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雷持音张开眼时,屋里还昏暗着,教她一时搞不清是什么时候,而易承雍不在房里。
她难得睡一顿饱,而且还是在温暖的床上,正打算拉起被子再眯}会时,又猛地张眼。现在天到底亮了没?而他不在房里,万一鬼差来了怎么办?
她立刻下地,套了鞋就先往花罩去,珠帘一掀,瞧见了正在换药的易承雍,口子从肩头往背的方向延伸,肉都翻开了,可以想象有多疼,她吸了口气,缓缓地朝他走去,双眼只瞧得见伤口。
「姑、姑娘?」负责换药的空济感觉自己被忽视了,出声提点她,哪知她还是直直地走来,他在内心呐喊,她到底知不知道王爷在换药,知不知道王爷正裸着上身?
「还说不碍事。」她呢喃着,眉头紧拢。
接下来,空济发誓,他看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一景——王爷笑了。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打从他开始随侍王爷,根本没瞧过王爷发自内心喜悦的笑,可如今王爷笑了!难怪天候反常,入春的时节一夜又回冬!
「不碍事。」易承雍无视空济,轻拉着她的手。
「怎可能不碍事,我光瞧着就觉得疼。」如果不是她,他也不会白白挨这一剑,可她至今还没跟他致谢呢。
「那就别瞧了,空济,赶紧上药包扎。」
雷持音顿了下,这才瞧见一旁的空济,进而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握住,一时又惊又羞,无地自容的她甩开了他的手,闷头跑回西次间。
「……主子,这不是我的错吧。」他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呀!空济咽了咽口水,不敢对上王爷瞬间冷若冰霜的眉眼。
易承雍没睬他,视线落在掌心,只觉小小的手极为柔软,让他想一直握着。
厨房里,充当大厨的雷持音走过空济身旁时,凉凉地抛下一句,「使劲点,要不是穿着这身袍子,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呢。」
正努力揉着面团的空济一顿,脑袋稍稍运转了下,猛然发觉她竟在讥剌自己,不敢相信地瞪着她纤细的背影。
好坏的一张嘴呀,这姑娘!
他一个武将哪里进过厨房,干过这些妇人事,竟然还嫌弃他揉得不够用力……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啊!
可恶,她还真不知道,他又不能说,简直是呕死他了。
更可恶的是,王爷还笑了,身为主子没有挺身而出地护着他,竟然在一旁笑着看戏……他的心都快要凉了。
易承雍没兴致关怀空济的心思,他的视线跟着雷持音的身影动,耳边听见的是她轻柔婉转的哼曲声,扑鼻而来的是饭菜香。
这一切,曾经是他儿时最美好的记忆。
看着她指挥厨娘,井然有序,动作熟练,像是早已做过千百回,酱料何时下,又该斟酌多少,她都了如指掌,几道菜先上了桌,最后搁在盘子里送到他面前的是明州烙饼。
「爷,就着食材随意做了几样菜,酱鸭、醋鱼、水芯片烧、飞龙汤和一道菜羹,爷可以尝尝。」雷持音很自然地往他面前一坐,顺手替他布菜。
易承雍相当给面子,一一品尝,每每入口都教他赞叹不已,「你这厨艺已经可以开设一家酒楼了。」
雷持音压根不打算跟他谦虚,笑咪咪地道:「那倒是,是曾经有过这个打算,只是……后来还是作罢了。」谁要她那个狠心无情的丈夫硬是不肯,她身为人妇自然得依着他。
瞧见她眉宇间闪过的落寞,他动手取了珞饼,转了话题,「不过,这珞饼倒是最教我印象深刻。」
「真的?」
「我的母亲是明州人,小时候曾尝过她做的烙饼,和你做的风味极为相近。」
「真的?我的母亲也是明州人呢。」她笑说着,却不禁想着怪了,肃王的母妃是打明州来的吗?如果是的话,怎么没听娘说过?
印象中,这几十年里,宫中娘娘只有一名来自明州,就是睿亲王的母妃。
她之所以记得此事,那是因为那位娘娘与外祖父是同宗,虽说隔了好几房,但论辈分的话,娘还得叫对方一声姑母。
她的娘呀最爱与人闲话家常,明州出了个京官、有了个嫔妃,她都津津乐道,彷佛与有荣焉。
「真的?」他微诧,难怪她会哼着母妃曾唱过的曲,难怪在她身上总能寻得一丝温暖。
「跟你说,我娘和睿亲王的生母可是同宗呢,虽说已经隔了好几房,关系拉远了,但论辈分,我娘还要叫那位娘娘一声姑母。」
「……皇家倒是不论辈分。」他顿了一下道。
尽管他清楚这躯壳并不是雷持音本人的,可他并不希望有朝一日,从她嘴巴里吐出那个称谓——舅舅?他不想听。
「是啊,而且终其一生,我娘也没见过那位娘娘一面,这关系是扯得太远了,爷可别以为我是在攀关系。」外祖父是刘家的庶子,没有功名,一直都是从商,和嫡系走得也不怎么近。
易承雍忖着,他是否该跟她坦白身分?
一开始让身边的人喊自己主子,不喊王爷,是因为不希望她知晓自己的身分,一来是怕惹来麻烦,被人攀附,二则是防备试探,想确知她到底是不是他人派来的线人或暗桩,如今所有可能性都消除了,也许该让她知道他的身分。
毕竟只要事情办妥了回返京城,她总会知道他的身分。
「有烦心事吗?」
易承雍抬眼,对上那双澄澈的眸,「没。」
「没?」明明看起来就像是担心什么。雷持音撇了撇唇,突地想起昨晚的事,不禁问:「是不是跟昨晚的事有关?」
「什么?」
「那些人戴着珠穗不就等于冒充你的属下?可那珠穗又不是轻易能得手的,你……这儿有内鬼吧?」
说到最后,她把嗓音压得很低,可惜站在几步外的空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在心里摇摇头,觉得不知道该说这雷姑娘聪明还是太过耿直,竟在主子面前说这事。
身为主子,要的就是底下人的忠心,如今遭窝里反,心里哪会不疼,藏着掖着都来不及了,她还将伤口血淋淋地摊开。
易承雍浓眉微扬,「确实是有内鬼。」
说完这句,他随即咬了口烙饼,彷佛不过与她闲话家常罢了,毫不在意,空济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不敢相信主子的反应竟然这般冷淡,昨儿个不是还恼怒不已的吗?
「很麻烦的一桩事。」她道。
「怎说?」
「你身边的人不少,一旦出现内鬼,等于每个人都有嫌疑,要是大伙怀疑彼此,这多年来培养的情谊也极可能毁于一旦,再者你的态度要是不够公正,他们的忠心就会跟着动摇。」
这事昨晚睡前她就一直想,总觉得拖愈久对他的伤害就愈大。
他认不清人,对人必有诸多防备,想要信任他人得要花许多时间培养,一旦护卫们也不信任他时,可就要上演主奴相斗的戏码了,何必呢?
易承雍没想到她竟替他想了这么多,还有这番鞭辟入里的见解。
他心底清楚,动摇空武卫是那些人的后招,一旦空武卫的众人受影响,他这个主子想再重整也得费上一番心力,吃力又不讨好。
「对于如何解决此事姑娘有何高见?」他倒想知道她有多大的本事。
「高见是没有,但有个法子。」昨晚她好不容易想了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得通,说出来讨论讨论也是成的。
「说来听听。」他挪了位置靠近她。
她也不避嫌,凑近他,附耳将简单的计划说过一遍,他听完诧异极了,这法子确实相当简单,而且不寒人心就能擒到内鬼。
易承雍听完她周密的计划,不禁猜想也许她根本就猜到他的身分了,正思索着要不要开诚布公,外头来人低声禀报道:「主子,八爷来访。」
雷持音回头,就见易承雍的护卫后头跟了个男人,身形与易承雍差不多,而最教她意外的是两人的面貌竟有几分相似,身上穿的还是暗紫色繍云龙如意的锦袍,这不是规制里的王爷常服?
欸,肃王只剩皇上一个兄弟了吧,偏偏这两人就像是兄弟一样,该不会是当年宫变还有幸免于难的其他王爷?
可是,八爷……肃王不就是行八吗?
亭子里,炉烟渺缈,冲进壶里的茶水翻腾出一股清香,伴着空气中弥漫的李花香味,让阴霾的天候另有一番风情。
易玦倒出茶水,递了一杯给对面的易承雍,无奈地道:「皇叔,我知道昨儿个你遭遇剌杀,身上还受了伤,心里定是不痛快,可也没必要一直摆冷脸给我瞧吧,我又不是专程来瞧你的冷脸的。」
易承雍不语,只因他内心不快纯粹是因为他坏了他开诚布公的好时机。
面对易承雍足以冻死人的冷脸,易玦当没瞧见,继续道:「好端端的,空武卫里怎会出现内鬼?」
一大早得知消息,他便差人先问过空济,才挑了正午来访,虽然不想在这当头对上皇叔的臭脸,可有些事就是得趁早解决,他不得不走这一趟。
「这事我会处理。」
易玦捏着白玉茶杯,微微转动着,「我自然相信皇叔能查清这事,可是今早我收到宫里的旨意了。」
「然后?」
「皇上派了个御史宣读诏令,要我在十天内查明赵进之死,缉拿凶手回京审讯,启程入京面圣。」
「嗯。」易承雍应了声。
易玦简直想翻白眼,「皇叔,通阳城都快让我给掀翻了,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瞧见,要我怎么缉拿凶手?他这不是要逼我造反?」
「时机也不错,你可以准备准备。」
易玦掏掏耳朵,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皇叔,连你也打算送我去死了?」他手里兵马是不少,可要真是一路从通阳打到京城,光是京城三大营就能踩烂他的尸体,他何必急着送死?
「赵进之死和护送他的禁卫首领楚宁有关,而楚宁是楚尚书同族子弟,你想这是怎么回事?」
易玦思绪转得极快,听他这么一说,思索了下便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年宫变之后,皇上登基,想当然耳,楚皇后一派与万贵妃一派开始互相牵制,然而对他们而言,最碍眼的莫过于他和皇叔。
如今赵进因为赈灾来到通州,却横死在通阳,这事要算在他头上,合情合理得很,然后再将皇叔派来,要是能栽赃个罪名,或是派出几名大内高手除去,那真是皆大欢喜。
这个计谋乍听之下、循着线索去查,会以为是楚皇后一派所为,可他们这些从宫中出来的皇家人哪个不精明,岂这般容易被糊弄?
假设真要将楚宁杀人灭口,那就不该丢在乱葬岗,而是直接埋了,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放消息,诱引皇叔一路追查。
「只要逮着那个凶手就能水落石出。」
易玦险些翻了个大白眼,「皇叔,这不又是回到原点了?就说了,我根本就找不到那个人。」
「昨儿个我的人在闻香楼撞见了,可惜没逮着。」易承雍一派平淡地道。
「真的?皇叔,你怎么没跟我说上一声?」易玦啧了声,就怕贼人藏得更深。
「我已经用你的名义封了城门,不论身分,可进不可出。」
易玦一听就知道里头大有文章,「皇叔,你这么做的用意是……」
「之前我忽略了一个线索,凶手将尸体载往乱葬岗时,所驾的马车上头有葵花纹样。」他也不提是雷持音漏讲了这么个线索,省得麻烦。
「……矿官!」易玦诧异道。
他的封地占了通州十三个县城,但唯有矿业不算在他的食邑,也不是他管辖,因为王朝中无论任何矿业全都直属京城,唯有玉矿可归于民间,但还是有玉官监看,上等而稀有的玉必须上缴户部。
而王朝里头,通州是矿业极为发达的地域,不乏铁矿玉矿等等,先皇更是在通阳设立总管府,矿官则是隶属于当地知府管辖。
「原来如此!」易玦怒得重拍了身旁的石椅,那椅面碎了一角,「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分明是蛇鼠一窝!」
「接下来这事就交给你,事成之后你再随我回京吧。」
瞧易承雍一副气定神闲,易玦也敛了一身怒气,呷着茶,道:「皇叔,要是让我随行,恐怕圣上那把剑就悬到皇叔头上了。」
「不是一直都在?」
易玦忍不住笑了,「皇叔这是要逼皇上出手不成?」
「不管我逼不逼,横竖他都会出手。」易承雍轻啜了口茶,语气不咸不淡地道:「待你逮着人,回京之后必定要捅破那层纱,楚家讨不到好,万家也要遭殃,我就等着看皇上怎么处置这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