙的父亲,是那时向她家伸出援手的人,而明悦芙像极了那一对善良的夫妇,对别人的冷漠不以为意,毫不介怀……
可她当年为了自己的复仇……却对她……虽然当时她不知道明悦芙的身份,可终究……是她做错了吧。
正想着,明悦芙已经转过了话头。
“薇姐姐,你要求的事儿我一定做到,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见傅容薇神色放缓,明悦芙这才大着胆子问出了一直想问的事。
安排她到南方,给她一个寡妇的身份和名字,并且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去处……这并不难办,可她却想知道傅容薇的理由。
傅容薇却不回答,只是低下头,抚了抚肚子,那一刻,明悦芙在她脸上看见了一种神圣的温柔;她愣了愣,拉过傅容薇的手细细搭脉,而后惊讶的看向她。
“这……难道是……”才要说出那个名字,傅容薇便已抽回手,又恢复了原先的漠然,似乎极不愿听见那个人的名字,只冷冷吐出两个字:“别问。”
明悦芙见她不知怎的便又竖起了浑身的刺,知道这件事情她必是不欲旁人知道,也就体贴的住了嘴,不再提起一言半语。
傅容薇察觉自己几乎是本能的又筑起防备的墙,可明悦芙却一点儿都没有被冒犯的样子,她突然有些不安,最后只是咬着唇,开口道:“公主,柏将军会是个好丈夫……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拥有个好丈夫。”
明悦芙一愣,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扬起一抹微笑,很轻很轻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