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
陶知行傻了傻。
她没做过亏心事,俯仰无愧,所以没有经历过如此不上不下的心情;她敬重的大哥、碎嘴但总护她让她的三哥,都独当一面,少教人操心,于是她更没有经历过担心一个人是如何的忐忑。
如果大人与一般县令无异,如果没有交换了不下百回的案帐尸帐,如果没有那个午后书房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开棺验尸,如果……如果没有发现这世上竟有一人能平心静气地看待她不可自拔的坚持,这忐忑不安是否就不会存在?
唉……
陶知行两眼无神,枕在了靠在回廊花窗的手臂上,手中的石子随手一抛,穿过窗,落到石盆中,溅起水花。
石子沉了下去,水面掀起一阵汹涌又平复,有如那日的小草划过水无痕。然而,石子确确实实是留在了盆底。
她楞楞地,发起呆。
陶知行自然不会注意到,远处,一抹人影在庭院矮墙下的阴影处立了许久。
江兰舟不是没有察觉数日来,陶知行忽而欢喜忽而惆然,始于他闯入房中那夜。
他自是不会因为衣冠不整的模样被瞧见而生气,他一向随性得很;他也并非刻意疏远,但这阵子临县的李、吴两位大人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拿了年轻时审过的旧案说要与他讨教……同样是议论过往案件,差别甚大。他近来睡得不错,可以归功两位同僚。
那头,两眼眯起就要睡着的人儿摊软斜倚着窗,微风带起从头巾下散出的几绺细软发丝,露出了颈部的一片肌肤;同刻,江兰舟已别过脸,看向另一头时,见到朝自己着急走来的鹰语。
魏鹰语神色不定,来到他面前停顿一阵,才脸色沉重、压低声音说了些话。
语未竟,江兰舟遽然变了脸色,旋身迈开大步。
一片火红。
色略沉的血泊四处流散,上有大红纱与缎交织的牡丹华服,染血的纤指,染血的乌丝……点滴染血的雪颊,是唯一未被那火红吞随之处。
没人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碧落阁夜里喧嚣,各人忙着各自的热闹,昨夜又是一年一度的点花日,宾客满楼,往往上半夜在一姑娘房中饮酒作乐至夜深,下半夜又与另个姑娘一同吟诗听曲到天明
过午,丫鬟端了白粥与醒酒茶入房,惊见此景差点吓晕了过去。
碧落阁的日阳死了,众人议论纷纷。
烟花之地该是让人寻欢作乐之用,如今厅中魏鹰语指挥着,俨如审案公堂。许多姑娘不禁吵,起身出房才知出了人命,也有许多客人衣衫不整便被唤去录口供。另一方面,贾立领数名衙役在城中寻找可疑之人,谨慎起见,也细细盘查进出城门商队;才从年初命案中恢复平静的福平,又弥漫起一股人心惶惶。
然而,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幕始终在这碧落阁最华丽的房中——红,一片的火红。
江兰舟立在房门边,单手在身后藏于袖下,紧握成拳,黑眸盯着流窜至边缘已然干涸的血迹,仍没有踏入。
“江大人,自家的姑娘都问过了。”作主报官的自是甘锡母,此刻踉在大人身后,满脑子想的不是哪个姑娘死了,而是该如何大事化小。
江大人与日阳私交甚笃,此事众所周知,但少人知道日阳三年前投身碧落阁时,确实提过会从京中来此是因江大人。江大人乃福平县令,年初一案已展示出其刨根究柢的性子,甘鸨母虽不想把事闹大,甚至因害怕从此没生意上门而有过私了的念头,只是衡量过后仍差人向魏师爷送了信。
“说。”隔了一会,江兰舟才冷声令道。,
以往见江大人总满脸笑意,如今在日阳房门口站了许久,不发一语。
方才他交代魏师爷及贾护卫办妥几样事时,语气平稳,没什么太大的异样,脸色却是极沉,没来由地令人心生畏惧。甘鸨母偷偷觑着江大人的侧脸,怯懦地点点头,回道:“点花日咱阁里都会开坛私酿的酒,首杯倒入陶碗中,由主客先饮一口,再将酒杯传出去。日阳接了酒杯沾了口便宣布今年好酒已开,依例大伙各自斟酒喝了开……就是那时起,没人再见过日阳……”
“嗯。”他轻轻应了声,便没再说话。
江大人不喜太热闹嘈杂的场面,因此过往的点花日自是不曾参与。甘鸨母不知这么说他信了几分,以昨夜的盛况,只怕不会有人记得日阳究竟跟谁一同,去了哪儿,又做了些什么。
甘鸨母的话听在江兰舟耳里是有些敷衍的。阁里的姑娘,尤其日阳是红牌,能在点花日与她共饮、入她房中的又有几人?鹰语正在一一问话,迟早会查出来,甘鸨母只是不想得罪恩客罢了,所以宁可是衙门问出也不主动去提。
他该再细问,他该再逼进,可……眼底一片红,喉间像是梗住了什么,他连日阳的名都说不出口。
沉默持续着,没人再开口,只有风从窗外拂进,扫了灯罩上的纸剪山水,落在那片血红上。
眨眼,糊成一片泥。
江兰舟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回到三年前大理寺最偏的惠堂。该是进出自如的令牌却只能让他留在紧闭的大门外,于是费尽心思,多方斡旋甚至买通,才在一个深夜,看守衙役交班空隔了一刻渡他入内。
亲眼所见,方信了他不杀伯仁,伯仁仍旧为他死了。
他断狱无数,见过的尸体无数,却是第一回觉得——脏。
人可以为了自身利益去争个你死我活亦无怨无悔,然而事实不是你死我活,或是我死你活。死的从来都是旁人。
人死了,当入土为安;可尸体会说话,其上的伤会说话,断不能落到对手那儿,教人抓住了把柄。
一方绝不肯放手,一方绝不肯收手,所以,最肮脏手段也用上了。
大理寺被封起的惠堂里,一具枉死之尸只能置于此,不见天日、不容人收尸、不容人看最后一眼。冰冷潮湿的石板上,蛆虫啃咬至最后,怕只剩碎裂不成形的白骨。
原以为除去一身精绣的官袍,是种赎罪,如今看来,三年不是沉潜思过,只是单纯逃避……
他本就是是非之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江兰舟睁开眼。
血泊中的身躯已被捞起,回到了福平惠堂中,放到了新架起的木架上。四周窗子敞着,暖阳透进,他方能看清,一滴一滴,滴在石板地上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水。
颈间穿喉的伤、被削去的左手小指……纵然还未逮到凶手,但与三年前的手法一致,他已心中有数。
……陈大人不安心的是名册流落在外,还是名册在他手里?三年不动他分毫就为确认名册下落,如今出手,是警告?陈大人防的究竟是曾经最信任的门生,还是心中也逐渐明了一个门生叛离,正正代表了自身利欲熏心得太过,终究会引来更多的背叛?
……他无意去评判他人野心,只因自私人人都有的。
日阳也不例外。
可她只是盼着与相爱之人双宿双飞,如此美事,又怎么会变成一种奢求?说好为主子办完一件事便来接了她的那人,从此乡村野外,平淡一生的约定,又为何一去无返,非得让她盼到来生?
太多端测,太多疑问,太多悔恨,江兰舟瞅着眼前尸身,除了一股痛意,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惠堂里,大人一身淡色长衫被窗外暖阳染得暖烘烘,侧脸与眉间却是一片冰霜冷然。
陶知行立于门外,远远眺望。
尸架上的人儿名唤日阳,听小仆们的议论,是大人在碧落阁中的红粉知己,昨夜惨遭毒手。
有多惨?陶知行没到过案发之地,也还未验过尸首,因而无从得知,只能从众人交谈时的惊恐表情猜着。
此时贾立在外还未归来,魏师爷方才匆促提了提情况,又被唤去忙其它事,衙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城中也闹得沸沸扬扬……
唯一静默之处,竟是在惠堂里。
大人回府后吩咐了事项,接着来到日阳姑娘身边陪着;一动不动,仅仅陪着。
明日才开堂审案,陶知行却仍不禁来到惠堂……然而见到了眼前景象,心中复杂。
难以言喻的复杂。
以她对大人的粗浅理解,回府后立刻验尸升堂方合理,但他沉默不说话,摒退了左右……是求片刻独处吧?
没有激动咆哮,没有慌乱,亦没有眼泪,他的情绪收在风平浪静的表情下;就连眼见心爱之人遇害,也能冷静相对吗?
她想问,但该怎么问,又是否真该问出口?
相处惯了的是死尸,所以她也只习惯由细处独自寻找答案;什么当问,什么不当问,什么时候能问,什么时候不能问,成了难题。
映在眼底的是大人苍白的侧脸,陶知行只能在远处,将所有问题埋回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