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涂着厚厚的妆容,都穿金戴银、打扮得一身喜气,也都甩着红帕子,好像空气中到处飞着苍蝇。
坐在陆家大厅,两个媒婆的两双眼珠子里里外外细瞧。
她们一个姓林、一个姓赵,都是櫂都有名的媒婆,由她们出面,还没有撮合不成的亲事,只不过恁地凑巧,两人赶在同一天上门。
棋逢对手,严阵以待。
林媒婆见陆府下人井然有序,进进出出没发出半点声音,孩子稚嫩的读书声传来,她的嘴角微扬,这陆姑娘不简单,家里没男人,还能管理成这样,难怪一个寡妇还能得黄老爷青睐。
赵媒婆盘算的和她不同,看这杯子、茶具,得好几百两银子才买得起吧?再说说这茶叶、茶点,哪样不是金贵货?小小的坐堂大夫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可见得药丸帮她挣了不少,这人娶进门,等于娶了个聚宝盆,往后许秀才的日子还怕过不下去?
正在计较间,陆溱观进门,身后还跟着贺关。
两个媒婆一看见她,连忙起身,一左一右笑盈盈地迎上前,异口同声地道:「陆姑娘,恭喜恭喜,天大的好消息。」
她们的过度热情让陆溱观直觉倒退两步。「恭喜什么?」
「黄老爷……」
「许少爷……」
林、赵媒婆互瞪一眼,急着抢话——
「黄老爷(许少爷)托我来同陆姑娘提亲。」
瞬间,贺关脸色铁青,一双怒目来回在两人身上转过。
「哪个黄老爷?哪个许少爷?」陆溱观呐呐地问。
两人又抢上前,赵媒婆暗暗架了林媒婆一拐子,抢得先机道:「许少恩公子,年二十三,巳经考过秀才,今年秋天准备下场考试,要是顺利上榜的话就是个举子,倘若姑娘点头,一个官家夫人的名头,就稳稳地落在姑娘身上了。」
林媒婆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这么好的男子,怎么二十三岁还没成亲?莫非有什么说不得的毛病?」
赵媒婆瞪林媒婆一眼,拉起陆溱观的手,热络地道:「那许少爷原是订过亲事的,可惜那女子命薄,成亲前两个月生了场病,没了。许少爷心善,为她守了两年,之后又遇上父丧母亡,这才一路蹉跎至今。」
「莫非是八字硬,怎地和他沾上亲的全死了?」林媒婆又插话。
「你别胡说八道,讲这种话,也不怕头顶流脓、嘴巴长疮。」赵媒婆又推林媒婆一把,续道:「姑娘细想,嫁过去之后,没有翁姑,家里就你最大,事事由你作主,日子说要过得多轻松就有多轻松。这种男人不嫁,还有更好的吗?」
「若如同你说得这般好,好端端一个秀才郎,婚后不必伺候翁姑,又能作主家事,哪家闺女不想嫁,怎就看上姑娘?」
话没说透,意思却明白得很,人家条件够好,怎会看上陆溱观这个再嫁女?
此话伤人却再现实不过,陆溱观倒没有生气,反倒也好奇的看向赵媒婆。
赵媒婆咬牙暗恨,回道:「许家唯一的缺点就是家境平常了些,可姑娘能干啊,夫妻贵在同心嘛,有姑娘悉心扶持,待许少爷中举后,自会感激姑娘恩情,许少爷可是发话了,就算日后再迎小妾,定也会待姑娘不同。」
林媒婆嘲笑道:「说穿了,这许公子不是找老婆,而是想找个钱庄?也对,念书得花多少银子,更别说与文人应酬交际,处处都得用钱,否则再会念书也是白搭,只是你全替许公子着想了,怎不替姑娘想想?现在她得养着许公子,等他当官,还得替他养小妾、养儿子,女人家出嫁,贪图的是一世吃穿不穷,可是到了许家,你说说,姑娘这图的是什么?」
赵媒婆被激怒了。「说话小心点,你可知许公子的表舅是谁?是咱们蜀州的钱知府呐,许公子中举之后,有钱大人在旁提携,岂能一路穷困潦倒?」
贺关和陆溱观对视一眼。原来如此,这是钱家上门求好呢,只要把陆溱观变成亲戚,那一荏事还能记在心里?当事人自个儿不计较,就算是蜀王府,哪还能多事?
陆溱观道:「多谢许公子抬举,这门亲事我高攀不起。」
见赵媒婆碰了钉子,林媒婆笑着迎上前道:「姑娘,我是代黄老爷上门求亲来的,姑娘也认识黄老爷,那是济世堂的东家,手下有二十几家铺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年年赚得钵满盆溢,姑娘要是嫁过去,日后定是荣华富贵、金馔玉食,生活令人羡慕。
「黄老爷的元配过世多年,只留下一个嫡子,还是个体弱的,日后能不能撑起家业还难说,陆姑娘嫁过去之后,加把劲儿,三年生两个娃儿,将来济世堂这么多铺子,还不是姑娘得了去。」
陆溱观不禁苦笑,这话里话外是让她去谋夺人家的家产不成?
「黄老爷说过,他诚心求娶,不介意姑娘再嫁,也愿意善待你的女儿。姑娘应该也明白,虽说您能干,可背后没个男人支持,人人都可以欺上门来,怎么说还是得再找个男人才成,依黄老爷的身分,不是我夸口,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
赵媒婆不满。「商人能比得上官家?」依她看,黄老爷只能给许公子提鞋。
「依姑娘的能耐,日后教养出几个官儿子有啥困难?」林媒婆一句话堵得赵媒婆无言。
陆溱观尚未开口,就听贺关问:「黄宜彰有无姨娘通房、庶子女?」
此言一出,林媒婆脸色微变,呐呐地道:「是有两位姨娘、两个通房,一庶子、两庶女,可……」她吸口气又堆满笑。「这不是问题,陆姑娘嫁过去就是稳稳当当的主母,姨娘通房不过是丫头奴才,想怎么搓磨,还不是由着姑娘心意,要是看不顺眼,直接打发出去得了。」
陆溱观好笑地问:「我看起来很像坏人吗?」
「姑娘的意思是……」林媒婆不明白,这笑是代表生气还是乐意?
「沉溺女色,不可取。」贺关道。
陆溱观微蹙双眉。
贺关看见了,浓眉皱得比她更紧。
这是什么表情?莫非她觉得适合?一个马茹君都能让她把正妻之位拱手相让,难道姨娘、通房她反倒不看在眼里?
其实贺关误解她了,她蹙眉是因为拒绝别人不应该太直接,打人不打脸,踩人弱点不道德,更何况她和黄宜彰还有合作关系。
「多谢你走这一趟,麻烦你转告黄东家,我行事公私分明,倘若结成姻亲,合作之事怕是不能继续。」
陆溱观的回答让贺关瞬间松开眉心。
赵媒婆淡淡哼了两声,就算林媒婆坏了她的事儿,也圆不来自己的事呀,她最后再试着说服道:「还望姑娘再考虑考虑,许公子品性敦厚温良,堪称良配,若姑娘有意思,派人到明水胡同问问赵媒婆,人人都能给姑娘指路。」说完,她便先走了。
林媒婆不甘示弱,也道:「姑娘与黄老爷熟识,他的品性如何,自然不必老婆子多话,若只是因为那些个玩意儿拒绝黄老爷,姑娘一定会后悔。老婆子说句实在话,姑娘曾经婚嫁过,又带着一个女儿,寡妇孤女生存何易,这段时日若非黄东家时时照拂,姑娘岂有顺心日可过?再说啦,黄东家有钱有地位,多少黄花大闺女盼嫁,他却非要上门求娶姑娘,若非看重,又怎会不顾他人眼光?
「还望姑娘别把话给说死,再多考虑几天,老婆子便倚老卖老一回,放过这次机会,日后怕是……要不过几日我再登门拜访,到时再请姑娘给我个准信儿。」说完,她也离开了。
陆溱观挺无奈的,林媒婆口口声声为她着想,可到底还是认为她配不上黄宜彰,唉……她也没打算同他们相配啊,怎就惹出一身风流债?
转身,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贺关,看见她的苦笑,他伸出手臂,大大的掌心落在她的肩膀上,微温传入,带给她安定力量。
她其实并无不安浮躁,她其实以为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好,她甚至相信没有男人没有关系,但他的掌心很厚、很大,很轻易地推翻她原本的想法。
是因为太懒,有得依靠便不想自立?
这是不好的,她想退开,但他不允许她退却。
抬头,她对上他的眼。
贺关说:「不要急。」
「急?」她不懂,她从没着急过什么。
「你值得更好的。」
陆溱观点点头,这句她懂了,原来是安慰。
一个和离妇,在多数人眼光中,不管是许公子或黄老爷,都是纡尊降贵,都是施恩,可他却说她值得更好的,深吸气,她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拿出她归还的玉虎,再度系上她颈间,这次没有陆婶婶跳出来阻挠,而她不知道它代表的意义,他很顺利地将它挂上,并且重复多年前那句话,「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我是最好的。」至少在他眼里是如此。
贺关头也不回,扬声道:「魏旻,马。采茵,披风。」
简单扼要的命令,没有人错解。
眨眼功夫,两人办好差事,贺关拿起披风,轻自为陆溱观披上,带着茧子的手指有些粗糙,但他的动作温柔,表情温柔,目光更温柔。
沉溺在他的温柔里,一时间,她忘记说话,直到反应过来,他已经带着她飞上马背。
贺关和陆溱观并没有离开櫂都太远,他们在一座山上停下马,他告诉她,这座山叫作梧燕山。
山不高,但风景很漂亮,从山上往下望,可以看见櫂都的模样。
山上的树很高、很大,风吹过来,飒飒作响,不深的谷底开满金黄色小花,花香清淡,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美不胜收。
一路上,陆溱观担心他撕扯到伤口,问过几回,他不回答,但嘴角越扬越高,因为她的关心他感受到了。
最后,她不问了,如果他的身子真有什么不舒服,还能笑成这样,那也不容易。
贺关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空气很新鲜,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一眼望去,是无止境的绿。
谁说蜀州贫瘠落后,在她眼里,这里比京城更适宜人居。
她伸展双臂,仰头用力吸气,转头,满脸笑靥对上他的眼睛,他严肃刻板的脸上浮起淡淡笑意。
这么美丽的地方,令人心旷神怡。
陆溱观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承诺过。」
她微歪着头认真地想,他承诺过什么?当时她真的年纪太小了,好多话,说着说着就忘了。
「我不记得了。」
「回音。」他提醒。
闻言,她想起来了,娘的童话故事里说到回音,她不懂,他试着模仿回音的样子,她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然后他承诺——
找一天,我带你上山。
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可惜她没等到他,却等得自己将他忘怀。
突如其来的抱歉之感,让她红了双颊,为了掩饰,她幼稚地将两手圈在嘴边,对着山谷大喊,「你好吗?」
好吗……好吗……吗……吗……
听着回音传来,她大笑。
哈哈,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想像不到的事儿,在眼前实现。
「我是陆溱观……」
陆溱观……溱观……观……观……
她笑得前俯后仰,抱着腰,她第一次晓得,这样简单的事,可以让人这样快乐。
她乐此不疲,一喊再喊,直到喊得脱力,直到快乐涨满胸怀。
贺关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企图把她每一分表情、每一丝情绪,统统烙进心底。
他们席地而坐,风吹起他们的头发,发丝在空中飞扬、翻腾、纠缠,她没有注意到,而他不想解开。
他想,就这样……纠缠一生吧。
「谢谢你。」陆溱观真心地道。
「承诺,我会一一做到。」贺关认真回答。
「一一吗?全部吗?统统吗?」她调皮地望向他。
她那眼光彷佛是童稚时期的小阿观,对他有着无止境的依赖与崇拜。
「对,一一、全部、统统。」他郑重点头。
「说到要做到。」
「嗯,说到做到。」他再度给出承诺对于她的事,他一向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