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恒毅回府,不久便进了寝房找随茵,质问道:“明芳说你想动用家法责打她,可有这事?”他不满她才掌家不久,竟就要责罚他妹妹。
随茵正坐在桌前看书,从手里的书册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没有隐瞒的回道:“我是打算动用家法,但还未执行。”
闻言,他不悦的道:“她是我妹妹,她犯了什么错,你竟想对她动用家法?”
她将今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接着说道:“她不仅将手绢甩到我脸上羞辱我,还口口声声直呼兄嫂为贱女人,对我如此不敬,尊卑不分,依府里头的规矩,应责打三十个板子。”
“明芳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他是知道妹妹有些骄纵,却不相信她会如此羞辱随茵,随茵再怎么说都是她的嫂子。
随茵未与他争辩,只道:“你若怀疑我所言不实,冤枉了她,当时府里尚有不少人看见,你大可召他们前来查问。”
恒毅见她这般笃定,看来这事儿多半是真的,但他纵着明芳习惯了,也不打算因此责罚她,便劝道:“就算她真这么做了,但她年纪还小,你这个做嫂子的何必同她计较?”
她提醒道:“她与我同年,今年都已十七了,她若还年幼,那么你岂不是娶了个童妻回来。”
被她这么一反驳,恒毅脸色先是一沉,接着想起他比明芳年长六岁,在他心里妹妹一直很年幼,经她一提,他才赫然惊觉,原来他一直护着的妹妹已经长大了。
略一沉吟,他缓下了语气,“这次就当她不懂事,你原谅她这一回,我会好好说说她。”
“好,这次我原谅她,但只此一次,下次她若再犯,我便直接依家规处置。”
说完这事,随茵再提另一件事,“还有,她分例用度超支的事,倘若你打算无节制的任由她花用府里的银子,我没有意见,但你须得亲自告诉帐房,日后额娘问起,我也好对额娘有个交代。”
她把先前让帐房整理出来,这一年来明芳所取用的银两帐目递给他。
恒毅接过一看,惊讶这数额竟超支这么多,先前府里头一直是额娘管着,一年多前他迎娶琬玉后,额娘前往明若庵静修,府里中馈便交由琬玉打理,约莫是因为她一直病着,无力主持中馈,后来又病逝,近一年来府里也没个女主人管着,所以明芳才敢肆无忌惮的支用这么多银子。
他仔细再看那帐目,她两个多月前要去杭州她叔父那里,就带走了三千两的银子,他这才想起那时帐房曾来问过他——
“王爷,明芳格格要取的那笔银子,您可知道?”
他当时没细问数目,只道:“她要去杭州探望叔父,难免要用些银子,你把银子给她吧。”
他以为她顶多拿个一、两百两的银子,没想到竟如此多。
见他垂眸看着帐册,迟迟没说话,随茵霜冷的嗓音响起,“你若想纵着她,就把这帐给签了,明日再到帐房那儿知会一声。”
那些银子都是他的,他想怎么花用,给谁花用,她并不打算多管。
沉默须臾,恒毅出声道:“以后她的月例还是一样,我会知会帐房,不准让她再支用超出分例的银子。”
他虽宠着明芳,却不打算任由她如此不知节制的取用府里的银两,连他都没她这般挥霍。
谈完明芳的事,他忽然间有些不快的瞪向随茵,她对明芳的态度,让他觉得她似是没把这里当成她自个儿的家。
“你身为嫂嫂,也有责任教导明芳。”
随茵直言道:“我没那能耐去教一个被宠坏的女孩,谁宠坏了她,谁就该负起责任。”
恒毅不满的驳斥,“她是骄纵了些,但也不至于被我宠坏了。”
她冷冷回道:“宠坏孩子的家长,向来都不觉得自家的孩子坏,即使孩子犯了罪杀了人,还认为那全是别人的过错。”
她这话说得刺耳,令他有些恼怒,“你就这么看明芳不顺眼吗?”
随茵摇摇头,“错了,是她看我不顺眼。”说完,她拿着书册走到另一头的软榻上坐下,没再理会他,继续看书。
他被她这漠然的神态给气到,眼神微眯,转身去浴房净了身再回来,见她还在看书,他上前抽走她手里的那册书,命令道:“爷要睡了,过来服侍爷就寝。”
这段时日,他偶尔会来她房里过夜,但除了误服春药那次,他没再碰她,但今天,他打算让她清楚记得她的身分。她是他的妻子,该以夫为天、以夫为重。
随茵站起身,抬手替他宽衣,这阵子两人同床共枕过几次,她脱起他的衣裳已很顺手,她将他脱下的外衣搁在一旁,接着褪去自己身上那件淡黄色的夏衫,准备要上榻睡了。
下一瞬,他猛不防将她推倒在床榻上,精壮的身子覆在她身上。
她一愣,脱口问道:“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做夫妻之间该做的事。”他解开她身上剩下的里衣,恣意的探手握住她胸前的柔软。
随茵垂下眼,顷刻后,宛如寒月般的眼神瞅着他,神情犹如结冰的湖面,平静无波。“要做就快做吧。”
她语气里的敷衍之意清晰可辨,接着她推开他,当着他的面脱去里衣,露出里头那件粉白色肚兜。
瞥见他那双凤目不忿的瞪着她,她反问道:“你不是要做吗,怎么还不脱衣裳?”
“哼,爷就算有兴致,也全被你那张冷脸给搅没了。”要做就快做,她把他当成什么了?他悻悻然地躺在床榻上,面朝里头,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她看了似是在闹脾气的他一眼,上回的经验并不好,所以她有些排斥再与他行房,她刻意那么说,就是想浇灭他的兴致,而他的反应正如她所愿。
随茵十分满意的下床去吹熄了烛火,安静的躺在他身侧。
这十几年来,她的作息一向很规律,戌时就寝,卯时起床,她又是个好眠的,一沾上枕头,很快便能睡着,因此她很快就陷入梦乡里。
夜半时分,随茵从沉睡中被吵醒,看向身旁不停呓语的那人。两人同床几次,这是他第三次作恶梦了,每次的呓语都是反反覆覆的那几句——
“阿玛,不要喝那毒酒……不要,求求您别喝……不要死……”
前两次,她很快摇醒了他,中止他的恶梦,但这次她并没有这么做。
她想起不久前从小艾那里听说的事,据说他额娘毒死了他阿玛的宠妾,他阿玛悲愤之下也跟着服食毒酒殉情,用自己的死来惩罚东敏长公主。
半晌后,见他仍陷在恶梦里,悲痛的哀求着他阿玛别死,她抬手摇醒他。感觉到身子一阵摇晃,恒毅从纠缠着他的梦魇中苏醒过来,惊悸的喘息着。
“你若想摆脱恶梦,只有去正视它,面对它,才能走出心里的阴影,你越是恐惧它,它越会纠缠着你不放。”随茵的嗓音清清凉凉的,在黑暗的房里响起。
他的心神仍沉浸在那悲痛无助之中,一时挣脱不出来,听见她的话,他无法控制情绪,朝她吼道:“闭嘴,你什么也不知道!”
“你若是想说,我可以听。”她这是看在他幼时的遭遇,怜悯他,决定牺牲一些睡眠时间来倾听。
恒毅沉默着没再出声。
等了片刻,见他似是无意多说,随茵阖上眼,准备重新入睡,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他有些嘶哑的嗓音——
“我阿玛在我八岁那年在我面前服毒自尽。”当年那件事如鲠在喉,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他原本不欲说,也难以启齿,可不知怎么了,突然就鬼使神差的说了出来。
她缓缓睁开眼,回道:“那是他的选择,你无须为此自责。”
“你不会明白那种眼睁睁看着他毒发身亡,我却救不了他的心情。”
一旦起了头,恒毅抑郁多年的情绪犹如找到了出口,他接着幽幽说起幼年时与阿玛之间的事,“从小阿玛最疼我,每次我被额娘责罚时,都是阿玛哄着我,他会带我爬树抓蝉,在夏天的夜里带我去赏流萤;他会在我练武摔倒时抱起我,在我练不完额娘规定的字时偷偷帮着我写;额娘嫌外头卖的东西脏,不许我吃,但阿玛常会从外头带来新鲜的吃食给我,那些吃食比起府里的更好吃……”
这些回忆,他藏在心里太久,无人可以倾诉,一说起来便停不下来。
随茵安静的倾听着他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心里却想着每个人性格的成长,多半都与幼时的遭遇脱不了关系,他会变成如今这般跋扈傲慢的性子,也许就是源自于对母亲的叛逆心理。
“……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阿玛竟会抛下我服毒自尽……在他心里,我这个儿子竟然比不上他那个宠妾。”
两人躺在自个儿的枕头上,随茵没有去看他,却能从他的嗓音里听出他极力压抑的不甘和悲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出声,“我听说了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发觉你阿玛那位宠妾的死并不寻常。”
他之所以会作恶梦的根由是当年那件事,而郡王府上下,鲜少有人敢提及,她会知道,是因那日明芳对她出言不逊,小艾不明白明芳不过一个庶女,即使有兄长宠她,也该有所分寸,怎敢如此嚣张,一时好奇,去问了府里的几个下人,偏偏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是塞了银子,才从一个在郡王府待了二十几年的仆妇那里打听到,她听完小艾的回禀,隐约察觉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有何不寻常?”恒毅不解的问道。
“以你额娘的身分,她倘若真要对那个宠妾不利,应当有不少手段,甚至让她死在外头以避嫌,但她为何会选了一个最笨的方法,将那宠妾叫来自个儿的寝院,赐了她一碗毒汤,还让她当着你的面毒发身亡,她这是想要召告世人,她就是杀人凶手吗?”
他马上反驳道:“她仗着自个儿长公主的身分,以为她就算这么做,也没人敢拿她如何,毕竟琴姨只不过是个小妾,就算是皇上,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小妾而惩治我额娘。”
宜琴出身风月之地,以她的身分,当年阿玛身为世子,即使再宠爱她,也没办法给她侧福晋的身分。
随茵说出自己的看法,“虽然只与你额娘相处几天,但我觉得你额娘不会是如此愚昧无智之人,她难道会没想到后果吗?她这么做,她的丈夫势必无法原谅她,除非她是存心想让丈夫恨她,否则她委实没有理由这么做。”
“那汤是额娘吩咐厨房炖煮的燕窝莲子汤,没人敢在里面投毒。”
“当时你额娘没吃吗?”
恒毅回想了下,“吃了。”当时额娘也命人给他盛了一碗,所以他也吃了。
“那为何她没事,你阿玛那位宠妾却被毒死了?”
“那汤是额娘身边的侍女所盛,自可趁机暗中下毒。”
随茵摇摇头,“我觉得也许那毒并非是下在汤里。”
“不是下在汤里,那会下在哪里?”
她沉吟道:“也许是下在空碗里,也或许是在调羹里。”
“那也是额娘命人动的手脚。”
“碗和调羹与那盅燕窝莲子汤一样都是从厨房送过来的吧,所以在送到你额娘那里时,并非没有机会动手脚。”
听到这里,恒毅诧异的问道:“你的意思是,那毒不是我额娘命人所下,而是他人所为?”
“是有此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