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章私下偷偷问申瑀然,“申二爷,主子生病了吗?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就算喜欢她、想把她留在身边,可也就是区区一个女人而已,犯不着为她寝食不安、日思夜念吧。”
申瑀然听在耳里,知道刘章的话错了,韩希帆于他不是个区区的小女人,而是早在不知不觉间,她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三爷。”刘先生进屋,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刘先生年约四十,仙风道骨,留着两撇胡子,炯亮的瞳眸充满智慧,他对璟然而言亦师亦友,璟然从他身上学到的,不比自己祖父身上所学的少。
璟然放下笔,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写的寻宝计划上,画了一名女子,那张憨睡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梦见什么好事似的。
刘先生看见纸上的女子,心中微叹,这回三爷是真的栽进去了。
三爷与申大爷和申二爷不同,申大爷长年在军中,没机会接近任何女子,对感情尚且懵懂,申二爷对女子的态度是宁缺毋滥,多年来不曾听过他心仪何人。
而三爷,老是为皇上办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时不时进出风月场所,一年年下来,他养成看不起任何女人的态度。
女人在他眼中是玩物,是标上价钱的东西,一夜风流不留痕迹,他不在乎女人的心思,把女人看成衣服,喜欢就多穿两回,不爱便扔到一边,他从不对女人上心,包括那个舞毒娘子。
之前京里曾传出过小话,说姜媛看上他,可三爷对人家不屑一顾,引得姜媛大怒,放话要摘下他这朵花。
这事儿在京里传为笑谈,好好一个镇北王府三少爷竟被女人形容成花儿,向来只有他采花的分儿,这次竟有人敢放话想要采他,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好戏,看三爷会不会臣服在姜媛的石榴裙下。
不管当时姜媛放的话是真心,还是为后来掳走三爷所做的布置,他敢确定三爷对姜媛这个女人毫无兴趣,否则不会下狠手杀死对方。
只是……后来听申二爷说过发生在三爷身上的事后,他忍不住想,附在姜媛身上的是怎样的灵魂?怎会让三爷深陷?
这些日子以来三爷魂不守舍,他强抑暴躁狂怒,试图定下心为皇上的寻宝作谋划,却总是分心。三爷的每个举止他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三爷正为韩希帆挂心。
刘先生心藏隐忧,万一三爷抛下一切,抽身去寻找韩希帆,申老爷怎么办?镇北王府怎么办?皇上会怎么看待申家?
皇上多疑,会不会疑心三爷私吞宝藏,会不会认定申家把那宝藏拿去蓄养兵马,图谋大事?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镇北王府要怎么收场?
不行,不能光是担心,必须想出方法解决。
璟然接手汤药,不顾汤药苦涩,仰头就像在灌陈年好酒似的一口气喝下肚。
刘先生将蜜饯盒子送到眼前,璟然推开了,药再苦也抵不过心苦……
心苦?璟然微微一怔,原来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绞的感觉就是心苦?原来有把大斧在心口连续狠劈的感觉就是心苦?向来视女人为无物的自己,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心苦?
要是早几个月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会以为对方疯了,但现在,是的,他正为一个不知道从哪个时代来的女子而心苦。
刘先生说道:“三爷身上的毒全解了,申二爷说,再调养几日便能返京。”
璟然点点头,接着静默不语。
“在想什么?”刘先生的手落在璟然肩上。
璟然抬眸望向眼前的睿智长者。从十二岁起,刘先生就跟在自己身边,刘先生说,申老太爷是他的救命恩人,从现在起他自己的这条命是他的。
从那之后,刘先生一路辅佐自己,像长辈,也像父亲。
刘先生随时随地提醒他应该要注意什么,而自己防备任何人、算计任何事,却从不把脑筋动到刘先生身上,他们有别人无法打破的默契,有牢不可摧的信任,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刘先生,我病了,我不知道这种病有没有药可医?”璟然像无助的孩子般,紧紧拽住刘先生的衣袖。
多年来第一次,看着璟然现在的样子,刘先生觉得他像个孩子。
“你哪里不舒服?”拉起他的手,刘先生为他号脉。
“我心痛,它经常失序、狂烈跳动,我恐慌、害怕,以前的自信消失无踪。”
他的回答让刘先生感到心疼。
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身边,刘先生目光温柔的与他对视,他用沉稳的口气问道:“你的心什么时候会突然失序、狂烈跳动,又是什么时候会觉得恐慌害怕?”
“在……”在想起希帆的时候,想她被人欺辱、自己却不在她身旁;是作恶梦的时候,梦里她与其它男人欢言笑语时。
刘先生拍拍他的肩令他回神,“与韩希帆有关,对不?”
见璟然久久不回应,他叹道:“心病还得心药医,你这是犯了相思,再好的汤药都救不了你。”
相思?打死他,他也不相信这种病会找上自己,他身边的女人不少,姨娘、通房和外面的露水鸳鸯……他的经验丰富,他这种万花丛中过日子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犯相思病?
但……他犯了,严重病着,在每一刻想到希帆时,心,都会忍不住疼痛。
有时候他真不服气,了不起她聪明一点、想法多一点、说话有趣一点,又与众不同一点点,凭什么能驻进他的心,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些的“一点点”就是能让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就是能让他一个不仔细就分神,就是能让他想起和她有关的点点滴滴,就是能让他变得不像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怎么可以让她对他的影响一日一日的加剧。
回望刘先生,却见刘先生莞尔不语,一双眼睛带着微微的悲怜望向他。
“刘先生,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什么眼光?”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璟然倔强地别过脸,不愿多看他一眼。
刘先生失笑,这家伙从小就是个倔强、不服输的,你越是说他不行,他越是要想尽办法表现。
“我没有同情你,事实上爱上一个女人,也不是件需要别人同情的事。”
璟然闻言猛地转头,与刘先生对视许久,之后忍不住长叹、垂首,面对爱情,他无法倔强。
“怎么了?”刘先生问。
“我很想否认自己爱上她,想嘴硬对您说我只是喜欢她,觉得她还不错而已,就像喜欢文姨娘、喜欢表妹和永华公主一样。
“但这是自欺欺人,我不会为了表妹整个晚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我不会随时随地想念永华公主,不会拿笔无意识的画下她的睡颜;我不会因为任何女人变得焦躁难安。
“我无法否认自己爱上她,即使痛苦难当,依然不悔。当然,我可以找借口说我之所以无法将她放下,是因为她没有照着我的心意走;我之所以想她、念她,是因为只有男人可以抛弃女人,女人不可以抛弃男人,在我还没有说游戏结束之前,她就不能抽身,她无权自作主张,她必须听我号令……但是这些话全是狗屎,它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所以呢?”
“我必须把她找回来,不然这辈子我的生命再也无法完整。”
点点头,刘先生续问:“你为什么会这么爱她?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吗?”
“没有。”
“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天底下再也没有女人会像她那样待我。”璟然发现,光是谈论希帆,他就觉得好快乐。
“就我所知,不少女人都待你很好。”
“她们对我好是因为我的身分、地位、财富,如果我是个无权无势又贫穷的瞎子聋子哑子,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边。可是她留下了,单纯地喜欢我这个人,不贪图我背后的东西。”
“也许,她别无选择。”
“她不会别无选择,您知道吗,她光用摇椅和轮椅的两张图纸就换回一千二百两,丢下我她可以过得更好,但她选择留下,还把得来不易的六千两拿出来付医药费。”想起二哥的狮子大开口,他眉心蹙紧,她身边没有钱,日子能过得下去吗?
刘先生终于明白,韩希帆为什么可以掳获三爷的心。
三爷是个敏感而聪明的孩子,从小就有极好的眼力,能够轻易看透人心。三爷很清楚自己的表妹有多肤浅、多无知而虚伪,她的温柔、讨人喜欢是有条件的,之所以对三爷好,是因为相信王妃会为亲生儿子争得世子之位,或许她不敢妄想正妃位置,却对侧妃之位深感兴趣,而三爷的那些姨娘们的想法也跟那个表妹差不了多少。
三爷并不喜欢永华公主,但王妃的期盼、皇上的态度,让三爷表现喜欢,即使他不赞同王妃许多行径,却无法割舍血缘关系,明知道她的所做所为令人厌恨,却无法否认王妃再肤浅的行为全是为他谋算。
人人都说他叛逆,但其实上并不是,三爷是个表面叛逆,内心再温顺不过的男人,否则他不会自毁形象来为皇上办那些龌龊事,他之所以如此,是想顺从老太爷的意思,替申家的前程铺路。
他也不会明知道表妹的想法还与之亲近,他也只是想让王妃开心,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在那个家里,鲁钝无知的母亲过得并不如意……
微哂,他对璟然道:“申老太爷曾经说过,你们三个兄弟三种性情,大爷最肖似他,能谋善断、勇敢、不惧牺牲,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比谁都狠。二爷表面上体贴温柔,内心却是再固执不过,从小到大虽未曾与长辈红过脖子,但没有哪件事是他想做却无法达成的,否则镇北王府哪容得下一个习医的少爷?可到最后,申老太爷还是妥协了。”
璟然同意。是的,祖父妥协,他为二哥找来师父,两人交换的条件是二哥必须下场参加科考,那是二哥极不愿做的事,可二哥不但点头同意,还表现出一副专心赴考的模样。但是到最后,二哥利用了母亲的私心阻止自己参加春闱。
祖父并不知道,二哥的师父不但医术精湛,使毒的手法更是惊人,在他手下习艺,二哥怎会分辨不出母亲为他准备的莲子汤里加了料?
二哥顺势而为,不过是为了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
母亲不是聪明女人,偏偏私心重,以至于惹出这场祸端,从那之后,父亲冷落了母亲,便是自己也不待见她,二哥看不下去,才将实情告诉他。
“而三爷,总是表面上倔强,心里却柔软无比。”
璟然苦笑,刘先生总是把事情看得透彻。他生在权贵之家,比起一般平头百姓享受了更多的自由和富贵,但他却依然觉得受制。
他必须为了孝顺,服从长辈的心意,即使觉得长辈的想法错误;他必须为了尽忠,假扮纨裤,好替皇上所欲铺路,即使他不喜欢这种角色;他必须为了母亲的期待,在皇上跟前挣脸面,即使他不想要镇北王的爵位;他不喜欢权谋算计,不喜欢步步为营,不喜欢城府深沉……但他身边的人,慢慢将他塑造成这种人,只因为他够聪明、够能干,有足够的条件完成众人的期盼。
天晓得他多喜欢单纯、喜欢轻松、喜欢直来直往,像梅花村的村民那样。
虽然谋划、算计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但他不喜欢人与人咫尺相邻,心却相隔遥远,不喜欢与人相交心中只有经营,他喜欢让脑子放空,听着她说那些奇妙的事情,喜欢试着用她的逻辑思考事情……
只是从来没有人在乎他的喜欢或不喜欢,而唯一在乎他的那个人,他却失去她的音讯。
烦了、厌倦极了,他想立刻抛下所有的一切去寻找希帆,去找到自己要的单纯,他要和她一起生活,像过去四十六天那样,每天睡到她说的自然醒,醒来总有个懒女人又窝回自己怀里,喃喃说道:再睡一下下就好……
想到希帆,璟然立刻陷进回忆。
她说:什么样的人最幸福?单纯的人最幸福!也许和你一起,单单纯纯过一辈子,便可以轻易得到我寻寻觅觅的幸福。
她说:我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喜欢我、爱我,还是别无选择,但从今天起,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努力学会欣赏彼此、喜欢彼此,并且爱上彼此,如果哪一天发现,我们没有对方就会不思饭食、无法安眠,那么我们的爱情便水到渠成。
她说:生活几十年的夫妻之间还存在着爱情,是件多么美妙而甜蜜的事情。
如今他的爱情已经水到渠成了,那她的呢?
璟然再度发呆,只不过这回嘴角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发现三爷又神游了,刘先生苦笑着摇头,他清清嗓子拉回三爷的注意力。
“你们兄弟性子南辕北辙,二爷面软心硬、三爷面硬心软,每回三爷和王妃起争执,嚷着要离家出走,可到最后真正出走的却是从未与家人争执过的温和二爷。”
“二哥确实是这种性子。”所以要让二哥承爵位,他没有把握,只能筹谋再筹谋。
第一步,他必须安下二哥的心,将他留在京城里,制造自己愿意承爵、愿意像过去符合众人期待的假象;第二步,弄出一个无人可以反抗的情况,让其它人逼二哥当上世子爷,从此镇北王府再不是他的责任,届时海阔天空任他翱翔。
“所以三爷想到办法全身而退让二爷承爵位了吗?”
刘先生抛出话题,璟然顿时勾出笑意,总是刘先生知他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