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东,牡丹乡。夜里只剩蛙鸣声,王臻宇对着饭店的落地窗望着起雾的湖面。
他专心的看着湖面,不发一语;可他总是忍不住要想,当童语看到他留的信后会有怎样反应?
会撕了那信再破口大骂,还是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他这样一走了之,会不会太过分?
他想着她的坏脾气、她的咆哮、她直率的话语,甚至她脸红的模样,处处教他想念,而他离开台北不过才几天……
他转身躺到床上,闭着眼睛默默对自己说:「我很满意我目前的生活,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她了。」
进入梦乡后,他发现自己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漫步,经过一个热闹的庙口,有人搭设歌舞台,花车女郎在台上载歌载舞,他往台上望去,却看见了童语。
他的脚像被钉在原地一般,一直看着她,童语却怎样都不转头看他。他的胸口一团窒闷,说不上是愤怒还是难过;他对着舞台大喊她的名字,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来,那种无能为力的惊恐将他给吓醒了。
他扭开矮几上的灯,看看时间。「见鬼了,才三点,作的什么恶梦,真是。」
他起身喝水,却再也睡不着。
他不由自主地想:她,还好吗?会不会乖乖地去上烹饪课?会不会又到处去赶场唱歌?
明知不会有答案,他还是挥不去对她的种种牵挂。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草草用过餐,他戴上墨镜,开车往海洋世界前进。
他在每个大型鱼缸前徘徊,望着那些养在人为环境中的海鱼,他有些不自在,总觉得那些海洋生物不该被局限在那种人为的环境里。
他走到可以望见海洋的平台上,看向广阔的海面,某只不知名的海鸟正以着堪称完美的姿势在海面上邀翔。
他感到惊奇,看着看着,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好傻,自己不就像是海洋馆里那些被养着的鱼吗?这么多年了,他仍被那场错误的婚姻圈在里面。
望着天空,他想,放手吧,也许把旧有的包袱都放下,他才可以真正得到自由。
*
回到饭店。
他独自在房里用过餐,然后独自沿着饭店自有的湖畔散步,远远地,他看见湖畔有个女孩拎着鞋子打赤脚在石头步道上行走。
看见那女孩,他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开;这陌生女孩让他想起童语,他想起她在北港镇某庙口用鞋子K贼的神勇模样。
他不禁微笑了起来。
此刻,不知她在做什么?
在算明牌吗?还是正和人搓麻将?
昨天他不在家,她是不是睡得好?
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想童语时,不禁感到讶异,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童语竟已占据他的思绪?
这层体认让他有点难以消化,甚至有点恼。
他对自己生着闷气,迈开大步走回饭店房里。
盥洗后,他在房里开着小灯,听古典音乐让自己放松,再拍拍枕头,很慎重的经营就寝的气氛。他是精神科医师,精通所有放松的技巧。
虽然不容易,但最后他还是让自己睡著了。
梦里,他坠入一片黑暗中,正想搞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突然听到两个男女在吵架,仔细一听,那声音正是童语。他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童语踹了那男人一脚,然后死命的往前跑,那男人愤怒的追赶着,他不放心地跟在后面追,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跑得筋疲力竭,抬头却不见了童语的踪影,他猛然一惊,吓得坐了起来。
她,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个性直来直往又冲动,会出事是很有可能的。
他在房里踱来踱去,越想越不安,索性打电话回台北住处。
没人接。更教他担心了。
于是,他作了一个生平最疯狂的决定。
他决定连夜赶回台北。
*
王臻宇连夜赶回诊所,不耐烦的等着自动门滑开,几乎毫不考虑的便往童语房间走;一瞧那紧闭的房门,他坚毅的嘴角不觉抿得更紧。她从不关房门的。
这样紧闭的房门像是作着某种预告,而他想到别离。
最后,他还是扭开了房门,看到一室的整齐、空旷,怱然感到很不习惯。
环顾那摺得整齐的棉被,没错,她走了。
这不正是他要的结果吗?但为何他的心脏部位会有种慌和……失落?
他知道自己是难过的。
如果连跟自己诚实都做不到,那也未免太荒谬,他没道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忙着自我欺骗。
他只希望,心底那种对她的想望和难受能早一点过去。
为此,他躺在童语睡过的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想她,想这两天来连续梦到她,她现在如何?是不是一切安好?
躺在童语睡过的床上,他又忆起那场童语被追赶的恶梦,想到那便是自己连夜赶回来的原因。
他又坐起身来,低头略微思索片刻。不行,无论如何他要见她。
他打电话给念台。
「童语几时离开的?」他问。
「喔,前天晚上。」念台睡眼朦胧地盯着床头的闹钟,不解老板怎会三更半夜打来问这个问题。
「她和臻逸先生见过面才走的。还有,补习班打电话来通知,童小姐决定课不上了,也要求补习班把学费退了,钱这两天会转帐进来。」这个情报也许老板用得到,念台想。
王臻宇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时间真的很晚了,他有点尴尬的对念台道歉:「对不起,没发现这么晚了,还把你吵醒,你明天晚点来没关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心里却仍惦念着,她没去上烹饪课,那她究竟到哪去了?
*
童语离开椰风诊所那晚,一个人扛着行李在夜里的街上闲逛。她很清楚自己和王臻宇的缘分已尽,但她好想念他,想到心口泛酸。
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般的无可救药。
她不知道自己在无人的街道上逛了多久,只记得自己走到再也走不下去,跌坐在路旁,脑海里闪过童心温柔的脸。
于是她拨了电话给小妹童心,让妹妹来带她回家。
童心从没见过童语这么狼狈的样子,以往就算是跑路,二姐也总是有种生龙活虎的神气,但她此刻的样子却让她担心极了。
她什么也没问,默默的帮童语放洗澡水,趁她洗澡的时候,又帮她熬了一碗热腾腾的海鲜粥。
「二姐,你要不要打牌?我陪你。」童心见童语吃了一口粥后便停下不吃,开始有点担心。童语的胃口向来极好,此刻的她看起来真的怪怪的。
「我不想打牌,只是回来看看你。趁那个女魔头还没回来,我要先走了。」说完,童语提着行李就要离开。
「二姐,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去?」
童语闻言,不觉想掉泪,难道她当真无处可去了吗?
「二姐,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王臻宇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可是此刻他在哪儿?迎着童心那双温柔诚挚的眼眸,童语无法避免的抱着她,让眼泪溃堤。
「我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又丢了工作。我真想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把这一切都忘了。」童语说。
知道童语不想谈,童心安慰她:「大姐和社里的干部去南部旅行,今晚不会回来,你就先住下来,工作的事,明天我来想办法。」童心知道只要让童语保持忙碌,她就会很快好起来。
童语呆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语。
童心贴心的帮她把棉被枕头都搬来客厅的沙发上,帮童语铺床。
童语木然的看着童心的动作,像梦游般喃喃自语:「我不必再睡客厅了,我那该死的毛病被一个该死的男人医好了。」
说完,她用力抄起沙发上的棉被枕头,走回童心房里。
童心诧异的望着二姐的背影,不由得好奇——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医好二姐多年的心病?
*
翌日,童心拉着二姐到花店里,开始认真的帮她找工作。
「二姐,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工作吗?」童心问。
童语想到王臻宇说过,她适合学服装设计,想想也许她该试试,但那一定要很多钱。
「帮我找个钱多的工作就好。」童语说。
童心拨了几个电话,然后有点犹豫的对童语说:「有家园艺公司要找个司机,月薪四万,薪水是满高,可是要搬东西,太粗重了,我看还是不要好了。」童心自言自语。
「为什么不要?就这个工作。你打电话告诉对方,我明天就去上班。」童语心里明白保持忙碌是治疗失恋最好的药方。
下午童心把店门拉上,陪童语去找住的地方,顺便将烹饪补习班的课给退了。
两人在童语要上班的附近找到一间套房,童心还帮童语缴了租金和两个月的押金。
「二姐如果赚了钱再还你,还有,不要告诉女魔头关于我的任何事。」童语交代着。
「我知道了。」童心柔顺的答应。
*
童语原本以为新工作会是新生活的开始,谁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工作的第三天,公司接到一个葬礼公祭的案子,当她把花送到会场上,心中不觉暗自叫苦,死者正是龙爪堂某个分堂的护法。
她只好踅回货车上,把棒球帽、遮阳眼镜全戴上,再小跑步到附近商店买个口罩戴上,衷心希望自己不要被龙爪堂堂主李啸天认出来。
她动作迅速的把花全搬下去,然后让店里的设计师和助手在会场忙,自己则赶快溜回货车,正想把车开走,李啸天的黑色座车刚好迎面而来。
她故作镇定的握紧方向盘,谁知李啸天一眼便认出她。
不妙!来不及了。
生性多疑的李啸天吩附小弟让她的货车停下。
她没辙,只好停下,摇下车窗对龙爪堂的小弟解释:「我送花过来,因为感冒才戴口罩。」
「我们堂主请你把口罩和眼镜拿下来。」小弟仍然坚持。
童语心里紧急升起三个选择:就范、离开还是破口大骂。后来她破天荒的选择了面对。
王臻宇不是说过只要她把好赌的企图心拿来面对任何事都会成功吗?
她把帽子和口罩拿下,一脸无畏的望着她的追求者兼债权人——龙爪堂堂主李啸天。
「童语!」他的惊讶显而易见。
「这些日子你跑到哪儿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呢。」他急切的下车,把身子靠在她的货车旁,热烈的眼神直直望着她。
「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我这身打扮,我正在工作,真的不好和你寒暄太久。周末我有空,我们吃顿饭把事情『乔』一下。」童语耐住性子说。
「行!周末晚上六点我到童心店里接你。」李啸天提议。
「不必。周末晚上六点国华饭店见。」童语担心的望着会场,怕被同事发现。
「我就欣赏你的倔脾气。」李啸天笑着说,算是答应了她的提议。
童语伸出手挥了挥,要李啸天的小弟们让路,她开着货车呼啸而过,在停车场边才掏出手机和设计师约定接送的时间。
干!别人是天天星期天,她则是天天星期一,还没领薪水就先遇到债权人。她欠李啸天五十万,怎么还?在车上时她拚命按着计算机,决定一年还他十万,但如此一来,他就有理由继续纠缠她五年……
唉!从良真的是一条很难很难的路,她干嘛要从良呢?真的要相信王臻宇的鬼话?
想太多会头痛,童语只想尽量找兼差,努力还债。她拨电话给童心,姐妹俩热烈的讨论了一阵。
两天后,童语和童心便戴起口罩在夜市摆起章鱼烧的摊子,姐妹俩卖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