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权,你有容,跟了他,你不是可以衣食无忧吗?”
当林紫萱含恨咽悲地说完自己家的不幸时,本以为会得到谭步平的同情,不料却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让她气出眼泪的话。
在她讲述时走进来并坐在桌旁的薛绍春则毫无惊讶之色。
“你……你这是人话吗?”林紫萱忘记克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气冲天地瞪着依然眼睛半闭的谭步平,恨恨地说:“我宁可死也不愿让那个狗官碰我。”
半闭的眼睛倏然睁开。“如果拍桌子生气能消除吴胖子的色心淫胆,那姑娘尽管去做好了,何必要写讼状呢?”
他的冷静压住了她的冲动,林紫萱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能接受他的态度。
“就算这样,你也不该说那样的话。”
“本公子爱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姑娘不爱听,可径自离去。”他的眼睛不仅张大了,而且还非常明亮有神,那锐利的目光让林紫萱的呼吸顿时窒住。
见她双眼发红、不再争辩后,谭步平才收回严厉的目光,言简意赅地建议她。“你要告的人是青阳县一手遮天的吴胖子,而那张卖身契上有你爹娘的亲笔签押,所以要告倒他的最好方法就是离开此地,去告御状。”
“告御状?”他的话让她心头一亮,可是随即想到那样就得到京城去,而京城汴梁距离此地路途遥远,那不知得花多少钱、多少时间?想到这,她神情黯然地摇摇头。“不,不必了。”
“随便你。”谭步平看着她淡淡地说:“明日早上来取状子。”
说完,他放下双腿站了起来。
“谭公子。”知道他想离开,林紫萱急忙喊住他,走上前一步将林大鹏交给她的钱袋放在桌上推向他。
“这是什么?”谭步平注视着小布囊问。
“写状子的钱。”
“钱?!”谭步平的眼睛有趣地眯起。“你还有钱?”
“我……”林紫萱羞窘至极,十根手指扭绞着衣襟,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大鹏忙代她回答,解除她的窘迫。“谭公子,今年遭灾,紫萱家最惨,可是我们村里每家每户也都日子难捱,这钱是大家凑给紫萱的,请公子不要嫌少,帮紫萱一次吧!”
林紫萱对他微笑,为他及时替自己解围表示感谢。
谭步平看看她,再看看他,咧嘴一笑。“这点钱买不到我的文墨,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说完,他转身离去,钱袋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
“谭公——”林紫萱还想喊他,问他那是什么意思,可他已消失在一间房内。
见她神情凄惶,薛绍春拾起桌上的钱袋递给她,并安抚道:“姑娘不要担心,谭公子既然要你明天来取状子,那他一定会替你写。”
林紫萱接过钱袋向他道谢,薛绍春又问:“两位今夜住在哪里?”
林大鹏立刻回答。“小民得赶回去,不过紫萱会住在附近的客栈……”
林紫萱红着脸插问:“薛东家,贵栈有便宜的地方吗?我只要待一晚就好。”
薛绍春看看她手中小小的钱袋,思考了一下说:“如果你不嫌弃皂角味,今夜可让你免费住在洗染房,因为住那儿的仆妇这几天回乡了。”
“不嫌弃、不嫌弃,我喜欢皂角。”林紫萱一听不需要付钱,立刻开心起来,既感激又惴惴不安地说:“谢谢你,可是我不能白住……”
“放心,我也不会让你白住。”知道她是个有尊严的女孩,他宽厚地笑道:“如果等会儿你没事,可以到厨房去帮点忙吗?”
“可以、可以。”林紫萱开心地笑了,对自己能以劳力交换住宿感到很高兴。
“那好,你等会儿去柜台找掌柜,只要告诉他你的名字,他会管你吃住的。”薛绍春笑着安排。
傍晚,客栈外,林紫萱与林大鹏道别。
林大鹏看着天边的晚霞,郁闷地说:“紫萱,要是今年春天我爹娘答应让我娶你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直陪着你。”
听他提起今年初他坚持要娶她,遭到家人反对,还闹得两家人都不开心的事,林紫萱脸一热,立刻阻止他。“不要再提那事,你爹是对的,你应该娶没有怪要求且家境好的女人为妻。”
“都是我爹不好。”林大鹏不满地说:“你要招婿入赘也是为了照顾家庭,哪是怪要求?而且我家兄弟多,我愿意……”
林紫萱再次阻止他。“别再说了,你也看到的,我家太穷,负担又重,只有傻瓜才愿意娶我。今天你能带我进城,我已经很感激了。”
“可你知道我只喜欢你,你不是也喜欢我吗?”林大鹏冲动地抓住她的胳膊,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林紫萱挣脱他的手,退后一步说:“现在这个时候,我没有心情说这些,你还是快走吧,你家明天还急着要用车,你答应过今夜一定会赶回去的。”
林大鹏无奈地看着她。“好吧,我先回去,等过了这阵子,我再跟我爹说。”
林紫萱没说话,她与他是邻居,从小林大鹏就像哥哥似的照顾她、帮她,如果没有他家的反对,她想她会嫁给他,毕竟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见她不语,林大鹏粗大的手在她头上揉了揉,这是他十几年来的习惯动作。“别担心,等明年收成好时,我爹爹会改变主意的。因为你是个能干的好姑娘。”
林紫萱歪头避开他的手。“到时候再说,现在你快走吧!”
“好吧,那我走啰,明天我会尽早来看你。”林大鹏恋恋不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后,转身走了。
目送他消失在暮色中,林紫萱觉得自己是世上孤零零的一个人!
*
这几年池州府出了个远近驰名的“勤勉”县官儿,那人就是青阳县令吴德良。
说他勤勉,那是因为只要天公不怒,他就乘着那顶专属的朱漆小轿往外跑,不是去巡视农田、桑地、茶园、果林,就是勘察市井民情。每逢有朝廷命官或钦差大人莅临,他总是热情接待,并将辖区内的大小事、村落河流、商家店铺,如数家珍地向对方做个详尽介绍,每每让过往的官员印象深刻、称颂不已,因此为他博了个“好官儿”之名。
然而,青阳县的百姓们却不这么认为——
“呸,无德无良的狗官。”他们用县太爷的名字骂他。
只要看到县太爷的车轿在前有鸣锣差役,后有护驾士兵的簇拥下出现时,人们便会在私底下咒骂,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位县太爷之所以如此“勤勉”,并非为了朝廷圣旨或百姓福祉,而是为了寻找目标,敛财夺物。
他身为青阳县百姓的父母官已经五、六年,好事没办几件,坏事倒做了不少,不仅巧取豪夺、收刮民脂民膏,还私养佣兵打手,对不满他的人进行报复。
青阳县本是富庶之地,又远离京都汴梁,可谓山高皇帝远。带兵的县尉刘琨是他的妻弟,此人凶狠悭吝;管文的主簿吴能是他的堂兄,有一肚子的坏水,又是县衙的刀笔吏,一支笔能将黑的说白、白的说黑。这三人沆瀣一气将偌大一个县控制在手中,谁要敢反抗就将谁抓来关进大牢。于是在他们的淫威下,百姓们大多敢怒不敢言,青阳县俨然成了他们的私人王国。
若在往年风调雨顺时,信奉“民不与官斗”的百姓尚可努力耕种,以勤奋和好运来免除人祸。可是,当天灾发生,好运不再有时,人祸又该如何去避呢?
就像今年,江南发生虫灾,部分地方还出现洪涝,使得农田减产、桑地受灾。
常言道,天灾之后必有人祸,这似乎是一种规律。
当许多无辜善良的人家遭遇无妄之灾时,官府恶吏趁火打劫,宵小流氓更形嚣张,因此前往官府告状的民众多了起来,到“东顺客栈”求“神笔判官”代写状纸的人也日日有增无减,这可惹恼了县太爷——
“怎么回事,这衙门的登闻鼓打得好玩吗?”
这日午后,一阵急如风暴的鼓声将肥头大耳的县太爷惹烦了,他立即将责难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主簿——他的堂兄吴能。
“是有人喊冤吧!”吴能凑在窗口往外看。
“关上窗户。”县太爷厉声大喝。“那些刁民租税不缴,就会到我的大堂上折腾,还有完没完呀?”
话音方歇,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有人喊冤。”衙役跑来报告。
吴德良一扬手掌,生气地说:“甭理他!晌午都过了,喊什么冤?就说本县出外查税,不再升堂。”
“可是,朝廷明令登闻鼓不可……”
“少啰唆,这里的县太爷是你还是我?”吴德良脸上横肉隆起,吓得衙役不敢多言,转头往外跑去。
等衙役的脚步声消失后,吴能提醒道:“大人,‘登闻鼓响,必得升堂’,这是朝廷明令,断不可落人话柄。”
他的话让吴德良泄了气,为官多年,他当然清楚这条律法。而且,他熟谙若要官运亨通,必须八面玲珑,表面上做得无懈可击,因此他还得去应付击鼓者,做好官样文章。
“该死的谭步平。”他忿恨地咒骂。“自他来后,登闻鼓就没一天安静过。得了,升堂去吧,看是哪个刁民在胡闹。”
他起身更衣,心头顿生的郁闷之气让他头脑发晕。
在青阳做县令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政绩”和“名声”相当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三年前祖籍青阳,享誉京都的鸿学大儒谭老爷病逝,其独子携其灵柩回乡安葬,并留乡守丧,从此,这小子成了他的心头之刺。
初见谭公子时,他被对方出众的仪表和才学所吸引,曾有意招其入衙做个刀笔吏,没想到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那小子阴阳怪气地调侃他一番后,公然拒绝了他的美意,让他老脸难堪。
最可恨的是,那小子似乎故意与他作对,放着城郊豪宅不住,偏偏爱住在“东顺客栈”内,替刁民愚妇写状纸,给那些被他占了财物、土地、女儿的乡民壮胆,害他县衙门前的“登闻鼓”每月得换一面,让他只要想起那些言辞犀利、滴水不漏的讼状就心惊肉跳,恨得咬牙切齿,却又莫可奈何。
幸好他有个能谋擅策的主簿和心狠胆大的县尉,再加上忠心不二的打手,才让他能继续享受着太平的日子。
如今,他对那狂妄小子是越来越难容忍,就连那小子的名字也让他听了心烦。
谭步平?!哼!他凭什么“谈不平”?这青阳县是他吴某的太平天下,哪有什么不平之事?还有该死的“神笔判官”称号也让他极不痛快。青阳县有他这么个青天大老爷做真判官就足够了,何须来个赝品?
总之,他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让那小子消失才行,否则他还有安静日子过吗?
“大人,先等等。”
就在他准备上堂时,他的小舅子刘琨匆匆赶来了。他衣襟半敞,衣袖高卷,更显得粗野凶悍。
“又有什么事?”他皱眉问。
“林家小娘子进城了。”
胖县令一听,立刻涎脸垂腮,下巴堆起三层肉,笑眯了眼道:“太好啦,我早知那小娘子定会找上门。去,带她到后宅,吩咐厨子备酒席,今晚本县要与小娘子拜天地、入洞房。”
“可是,那小娘子上的不是大人的门。”
“不是老夫的门?”县太爷笑容僵住。“那是谁的?”
“谭步平。”
顿时,县太爷肥胖的身躯陷进椅子里,他咬牙切齿地问:“她敢告状?”
“绝对是。”
“你确定是她?她爹可还在我们手里呢!”
“绝对是她,我的手下发现她在‘东顺客栈’门口现身,就一直盯着她,从店伙计处得知她找上了那小子。”
“你就该叫他们立刻抓住她。”吴德良恼怒地说。
“他们想过,可是来不及了,她直接进了东顺客栈东家的后院,那里不光有那小子在,还有朝廷那两个住官驿的大人在,怕惊动太大,所以……”
“该死的女人。”吴德良眼里闪过冷酷的光。“让她去找他,等她前来击鼓时就抓住她,直接送到我的房里。”
“行,小弟明日一定亲自将她抓住。”刘琨将功补过地发誓。
“不行,不能在县衙门前抓她。”主簿吴能阻止道:“那样会惹来大麻烦。”
吴德良怒了,瞪眼骂道:“笨蛋!明天知县于大人在堂,我若不先抓走她,你要我当堂出丑,自毁名声吗?”
吴能辩解道:“大人冷静,那小子行事古怪,言辞多与大人相左,如果林家娘儿们与他勾搭上了,我们就得小心。人人皆知,那小子出自‘应天书院’,老师同窗多在朝中任职,而他爹谭老爷生前名望极高,如今的枢密院御吏就是他的门生,地位显赫。得罪了谭步平,大人说不定赔了夫人又折兵,让那小子给连根拔除!”
他的话让气势汹汹的县太爷大为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