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道的书房取名苍柏斋,一进,三间房,虽然有床铺,但以前顶多在这午睡,晚上还是会回盛枝院,现在卢氏犯了后宅大忌,不休她已是李正道忍耐的结果,自然不可能再去她的院子。
身为一家之主,每日去李老太太的长松院问安,闲暇时去周姨娘的文照院逗李参跟后来的梅娟,去田姨娘的豁心院逗弄梅婉,最爱的,当然是去左姨娘的良福院逗弄李益了。
除了是企盼已久的长子之外,李益也确实聪明。
李太爷虽然没能入京考试,好歹也是云州国生,学问还是有的,当爹的文秀,教出的儿子自然不差。
李正道没考过试,可在父亲的影响下,四书五经都读过,流传较广的诗句文章也难不倒,原本只是好玩跟儿子说几句,没想到多说两次,李益却能完整复诵,三岁多,已经能背诗百首。
李太爷有官梦,李正道其实也有,只不过父亲当年遇难,已经吓到母亲,为人子女,孝道为先,母亲这辈子就生他一个孩子,总不好再让她担心受怕。
现在看李益这样聪慧,李正道又想起了昔日愿望。
若能出个书隽科生,不只是圆了他的梦,也是圆了李太爷的梦。
李正道花大钱,请来西席,每隔两三年就换一个老师,都说公子聪慧,自己已经没能再教了。
李益自然也一路拔进,七岁过了童生考试,十一岁就拿到了国生资格,是大黎朝年纪最小的国生。
李家大肆宴客,最开心的就是卢氏——她被无视了好几年,丈夫不来,她去苍柏斋也不见,只有过年跟开祠堂看得到丈夫,就连每日的长松院问安,李老太太都免了,说不想看见她。
但宴客这事情,一定得由正妻张罗,好不容易有表现机会,卢氏自然十分卖力,云州有头有脸的都邀请来了,刚好有位京官奉旨来到云州办事,听得州府说起,倒有兴趣看看这个小国生,联袂前来,李家更是有面子。
小国生的学问自然比不上京官,但那京官见他年纪小,十分有趣,足足跟他说了一刻钟的话。
李益十四岁时,通过京生考试,这意味着,他可以入京考拔萃科,拔萃科考上,即是等着朝廷派官。
李家兴致勃勃开始准备,一日,下人飞奔来说,紫天寺的住持守德大师来了,在外头呢。
紫天寺乃百年古寺,守德大师自幼出家,神台清明,修为极高,据说,连灰尘落地都能听见。
守德大师只有初一十五时会在紫天寺的大殿讲解佛经,其余时间不见外人,没想到这次大师竟然会来,李老太太连忙请他到大厅,跟儿子一起亲自接待。
守德大师年纪很大了,但仍十分硬朗,双掌一个合十,“老僧见过两位。”
李正道跟李老太太还礼,仙人似的大师来到府中当然很高兴,但又很迷惘,大师到底来做什么?
“不知道李益少爷在哪,还请出来一见。”
原来是为了十郎来的。
李正道心想这就对了,肯定是知道自家儿子聪慧,所以想来见上一见。
孩子还没来,但听到风声的卢氏,几位姨娘,少爷小姐,已经都来了——守德大师呢,听说他能听到神佛之言,不知道能不能请他给点赠言,好趋吉避凶。
只是老太太跟一家之主在上,自然没人敢造次,不多时,李益来了。
守德大师老脸露出笑意,“李少爷。”
李益却不像嫡母跟几位手足一样过去行礼,只是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大师让我好等。”
左姨娘见状,连忙过来拉了儿子,按住他的头跟守德大师鞠躬,“大师,这孩子别扭,您别见怪。”
左姨娘就是丫头出身的姨娘,小心翼翼养大儿子,她只知道这大师有名,偶尔给有缘人赠言,为难之时总能点出大路,若能给李益写上两句,将来助他度过仿徨无助的时候,好处胜过万金。
现在满厅只有自己儿子没行礼,说话又莫名其妙,左姨娘心里急,直接压头行礼。
守德大师见状,笑说:“不要紧,不要紧。”
李正道憋了半日,“不知道大师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李少爷聪慧,但锋芒太露,恐会自伤,老僧要带他到紫天寺住四年,之后李少爷再上京求功名,方得安稳。”
李正道一口茶喷出来,“大……大师算出来的?”
大师微笑,“老僧修佛八十年,总不是白修。”
左姨娘心慌,一听儿子有危险,脑袋一片空白,当场便跟李正道跪下,“老爷,您,您让十郎去吧,“大黎朝最年轻的拔萃生”不过是个虚名,孩子的性命要紧。”
“跪什么,我又没说不让他去。”虽然说,他真的对李益的才学得意了很久,但守德大师是什么人,总不可能跑来唬弄他们。
同时,李益也把左姨娘拉起来,“爹什么都还没说,别跪。”
混乱中,李梅婉突然道:“十郎,你莫不是知道大师日会来?”
瞬间,所有人看向他,对了,他刚刚进大厅时说过一句“让我好等”。
“是。”李益神情镇定,一脸诚实,“小时候祖母带我们去过紫天寺,当时守德大师就跟我说,等我过了京生,会来接我,一直以为名单下来时就要准备入寺,却没想到又拖了半年多。”
众人一听,真不愧是大师,修为高深,十郎在小娃娃年纪,就知道他将来会通过京生考试。
“大师真是让我好等。”李益又说了一次。
“老僧想着,李少爷跟我一去,此后即是多年不能回李家,才想多留一段天伦时间。”
“倒是我不懂大师体谅了。”李益微微一笑,“在下这便去收拾收拾,大师请稍等。”
“李少爷随意。”
守德大师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真不愧是生肖猴官,说起谎来面不改色。
两人哪有见过面啊。
自己会来,是因为有神仙来跟他说那生肖重轮的事情——他从去年起就开始作这梦,开头是两三月作一次,后来变成初一十五作一次,到最近几乎天天作,直到今天醒来,发现自己脸上被盖满金印,印纹跟梦中神仙衣服上的花纹相同,这才知道,真有生肖猴官入凡,他得来接。
没想到猴官张嘴就来,他也只能配合,连累了他八十年修为,克己了一辈子,现在居然要睁眼说瞎话,唉。
“李少爷随我前去,是避煞,可送衣物书籍,但不能交代口信,吃食也一律不能送,算是暂时出家,尘世皆在外,亦不能谈亲事,四年后的拔萃科试,李少爷便从紫天寺出发。”
孩子离家,李家自然诸多不舍,好在紫天寺分量够重,倒也没人怀疑他这住持是拐带小孩。
把李益接入紫天寺,布置个房间给他,随他去。
李家给他找的书籍,一箱一箱来,他读通了,又一箱一箱送回去,要说苦读,倒也不是,这猴官也不知道是不是占了天时地利,聪明得很,书籍最多读三遍就能记熟,他又以补佛经为诱饵,让他的两个师弟帮他打扫房间顺道洗衣服。
百年古寺,有不少珍贵残本,珍贵到整个大黎朝只有这一本,破烂到让他们这群和尚心痛,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去动”,不动至少还能维持原本的样子,一动,万一整本裂开,岂不是对不起前人辛苦搜藏。
怎么样也没想到,猴官有一手补书的好手艺,开出条件,有人帮他扫房间,他一天补一页,有人帮他洗衣服,一天补两页,有人帮他抬水烧热水,一天补三页,和尚们看过他出神入化的手艺,那真是复旧如新,再听他开出的条件,喜出望外,
不过就是些洒扫粗活,简单得很,若那些古本能补好,还真是功德一件。
李益就在紫天寺过了四年,直到十八岁的一月,便往京城出发。
当然,他在出发前已经让人去李家打听过了——考完试就要回去的地方,怎么能不弄清楚呢。
卢氏生的李梅雪,李梅艳先后出嫁,田姨娘名下的李梅婉也已经成亲,周姨娘名下的李参定了亲,预计一年后过门,李梅娟年纪尚小,还没婚事动静。
李老太太三年前跌倒,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卢氏搬到长松院,所有起居亲手照顾,就连擦身喂饭也都亲力亲为,辛苦年余,李老太太身体不但恢复,还比跌倒前气色更好,李正道终于原谅她,女儿们都出嫁后,同意她把哥哥的女儿卢珊瑚接来李家陪伴。
卢珊瑚今年十五,相貌可爱,个性憨直,李老太太也颇喜欢。
“李少爷,这即是卢珊瑚。”打听先生不愧是打听先生,居然连画像都弄到了,“这卢珊瑚都十五岁了还没订亲,看来李大太太是想把她塞给你。”
这不奇怪,这个家将来肯定以他为大,卢氏控制不住他,只能想办法让他的正妻与她一心,否则她在这个家没有立足之地。
可是,他干么娶个跟嫡母一心的妻子啊,又不是脑子坏掉。
只是听闻卢氏已经重掌家权,他既然进入这时代,就得顺着这时代生活,大黎朝,嫡母是很大的,庶子必须听话,否则就是不孝,人人得而诛之——就是为了躲开这一段,他才会在男子适合议亲的年纪住到寺里去,只有寺庙,才能理所当然的不问世事,不问外务,十八岁直接上京,自己找妻子。
等他考上,就在京城拜个老师,请老师主婚,他找个姑娘娶。
最好能找到聪明的,找不到聪明就找老实的,总之要看得顺眼,听得懂人话,至于其他也就不强求了,反正他来是为了找队友,成亲只是为了符合这时代的价值观而已,大家都成亲了,他总不能不成亲啊。
至于自己在京城成亲的理由,也不难想,推给“守德大师说”就行了。
古寺巷的霍小玉又是一夜无眠。
饶是有了八年的心理准备,再次见到李益,心里还是不淡定,这都几天了,还是睡不好。
看,天色才鱼肚白呢,这就醒了。
净了脸,漱了口,浣纱正在替她挽头发,牛婆子飞奔进来说:“姑娘,鲍十一娘让人传话问,说今日天气好,想去昭然寺上香,辰正一刻在石阶最底处见面,姑娘去不去?”
霍小玉心想,这几日都浅眠,多梦,去上上香也好,“跟鲍姑姑说,我整理妥当就出门。”
然后就是,她被骗了。
鲍姑姑没来,在石阶旁等她的是身形颀长的李益。
玄青衣衫,靛蓝衣带,头发以玉冠束起,山上清风吹动,衣摆微幅摆动,更显俊秀飘逸,英姿焕发。
自己一直很尊敬鲍十一娘,然而这是第一次,有种想掐她的冲动。
如果李益没看到自己,她会转身上马车就走,但他看到了,而且对她笑了,霍小玉只能迈着千斤重的步子前进,行礼,“李少爷。”
李益眯眼一笑,“接到信笺时,我还暗自得意了一下,霍姑娘这般自持,居然主动约我,可此时见姑娘眼神诧异,看来那信笺不是姑娘给的了。”
“我已经一年多不写信笺。”言下之意就是否认。
“回头倒要问问鲍十一娘为何如此捉弄我。”李益也不以为忤,一摇扇子,“不过既然来了,还是上去点个香吧,见姑娘眼圈微黑,听师父念个经,或许晚上会好睡些。”
霍小玉一怔——前世,他连她替他落胎都不知道。
当时以为他是专心读书,心无旁骛,后来才明白,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次考上,拉不下脸来跟家里要钱,才想找个姐儿照顾自己,身边的人是谁不重要,只要美貌听话就好,所以对她根本不上心,他一直以为她在床上躺了那些天,只是女人病。
而现在她明明已经盖了粉,他居然还看出她气色不好,而且只一眼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霍姑娘。”李益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