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城南的大街上慢悠悠地行走着,雷持音一上马车就兴匆匆地将第一手的消息告知,然后恳切地道:「所以,爷赶紧差人去查。」快快还她清白,她可不想莫名其妙背上黑锅,成了代罪羔羊。
易承雍敛下长睫,「没想到你口中的玛大师竟如此年轻。」
他原以为冯大师会是个年过半百的玉匠,没想到顶多二十多岁,而从马车的窗子望去,能见到她笑容满面地与之坐在亭内交谈,熟络得不像是初次见面。
感觉上,议该只识得他的。
以她的年纪,不该与外男如此亲近,而能够如此亲近的,大抵关系匪浅,在如此情况之下,要他如何能信她所说的消息?谁知道是不是冯学刚为她说谎?
可偏偏她一脸坦荡,彷佛没有一丝城府,反教他怀疑起自己这双眼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才教他看不穿她深藏内心的心计?
没头没尾地来上这么一句,雷持音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这跟爷想追查的事有关吗?」
「你认识那个人。」
「咦?」
「你说谈不上认识,可你的表情却拆穿你的谎言。」他状似漫不经心地举发她的罪行,灿若星子的眸不带温度地瞅着她。
雷持音张了张口,有些百口莫辩,她不是故意说谎,而是她的处境真的不容许她坦白。
她知道他并不信任她,如果她说认识冯学刚,他事后不会去查吗?这一查不就露馅了,因为冯学刚根本不识得换了个身子的她,这样岂不是又会引起他的怀疑?
然而她没想到这男人眼睛这么利,谎言被拆穿,反倒更快引起他的猜疑……天啊,她还没消弭他原本对她的质疑,眼前更是雪上加霜了,到底是想逼死谁?
「爷的眼真利,可爷不觉得奇怪,为何我识得他,他却不识得我?」半晌,她笑得苦涩的反问着。
易承雍面无表情,从她的眉眼之间隐约能瞧见她的无奈,可他却不懂她的无奈是为哪桩,他也不追问此事,只严肃地道:「雷氏,想要我信你,你就必须想办法让我相信,否则我救不了你。」
「我……不管怎样,我刚刚才得到的消息难道爷不查吗?」如今也只能寄望于此。
「如果查出的线索无用,咱们的契约就到此为止。」虽说颇可惜,但正值多事之秋,他不想节外生枝。
雷持音简直想哭了,那个弃尸的混蛋,为什么这般能躲,害她邀功不成反背上嫌疑,这还有天理吗?
她气恼地掀开车帘瞧着外头的街景,天色有些暗,可街上人潮依旧熙来攘往,尤其在转过街角后,整条大街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什么铺子能引来这么多人?她张望着,回想当年端玉阁才刚开张时,想下单子的世家女眷马车可是足足排了一条街,说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眼前这铺子竟也不遑多让,这铺子不是普通的大,大约是几家店面打成一家,但马车都排成两列了,还找不着地方停靠。
就在她闷闷看着街景的当下,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教她不自觉地朝车阵中一辆马车望去。
葵花纹样……好眼熟……对了!那是通阳矿官的马车,也是她那晚在乱葬岗上瞧见的马车!
想通的当下,她见马车上有人下来,虽说戴着帽子,但那身形和指上的玉扳指分明就指证他是那晚弃尸的人!
「爷,弃尸那人在那里!」雷持音赶紧指着走进铺子里的男人。
易承雍望去,只瞧见了背影,―穿玄色衣袍的男人?」
「对,他就是那晚出现在乱葬岗上的男人,赶紧去抓他!」她终于可以洗刷嫌疑了,老天待她终究不薄。
「空汶,带人去瞧瞧。」易承雍沉声道。
「是。」护卫空汶应了声,轻吹了声口哨,暗处出现了四个人,两个随他走,另两个则守着马车。
「爷,您不去吗?」雷持音急声问。
「在这儿候着消息就好。」
「可是……」才三个人而已,要是让那人又跑了,她的嫌疑要到哪年哪月才洗得清?
「我去瞧瞧!」
说着,她已经飞快地跳下马车。
「你!」易承雍伸手欲阻止却已来不及,瞧她身形矫健地在车缝里钻着,眨眼功夫就跟着进了闻香楼,他不禁啧了声。
「主子,要将雷姑娘带回吗?」守在马车旁的护卫低声问。
待在宅子里的护卫都知道雷姑娘和主子关系匪浅,而这闻香楼可是通阳城首屈一指的青楼,雷姑娘貌美如花,要是一个不小心被当成花娘,后果可不堪设想。
易承雍眉头微蹙着,下了马车,看着两人,道:「空涪留下,你跟我走。」
「是。」
两人举步踏进闻香楼时,穿堂处可见不少花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来送往,易承雍无视花娘的靠近,径自朝大厅而去,大厅里人满为患,宾客花娘高声交谈,教他眉头深锁。
「你往那头,一刻钟后没找到人便回马车。」易承雍指着另一头下着命令。
护卫领命而去。
易承雍吸了口气踏进厅里,嫌恶地避开人群,思索了下朝一旁长廊而去。
他想,假设那人真是她目睹之人,必然知晓官兵正在寻他,自会挑选隐蔽之处躲藏,而楼上的包厢虽是隐密,但走得愈远,碰见的人愈多,难保不会出事,所以必然会挑选较少人走动的路线。
然而几条长廊走完,甚至每间房前他都刻意停步留意,却丝毫没有她的声响,眼看天色渐暗,他的眉头渐拢。
才一刻钟,天色就暗得如黑夜,他脚步一转决定往楼上找,走到二楼,与人错身而过,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男人扶着的姑娘。
那姑娘像是失去了意识,就在男人腾手开门时,他瞧见了她的脸,他立即上前,在男人进房时尾随而入。
「你……」男人的话未说出口已经被劈昏。
易承雍一把将雷持音拉进怀里,探了探她的鼻息,再把了把她的脉,确定她可能只是闻了迷香昏厥并无大碍,教他心头大石落地。
瞪着状似沉睡的她,放心的同时,恼怒油然而生。
凭什么他还得为她牵肠挂肚!
可恼归恼,他还是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避开大厅,跃至闻香楼的园子离开。
书房里,易承雍坐在案桌后,听着空汶回报搜索闻香楼的结果。
「不管怎么找,就是没瞧见雷姑娘画像上的男人。」空汶懊恼地垂着脸。
易承雍淡声道:「房里那个男人呢?」他指的是带雷持音进房的那个男人,毕竟她还昏 睡着,无法从她那里问出什么。
「属下问过了,他是闻香楼的恩客,是一家布庄的掌柜,从东侧的楼梯上楼,有个男人从后头叫住他,说是把花娘转送给他,属下也找到与他一起上闻香楼寻欢的友人,证实他只是个寻常的布庄掌柜。」
线索又断了。易承雍神色不变地看向外头的天色,心想大概只能等她醒来再问个详实。
「空济呢,还没回来?」
「回主子的话,空济还在驿站,差人回报说他还在等另一份消息。」
「知道了,你下去吧。」
「主子,饭点到了,是否要摆膳了?」
房里的人还未清醒,他低声吩咐,「晚点再说。」
「是。」
待空汶离开,他思索了下,走回寝房,下意识地看向珠帘里,瞧雷持音似乎还沉沉睡着,不由得蹙眉想着,该不该让大夫过府一趟?
掀开珠帘,他踏进花罩里,瞧她的姿态就跟他搁下时一样,连动都没动,眉心蹙得更深。
她到底遇上什么事?
在他眼里,她是个极其古怪的姑娘。一个姑娘三更半夜出现在乱葬岗,必定有不能言明的隐情,然而从她身上看不出丝毫的怨慰愤恨,甚至她还大胆地与他交易定约、与他并肩坐在一块,笑容恣意怡然。
美其形,雅其蕴,看似娇柔却藏着不容质疑的坚韧。
从没一个人能像她这般强行走到他的身边,他周围的人总是戴着面具靠近他,敬他的身分、惧他的兵权,猜忌他后又想除去他,一张张的笑脸后头满是谋算,丑陋又狰狞。
可她的笑靥是恁地纯净绝尘,有时又像骄阳般璀灿,千变万化,却是再真实不过。
她聪颖大胆,张狂放肆,总是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她甚至懂他面无表情底下的心绪,看出他从未浮现过的恼怒。
为什么?旁人不懂的,她凭什么懂?
他垂敛长睫瞅着睡梦中彷佛还带着笑的她,在青楼里许是没遇上什么恶事,要不在睡梦中怎么还笑得出来?
其实,他可以相信她的,她从来把心思摊在阳光下,只不过是因为身分疑点重重,才会教他无法释疑。
还有因为她像他逝去的母亲。他总算明白她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是源自于她与母亲性情的相似,母亲是这天地间唯一能教他信任和眷恋的人。
所以,他愿意多给她一点机会,证明自己的眼光无误。
睡梦中的雷持音像是感觉被人注视着,羽翼般的长睫轻眨了几下后,徐徐张眼,尚未瞧清是谁,就被覆盖在身上的阴影吓得退到内墙,戒备地抬眼。
一见是他,她紧绷的心绪才松懈,「爷,你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吗?」是嫌她被吓得还不够,他还要插上一脚是不是?
她的埋怨像是娇嗔,软绵绵的控诉酥人心脾。
「吓着了?」
瞧见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雷持音微眯起眼,心道:敢情真是拨空来吓她的?
「风度翩翩的君子,夜入姑娘寝室羞也不羞?」她边说边不着痕迹地审视自己身上,确定衣衫还算整齐,才放下心来。
「你夜夜窝在我的床边都不觉得羞了,我又有什么好羞的?」他居高临下,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
雷持音呆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知情,还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怎么现在突然戳穿她,而不是先前就说?她一个姑娘家要将脸搁到哪去?
瞧她从一脸傻样变得满脸羞窘,他不自觉地嘴角微勾,转移了话题,「你在闻香楼被人迷昏前发生什么事?」
雷持音顿了下,幽幽地道:「里头人很多,一进大厅我就迷失了方向,有男人不断地拉扯我,我闪过后往厅旁的长廊跑,正好瞧见酷似那男人的身影,我追赶过去,哪知道经过一个转角,有人拿什么往我脸上一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说着说着,她觉得自己根本有勇无谋,更糟的是,还自打脸面,顿时颓丧地垂着脸,气若游丝地问:「是爷带我回来的?」
「是,是我未经姑娘允许,唐突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乍听之下,颇像磊落君子告罪,但仔细听他说话的抑扬顿挫,就知道他分明是在讽剌她。
「事急从权不怪爷,而且——」她认命地说着,在床上朝他跪拜。「多谢爷的救命之恩。」
进入大厅时,她就知道那里是勾栏院,她却傻傻地落入别人的圈套,傻傻被迷昏。她昏在那种地方,要是没人搭救会发生什么事可真是不难猜,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易承雍赞赏地微露笑意,还以为她会要强地与他争辩,没想到她竟是这般胸怀坦荡且是非分明,和他所见的宫中女子全然不同。
目光无意中落在她垂首时露出的一截玉白颈项,他不由得僵硬地转开眼,道:「姑娘无需客气,再者有些事还想跟你问个明白。」
雷持音抬眼,不等他问话,便道:「爷,我想起来了,那辆马车上有葵花纹样,那是矿官所有的,是通阳特有的纹样。」
通阳的玉矿有八成是雷家的,打从几十年前,雷家一直都是和矿官打交道的,只是她太久没瞧见那徽章,那日瞧见只觉得眼熟,也忘了将这细节告知。
「这事我会派人去查。」若真与矿官有关,那就难怪老八翻遍通阳城也找不到人了,毕竟任谁都不会将那些事联想到官员身上。
「肯定会找着人的,城门已封,只要循着几个地方去查,还有那位姓庄的牙人也得找。」
「你对这事倒是上心。」
「能不上心吗?我可不想被当成同伙。」
「我把你当成同伙了?」
雷持音丢了个眼神过去,明明白白地质问:没有吗?当她的眼睛是装饰用的不成。
「那时爷要是肯追,肯定会逮着人的。」她有些埋怨地道。
想逮人的明明是他,可遇见了,他偏又消极被动,那当头他要是肯带头,底下的护卫动作肯定更快,他会不了解这道理?
「要我和你一样,有勇无谋地闯进去,落得被人迷昏的下场?」
雷持音脸颊烧烫烫的,觉得自己确实是大胆过头,差点害了自己,可是——
「一开始我又不知道那里是勾栏院,何况您是个男人,还能带护卫光明正大地查,偏偏您却不动如山,好好的时机错过了,想再逮人就得再多费点时间了。」
易承雍神色微变,沉默了一会转过身道:「时候不早了,该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