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公子?」
他回神,俊眸微弯着,很客气地答道:「我家里还有几个兄弟,传宗接代这事,还轮不到我烦呢。」
「原来如此……」明明是很温和的笑容,她一见就脸红心跳,但不知怎的,心跳中带点心惊,她忽然想起这男人会受重伤,全是为了要带妻子去求医,可见两人感情极好的,连忙解释道:「乌公子,我说这话不是要劝您纳妾啊!」
「嗯?」
「我小姑,就是老头儿的妹子,她自幼身子不好,嫁人以后,被婆家的人硬逼着生孩子,勉强生了两个,最后连命都没了,我想,生子这种事,也是要讲缘分的,我自己也是只生了一个,如果乌公子真想要孩子,那个……总是有办法可想的,千万不要逼夫人生啊!」
「大娘的提醒,我定会惦在心头,绝不或忘,这药要凉了,我得先端进去喂她喝,失陪了。」
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扬着笑,转身进房之际,大娘的独子从墙后跳出来,指着他娘红扑扑的脸,笑骂她还不是见了美色就晕头转向的,他听若末闻,冷静地把房门紧密关上,连一点风也不给透进来。
当他走到床边,那「病重的女人」也正好坐起,她闻到药汤的味道,略略嫌恶地皱了眉,随即别过头去,他看见她的表情,冷笑地说道:「连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都如此为你心疼,你好意思说不在乎生死?」
真不公平……对外头那些人就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话,一面对她,就变回原形了,果然刚才他高兴过头的声音是她幻听,早知道就继续睡,不要醒过来了。
「等我离开这里,不出半年,她一定把我忘了,这心疼也就不药而愈了。」
「闭嘴,别再说这些让我想把你揍昏的话。」他沉声警告,低头啜了一小口药汤之后,把碗推到她面前。「喝药,徐望未。」
她只觉得药味变浓了,没有注意到他那多余的小动作。
「我以为你叫我起来,是要给我馒头吃。」她喃喃道。
「馒头自然是有,得等你喝完药以后,你乖乖把药喝完,不要逼我用你昏睡时的方法喂你喝药。」
「我昏睡时,你是怎么喂药的?」她有点好奇。
他嘴角又勾起恶劣的笑,故意说道:「捏住你的鼻子,逼你张嘴呼息,再趁机把药倒进去。」
「……」她非常确定在她意识清醒的此刻,一点也不想被人这样喂药,于是她乖乖伸出手,摸索到微温的药碗,接过,喝了一小口,这药有点苦,跟她在白庄时喝的不太一样,但她想,这人老气她开口闭口说要死的,总不可能再拿毒药来害她,于是没有抗拒喝个精光。
白冬蕴很满意地接过空碗,换一个胖胖的热馒头塞给她。
她这才露出微笑,立刻撕一小口丢进嘴里。
「你这次睡得真久,我差点以为你死定了。」他道。
她小口小口吃着馒头,不是很在意地随便问道:「我睡几天了?」
「今天是第七天了,徐姑娘,你以往发病时,有过这样的前例吗?」
「没有吧,通常睡一天就转醒,惨一点睡三天,四公子也不必担心,我想这次睡这么沉,是被你背着跑太久,身子受不住才会这样的,过几天就好了。」
他仔细听她说明自身的病况,沉吟半晌,又问道:「你看得见吗?」
嚼着馒头的小嘴一顿,淡笑答道:「自然是看得见的,我都睡六天多了,发作的毛病早就好了。」
「那正好,我背上的伤也该换药了,你来帮我吧!」
她没有回话,他也不再接腔,任着气氛僵凝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笑着说道:「四公子不愧是惯常说假话的人,一听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他不理她话里藏着的讽刺,再问:「连一点光都看不见?」
「是啊,真糟糕不是?带一个跑不动的女人逃命已经够惨了,现在这个女人还成了瞎子了,四公子,你这回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你以前,看不见的时间,最长持续多久?」
「也差不多是三天吧。」一天见光、两天复明,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精准,但大致是如此。
「你知道你的药只剩两颗了吗?」
「这种小事我没有注意……剩两颗,省一点还能撑上一个月,也够久了。」
现在剩下两颗,在他喂她吃之前剩三颗,三颗不是三十颗,再怎么迟钝的人出该要烦恼了,哪可能完全没注意到!以她发作的次数来看,最好两颗药还有办法撑上一个月。
「你爹留下的解药方子在哪里?」
她又是一顿,不需要看,也很清楚他在瞪她了。
「四公子,你明知道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她嘴角还是勾着的,平板的声音隐着些许无奈,「那时他一心求死,还记得给我留一瓶药已是万幸了,哪想得到要把药方留给我,就算他留了,我一点药理都不懂,那药方子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废纸一张,留了又有什么用。」
「那混蛋……」他咬牙骂道,她忍住内心的不悦,平静笑道:「他已经不在了,人死为大,四公子还是别再骂他才好。」
「他该庆幸他已经不在世上了,要不,我一定……」话到一半自行收住。
白冬蕴没把话说完,她自然猜不到他一定会如何,但她也不想再听他骂她爹更多难听话,遂转个话题问道:「我听那大娘喊你一声乌公子呢,四公子,你何时改姓又娶了妻,我怎么没听说?」
他心知徐望未有意把话题绕开,便暂时抛下对她爹的气愤,答道:「要避人耳目,自然不能用本名,乌字是母姓:谎称你是我妻子,是为了随时能在你身边顾着你,你放心,虽然我对外宣称你我是夫妻,除了共睡一房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大娘知道我背上有伤不方便,主动接下帮你擦澡换衣的工作,这几天多亏有她,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男人一心一意要把她推给自家大哥,当然不会对她乱来,这一点她还信得过他,只是……
「我听说,白庄的主子姓白,墨庄主事的人却不姓墨,姓乌。」
他闻言,暗赞她反应够快,笑道:「你想的没错,我娘正是墨庄乌家嫡系的女儿,世人都以为白庄与墨庄行事风格不同,加以黑白相对,两庄必是互相敌视,墨庄庄王和白春留也乐得让世人就这么误会下去,要不是我有一半墨庄人的血统,那些嗜血的怪胎哪可能纵容我把江湖人对冬三的仇恨嫁祸到墨庄头上去。」
就是因为有江湖两大庄在背后撑腰,冬三郎行事才会如此嚣张,想来,这回要不是扯上了不相干的她,害他受重伤,不得不落荒而逃,只怕这人还会在江湖上继续嚣张个五十年。
一想到他带着她逃命的情景,连带想起那些追着他俩跑的人,她眨了眨看不见的眼,低声问道:「四公子,千铭门和胜火帮,现在如何了?」
白冬蕴听见这两个害他如此狼狈的帮派名,竟是笑了。
「白庄中秋宴那天,墨庄庄主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派了一群人,把墨庄所在的山城所有大小帮派剿杀得一塌糊涂,千铭门和胜火帮不幸也在其中,原本被派到各地执行任务的众弟子皆被急令召回,现在,大概正在收拾善后吧。」
「……」她傻眼,本来是让人一头雾水的无差别杀人恶行,被他这么一说,倒让她不知该骂还是该感激墨庄此举。
这些暂且不管,有一件事情是她现在可以确定的。
「既然墨庄有情有义帮你出了一口气,想砍你的人也已经没空再理你,你也可以放心回家去了,我想,如果你的伤已经好多了,不如明天一早就出发吧!」
「明早出发我没意见,不过,暂时不回白庄去。」
不回去?难道他被迫杀得还不够过瘾?她可是受够了啊!
「我不想再让人背着跑了。」赶紧表明自己的心意。
「你这傻瓜,想到哪里去了!」他失笑道,见她千里的馒头吃完了,再塞一颗给她。「你现在身子的状况很差,我也不愿再冒险了,白庄是一定要回去的,在那之前,我想先绕到别的地方去。」
别的地方……她心一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徐姑娘,我还没问过你是哪里人吧?」
果然是要问这个!她还在考虑要不要照实回答,又听他道:「我打算到你家去瞧瞧,虽然那混……令尊,没有留下解药方子,但要研发一味药,不是三两天能做到的事,说不定在你家里某处,有他留下的制药札记,即使我医术不够精通,依白春留的名声,要再延请几位名医回庄不是难事,只要有一点关于解毒的线索,迟早能找出让你恢复健康的法子,到那时,你想跟白春留生几个儿子都没问题。」
扣除掉他最后那句话,她还真有点心动了,迟早让她恢复健康,迟早,她不用再靠解药续命,不必担心她独自一人看不见时,日子要怎么过下去……这有可能吗?她爹花了大半辈子才制成的毒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彻底解毒,白春留找来的名医有办法治好她吗?
「我想,只要能做出我现在吃的药就好了。」她轻声说着,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怕紧接而来的失望和绝望会把她打垮了。
她爹临终前才帮她改名叫望未,要她凡事寄望于未来,可是,她一直看不到她的未来在哪里。
白冬蕴当作没听见她那没志气的小小愿望,直接问他想知道的:「这里是丽城近郊,你知道丽城在哪里吗?」
「嗯。」
「从丽城到你家的路,不用眼看,能说得清楚?」
「可以。」
「很近?」再问。
「是不远。」
「你离开白庄,原本是打算要回家的?」
她以为怎么到她家去的问答会持续一阵子,没想到他突然来一句不相干的,害她一口馒头差点噎到,她咳了几声,有人抢过她的馒头,塞了一杯茶给她。
「谢谢。」赶紧喝一口茶顺顺气。
「你到底看白春留哪里不顺眼?」
还没吞下的茶水差点喷出来,她赶紧把满嘴的茶吞进肚里,应道:「我才想问你们,白庄主到底是看上我哪儿了?」
白冬蕴一愣,不是很情愿地答道:「你来白庄的隔天一大早,他来探望你,才在你耳边说了几句话,你就死命抓着他的袖子,哭着叫他不要走。」
「然后?」
「他的亡妻,宁愿一死也不肯留在他身边,你是第一个还不知道他是谁,却主动抓住他、叫他不要走的女人。」
「……」就因为这样?这理由也太……
他把她的馒头还给她,温热的掌心顺势握住她一双冰凉的手,她想抽回,力气却敌不过他。
不是把她当未来大嫂吗?这样抓着她,不怕她去向白春留告状?
「那时候,我本来有机会救她一命,却没有做到,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犯一样的错,你这条命有我看着,阎王爷要来抢,我也不准!」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白冬蕴说话这么严肃正经。原来,白春留的妻子也是自尽死的,白冬蕴自责没有及时救到人,才会一心一意想把白春留好不容易有点喜欢的姑娘用力推给他。
也难怪,他一听她说就算死了也无所谓的话,气得像要当场掐死她。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喜欢啊!这些人这么热心敲边鼓,怎么就不问问她的意见?好歹,她也算是整件事的主角吧。
「存心想死的人,再怎么小心看护,也是强留不住的。」她低声说着,趁他专心听她说话,抽回自己的一只手,「找爹他,自从得知仇人已死,他以为受尽折磨的心爱女人也嫁列一个好人家,过着幸福的日子时,他的心魂就已经不在躯壳里了,要不是因为我身子的状况变差,他放心不下,才会多活几年,试着要帮我再延长一些年命,我原想,他终究是心疼我的,不会随便丢下我一人先走,谁知他那无缘的恋人一死,他也跟着去了。」
他没有应声,而她的眼暂时什么也看不见,没法猜想他此刻的表情。
她轻轻拍着他的手背,继续说道:「四公子,员然我时常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却也不会一心求死,我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才要让我去见我爹,但我可以保证,我这条命,绝不会死于自尽,只要有能活下去的机会,我会配合。」
他还是不说话。
她想了想,再多补几句:「白夫人一心求死,是她没有福份,不懂珍惜身边的人,这本来就不能怪你,你也不要因为太自责,就不分青红皂白硬把我塞给白庄主,他人好心好,老天爷一定会再给他配一桩好姻缘,像我这种人,是配不上他的。」
「你这种人,又是哪里配不上他?」他总算开口,声音闷闷的。
「嗯……我不会煮饭、不懂持家,身子不好,没办法替他生几个白胖的儿子,对江湖事也是一知半解的……」原来她还真的一无是处,白春留简直是瞎了眼才会看上她,她认真细数着自己的缺点,就盼白冬蕴能因此放过她,不要把她硬推给白春留,数着数着,她的声音不见了。
握着她拿馒头那只小小手的温热大掌突然松开,终于能继续吃馒头的念头才晃过,男人的气息骤近,跟着,她的身子被人抱住。
抱得紧紧的,就像她刚醒来时差点把她勒死的手劲,他口口声声说要跟阎王爷抢人,最后她的死因却是被他亲手勒死的,那就好笑了。
「四公子……」她有些费力地轻喊出声。
「闭嘴,什么话都不要再说了!」
又叫她闭嘴……她皱皱鼻子,不再挣扎,就这么任他紧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