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
晴朗的夜空,一轮明月偏西。
壮丽而沉肃的慕容府大门前,一名守门的下人一发现他们狂找了一晚的少爷,竟是被一个少女背回来时,立刻惊愕不已地冲进去通知大家。
很快地,得到消息的慕容府管家、下人几乎全跑了出来。一群人乱哄哄地,有人赶忙将仍沉醉未醒的慕容逍自少女背上接过来、抬回房;管家则上前一步,沉着不失礼地看着这个把他们少爷背回来的少女。
「姑娘,我家少爷怎么会……」他开口问。
「他去知县府喝喜酒,我答应会负责扛他回来。现在我把人交到了!」花漾喘了好几口大气,差点软脚。
呼!虽然她有硬底子,扛着重物跑也不算大事,不过她再厉害,背着一个人跑这么一大段路下来,也是很累人的。
卫管家一听少爷竟是到知县府喝喜酒,向来冷静的老脸上也不禁掠过一抹惊异神色;可他立刻恢复镇定,知道眼前该尽快处理的是这来路不明的少女。
在这电光石火间,他已经联想到跟着少爷出门、却在近傍晚冲回来嚷嚷少爷被人掳走失踪的好旺口中所描述的那名在酒楼打昏他的少女的特徵……虽然她看起来年纪轻轻又无害,不过还是难免心生疑戒。
「姑娘,您贵姓大名?和我家少爷是什么关系?我家少爷又怎么会和您……去知县府喝喜酒?」没对她露出防备的神态,卫管家问话的语气听来很寻常很平静。
花漾早知道一定会被追问。就算不是为了报答她把他们家少爷扛回来的恩情,也总该好奇嘛!
调匀气息,她对这位应该是慕容家很有地位的老人家泛起笑脸。「伯伯,您好,我叫小漾。其实我和慕容公子是旧识,因为我家里最近发生了些事,需要我找份工作赚钱,所以才想找他帮忙。没想到我到金燕城时正好在酒楼遇上他,也就顺便陪他去了趟知县府。」
不知道慕容家的人是不是全清楚慕容逍有个名叫「花漾」的未婚妻的事,所以她不敢说出自己的全名。至于和慕容逍是旧识,也不全是说谎嘛!而找工作赚钱的事,也就顺势说了出来,反正她接下来的一个月——希望不会这么久——要做的事不就是当他的下人?所以,她这么说也没错。
卫管家一听,马上明白她就是好旺口中那个「一进酒楼厢房就立刻把他打晕」的少女。
「既然你和我家少爷相识,为何要对他身边的下人动手?」无法相信她的片面之词。因为藉机想要接近少爷的姑娘家实在太多了,他当然得谨慎防范某些居心不良的份子。
原来他们已经听到消息啦!在老人家紧盯不放的怀疑眼光下,花漾倒是老实说:「对不起,因为那个……想找慕容公子帮忙的事一开始不好意思让其他人听到,情急之下才会把那位小哥打昏……呃……他应该不要紧吧?」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管家卫伯说来说去还是不信她。
花漾马上笑眯了眼。「这好办!只要你家少爷酒醒了,你再找他求证不就行了?」
咦?敢这么说……难道她说的全是真的?
卫伯在心里转了几个念头,一会儿后终于直接问:「你就只是要找工作赚钱?」
「真的!而且慕容公子已经答应我,让我在慕容家当下人。」她用力点头。「伯伯,这样好了,我先回客栈,等明天慕容公子醒了,我再过来找他。」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说的话,但她丝毫没有怪人家对她的防卫。
她爽朗地朝老人一抱拳,转身就走。
「……慢着!」她才走开一步,老管家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姑娘家自个儿去住客栈也不好,慕容家不介意招待姑娘暂住一晚。」
***
翌日,中午时分。
慕容府宁静幽雅的西侧烟波园寝屋内,醉了一晚又半天的慕容逍,总算从昏睡中醒过来了。
而他一醒来,下人丫头忙着替他打水、奉茶、更衣,忙着替他张罗来午膳。等到所有人忙完退下,他才拧着眉头,慢慢思索他喝到醉茫茫之前发生的事……
一会儿,他唤了个仆役进来问话。很快地,仆役匆匆跑开下去找人。
稍晚一刻,正在前头大园子池塘边和其他人比赛垂钓的花漾,不得已丢下快分出胜负、而且是她已赢定的比赛,跟着被差遣来找她的下人去见慕容逍。
一踏进屋厅,她立刻发现站在窗后的挺拔身影。
「慕容逍,你醒了!」毫不犹豫地扬起愉快的声音朝他招呼。
原本面向窗外的男人,听到她轻快又清脆得像鸟儿的声音,不禁背部一僵。他缓缓转过身,随即映入他眼中的,是他没预期的一张神采过分灿烂、却也明显似乎被阳光晒得红通通的笑脸。
他的剑眉不自觉—锁。
花漾倒是被他转头面向她后,仍旧俊美夺目的脸庞闪了眼、停止了呼吸,忍不住压着自己的心口,笑容变得有些呆呆傻儍。
「……嗯嗯……难怪可以迷倒这么多姑娘,真的……很好看啊……」喃喃。
「你在说什么?」依稀捕捉到这丫头的自言自语,他变脸之后的表情可不大好看。「给我转过去!我还没碰过有哪个姑娘家像你一样敢大剌刺盯着男人的脸瞧,嘴里还称赞好看的。」故意嘲讽她。
方才他已经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她的出现、她的身分,和她被他拖去知县府的事;但他的记忆只到他和一群人喝酒为止;他被这丫头背回府的画面,他却完全想不起来。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将他从知县府一路背回家。
直到此刻,只要他脑中出现她这比他矮小许多,却把昂藏大男人背在身上扛着走的景象,便无法抑止地浑身不自在,又恼又……别扭。
这丫头,到底该赞赏她信守承认、力气大?还是骂她笨?
总之,这丫头把他惹毛了!尤其在知道不用他出声,她就让卫伯留她住下,而且看起来她在这里才短短半天便如鱼得水、悠然自在得像在自己家里后,他更想直接叫她滚离他的视线。
被他即使嘴巴在骂人,还是优雅贵气的迷人神态继续弄怔了怔,接着她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好像很碍你的眼。」她当然知道自己根本比不上围绕在他身边的姑娘,于是皱皱鼻子,她听话地转过身背向他。「那……既然这样,你要是乾脆答应退婚,不就可以不必再见到我?这不是更好吗?」马上想到这个。
昨天她找到这男人谈退婚的时候,他的情绪明显处在恶劣状态;也许过了一夜,他的心情已经平稳一点、思绪也清楚了,她就可以和他再好好商量一下这事……
又是这迫不及待的语气!慕容逍目光灼灼地瞪了她的后脑勺一眼,咬牙,两个大跨步走到摆上几样饭菜的桌前坐下。
「从今天开始算起,一个月!不准再跟我讨价还价,不准再提这件事,否则你就等着十八岁那天嫁进慕容家。我说得够清楚了?」算威胁。
其实不用一个月;因为他从她轻易便泄露心中想法的表情看来,她要他退婚这事不是说假的。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恼。就因为这样,他才威胁得了她。就算他原本就对这桩婚事心不甘情不愿,他还是不想让这丫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他一走过来坐上桌前,就已经进入她的视线内了。她黑白分明的清眸瞠大,直直看着他。「你你……你干嘛这么固执啊?明明就不喜欢这门亲事,明明我留在这里一个月对你也没用处,我觉得你说得根本不清楚。」反驳他。
「我看……」回视她忿忿不平的大眼灵眸,他微闪神,瞬间又回复寻常。「现在我就跟家里其他人宣布你的身分,你意下如何?」只要掌握住她的弱点,要堵住她的嘴还不简单!
果然,花漾一听,马上狠狠一吓,立刻忘了对他的指控和质疑,忙不迭摇头。「不要、不要!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慕容逍毫不掩饰嘴角勾勒出戏谵的弧度。
「很好。」淡道,接着他动手执筷,但又想到了什么,顿住,蓦地抬头望向还愣愣站在原地的花漾,问:「你吃饭了吗?」
她眨眨眼,然后醒过来地随即摇摇手。「啊?谢谢你,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谁要问你一起吃饭!」没想到慕容公子毫不留情地凉睨她一眼。「我是叫你过来伺候我吃饭。」
咦了声,花漾的脸热了热。原来是这样啊……
搔搔头,她走了过去,并且自此正式展开她在慕容逍身边作牛作马、为奴为婢的日子。
***
花漾真的成了慕容逍的贴身丫头。
打从慕容逍在众人面前收她做丫头后这半个月下来,每天从慕容逍睡到近午醒来开始,除了沭浴、更衣,伺候这位慕容公子洗脸、吃饭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要看书、绘画,她就在旁跟着摇扇、磨墨;他要弹琴,她得准备焚香;当然啦,他要出门,撑伞、拿外衣全是她的工作;他到诗社和朋友吟诗作对,她就负责站在他后面准备替他倒茶,偶尔不小心打打瞌睡;他去的地方,还有人家家里的古物字画藏宝库、名妓花魁的画舫、名门雅士的私家庭园……
总而言之,真的毫不客气地将她当丫头使唤的慕容逍,不但让她因此见识到他夜夜笙歌、生活靡烂的富家公子一面,也同时让她看到他文采风流、潇洒豪气、倾倒众生的一面。
至于她这个临时丫头呢,学习力本来就不错的她,虽然刚开始对于要「伺候」一个大男人感到别扭又不顺手,不过一旦学会了不把这大男人当人看,再学会把挑剔当挑战,拿出她师父训诫的学武精神当指标,她自然是如鱼得水了。而且过了这几天,她和慕容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了,只要她一有问题,每个人都乐意帮她,这也是她愈来愈喜欢慕容家的原因。就连最近外面的人看到她跟在慕容逍身边也不觉得惊讶了,反正人们总是很容易习惯的。
直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人会将她认作慕容逍丫头身分以外的人,也就是说,她真的连一点一滴让人感觉她是慕容逍「未婚妻」的身分都没百,意即:她没有一点一滴配得上慕容逍啦!
其实她早有自知之明。自己在家里时就没有小姐样了,再加上习武使然,她明白自己看来更像个粗野丫头……唉!就是因为有这层体认,她才史要让慕容逍主动退婚不可。
不过,幸好慕容逍说他爹最近这一两个月都会在外远游,否则难保她不会在慕容老爷面前露出马脚。
慕容逍也才能更肆无忌惮地折腾她、支使她吧?
她又不笨!慕容逍这个要她当丫头一个月的条件,早使她怀疑他根本居心不良;他要不是因为被她抢先一步说要退婚,因而觉得失了男人的面子,再不就是真的凑巧刚好有个免钱丫头可以使唤,否则他干嘛不乾乾脆脆答应她退婚?说什么要观察她一个月再考虑退婚的事,明明就是藉口!只是,她虽然猜是这样猜啦,却没真的去问慕容逍。谁知道他会不会心情一不好,一时脑筋不对劲硬要娶她,那她岂不是自找死路?
一阵悦耳的琴音和男男女女狎玩的谈笑声飘荡在夜晚的湖面,她赶紧撑开快垂下的眼皮、坐直歪了一半的身躯,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
揉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花漾抬头,看向画舫上的这群男女。
大家的精神还这么好啊!
今天晚上,她跟着慕容逍到城外的清柳湖赴约。和之前一样,晚上的清柳湖是不少城里人消磨时光的好去处,尤其是有钱人家、几个规模较大的青楼妓院为了炫耀,都会拥有一艘画肪,以供随时游湖玩乐用;因此只要一到夜晚,清柳湖上总会点缀着几艘飘着丝竹笙乐的美丽画舫。
例如现在他们坐的这艘,就是慕容逍常去的万红楼的画舫。
万红楼花魁的生辰,为了答谢平日对她多所关照的恩客,所以邀请了几位爷儿公子到画肪上赏湖,顺便庆祝生辰。慕容逍当然就是她最重要的客人。
船上的男女,刚开始还颇风雅地欣赏歌女的弹琴小调、吟诗品茗;不过,愈到后面,在姑娘们的带头玩闹下,男人们也跟着拚酒划拳、放浪形骸起来。
慕容逍自然不改他风流公子的个性,早搂着花魁在怀,又是口对口喂酒,又是温柔低语咬耳朵,惹得花魁咯咯娇笑,更加倾倒在他怀臂里。
老实说,这样的场面第一次看到会很震撅,但是两次、三次下来,花漾反倒习惯了。反正慕容逍不忌讳带她出入各种场合,不怕她看,那她干嘛要闪?
只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有些不平——明明慕容逍对其他女人总是好声好气又温柔,为什么对她就少有好脸色啊?
难道他真的不把她当女人哦?
忍不住低头朝自己全身上下瞄了瞄,再转头偷偷朝慕容逍抱着的花魁看了看,然后,她垂下双肩,丧气了。
难怪……人家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她呢,却该大的地方小、该小的地方大,根本没得比嘛!
沮丧了下,可下一刻她似想到了什么,马上又挺直身子。
算了!为什么她要计较慕容逍是不是把她当女人呢?反正她也不希望他看她。
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她用力吐了口大气,顺便将胸口古怪的郁闷吐出来。就在这时,在她坐的这一侧外不远处,一艘逐渐接近的船肪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她发现,那一艘同样载着一群男女的船肪上,虽然喝酒谈天的继续喝酒谈天,可它的船尾却有两三个人在吵架,那吵架声量之大,连她都听到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
没一下子,船上的其他人陆续过去劝架,不过战情反而扩大。原本是三个人吵架,很快就变成五、六个人吵成一团;接着,其余坐着的人被干扰到地全部停下手边的事,就连开船的人似乎也忘了要掌船。
而她忽然察觉到,那愈来愈多人加入吵架战局、甚至已经开始有人动手打起来的船,竟直直往他们的方向驶过来,而且愈来愈近。
「啊!」终于叫了声,她跳起来。
慕容逍是第一个听到她叫喊的。
由于他们的人也制造出大量喧哗声响,所以根本没人会去注意船外的其它声音。慕容逍先是敏锐地发觉那原本乖乖坐在另一头的花漾的奇怪动静,接着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那艘直直往他们这方向以慢速驶近的船舫。
他一蹙眉,同样直觉不对劲地立刻推开怀里的软玉温香,站了起来,更仔细地朝那艘似乎处在打群架中的船瞧去。
他的举动马上引起其他人的好奇,纷纷停下正忙着的事,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
「咦?那艘船的人是怎么了?」有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那陷入混战的船。
「哇!他们好像要撞过来了……」有人低叫。
也有人赶紧朝那船大喊:「喂!你们的船快转头啊!」
「船夫呢?快叫船夫开船。」慕容逍冷静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原本还呆着的两名船夫被惊醒,立刻匆匆跑去舵旁。
不过,他们的警告并没有传进那一船人的耳里,而他们的动作也不够及时;才一会儿,在众人的惊喊大叫声中,他们的画舫被那艘船笔直地拦腰撞上,画肪立刻猛烈地震晃了下。
一时之间,即使有男人们保护,胆小的姑娘们仍是哭喊声四起。
早在那艘船撞过来的前一刻,花漾已经飞奔到慕容逍身边;她抓住他的手,保护的意味浓厚。
慕容逍的唇才一抿,他们所在的船也在同时被撞得用力摇晃。他立刻下意识地反手紧抓住她差点被弹开的手。
他们这艘船的人还没完全从意外中反应过来,另一艘船的人显然也被这撞船意外吓了一跳地停止了打架;但下一瞬,那一船的人回过神来,却马上怒气冲冲地指着站在最前方、目标最明显的慕容逍开骂。
「妈的!混蛋!你们眼睛瞎了是不是?!竟然敢来撞老子的船?!」
「娘的!打过去!」
「打、打!打死这群兔崽子!」
那人一喊,其余人纷纷跟着叫嚣;更骇人的是,他们真的趁机跳过来了。
已经回过神的众人,马上察觉情况不对,有人试图阻止这群似乎已经情绪失控的人,有人试图跟他们讲理。
「喂!你们不可以随便踏上我们的船!」 「明明是你们的船撞上我们的……」「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从那艘船上眺过来的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根本没将这船上的文弱年轻人看在眼里。
「哼!老子就是看你们不顺眼!给我打!」先前指挥的方脸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抓起最近的一名少爷的下人揍。
很快地,尖叫声、砸东西声和打斗声四起。
有两、三个男人似乎瞧慕容逍特别讨厌,在一开始喊打时就跳过来包围住他。没多说,三人毫不客气地冲上去挥拳。
慕容逍见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过来打人时便有所警觉,他一看三个男人满脸凶恶地走向他时,立刻反射动作地将花漾推到一旁,同时随手拿起一具瑶琴丢向冲向他的其中一人,剩下的两人只停了一下,接着更被惹怒地跳近他、想围殴他。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慕容逍虽然斯文,这时却也冷起脸、毫不畏惧地握拳和他们对打。
他们实在小看了他。他除了有脑袋、会哄女人外,其实打架的经验也很丰富。虽然久没练了,稍有生疏,不过他才挥了两下拳热身,所有熟悉感马上恢复了,没一会儿,已将两个男人追着打。
这景象,连原本已经准备要救他的花漾也看傻了眼。
没想到……慕容逍也会打架啊?而且那种揍人的气势和狠劲……啧啧,她真是大开眼界了!
她只呆了一下,接着赶紧朝另一头情况危急的船侧跑去,挥动手中的船桨,「碰碰」两下,很快便把两个正在欺负一名年轻公子的恶人打趴在甲板上;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跃身,劈哩叭啦打得另两个人逃窜回他们的船。仅短短的一刻间,她已把强行登船欺人的几个恶人扁得落荒而逃,连原本要打慕容逍的人也不敢再逗留。
她这样也算得上是行侠仗义了吧?花漾丢下手上的船桨,忍不住这样想着。
没多久,那群人不但全被赶回船上,甚至不敢稍有停留地开了船,加速逃逸。
转眼间,一场原本可能演变成流血冲突的场面,竟意外被众人先前完全没加以留意的丫头解了围——那艘船一逃开,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由得把惊异的目光投向那个已经打完一架、此刻却仍将上半身俯靠在船舷边的娇小丫头那儿。
「啊?真的有人掉下去了……」一直对着黑暗湖面搜寻的花漾,这时终于确定那个微弱的拍水呼救声从哪里传来。
离她最近的慕容逍听清楚了她的低喃,他一把抹掉脸上的汗,还来不及开口,就见她爬上船舷,敏捷俐落地朝湖面一跃——
他的胸口忽然一窒,立刻大步跨至她刚才站的地方。
「她跳下水了……」「哇!她要做什么……」众人看清她的举动,立刻一阵惊呼,并且纷纷挤到她跳下湖的这一边,也有人赶紧把灯拿过来、举高。
只见清冷的湖面上、距离这船的右侧不远处,泅过去的黑影很快潜进湖水下不见踪影。众人不禁跟着紧张。过没一会儿,同样的地方,一团黑影再次冒出水面,大夥儿仍提着一颗心。
慢慢地,黑影往回游。
慕容逍锐利的目光立刻察觉花漾手上拖着一个人回来。
「船夫,快下去帮她。」他毫不迟疑地下命令。
两名船夫马上跳下湖,并且快速朝她游近。
他们很快便将她手上的人接了过去。
没多久,三人连同先前被打落水、却没人发现的钱家公子全上了船。有经验的船夫赶忙对溺水的钱公子施行急救,另一个船夫则在其他人的帮忙下赶紧将船开回岸边。
摊坐在甲板上,浑身湿透又冰冷的花漾急促地喘着气,一边牙齿打颤。
一方香帕擦上她的脸。「小姑娘,谢谢你。」温婉莺声同时响自她耳畔。
花漾一转头,就看见花魁那张美丽带笑的脸蛋。「……呃……啊……没……没什么……」回她傻傻一笑,花漾控制不住冷得结巴的舌头,不过还是抬起手抓住她替她擦脸的帕子。「我我……我自己来……」
这时,船中心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溺水昏迷的钱公子被救醒了。
花漾当然跟着松了口气。「……太好了……」
一件温暖的大衣突地从头上罩住她。
她一吓,还来不及从这大衣挣扎出头来,一道她熟悉到不行的男人声音落下——
「不想冷死就披着。」
呆了呆,她这才慢慢伸手,把罩着她的大衣从头顶拉下。四周的景物和光亮重回她的视界,不过她的目光却下意识地去搜寻慕容逍的身影。
之后发现他立在另一边、神色肃穆冷静地在和其他人低声商量着什么。
渐渐的,一股温暖和一抹从衣上透出来、属于他的气息包围了她。她已经没那么冷了,可为什么反而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呢?
「……小姑娘,你真的只是慕容公子的丫头吗?」还没离开的花魁像是忽然对她极感兴趣地看着她问。
眨眨眼,花漾回过神,视线从慕容逍身上转了回来。「……什么?」这花魁,她已是第二次见到,不过倒是首次主动和她说话。
「你刚才替我们打退了那些人,我看你不只是个普通人吧?」身手俐落得吓人,根本是深藏不露。
她是在称赞她吗?「没有、没有!我只是刚好练了点武艺强身。」赶忙谦虚摇头。
「是吗?可这也很厉害。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花魁微笑地问。
「啊?我……小漾……」被花魁天仙般的笑脸迷倒,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好,小漾。」握着她的手,花魁真诚地看着她。「若是不嫌弃,请把我当作朋友,就算不是陪慕容公子来,你也可以来找我。只要是你来,我随时欢迎。」
***
稍晚,一上岸就被命令坐进马车厢里的花漾,想和坐到外面驾驶座旁的慕容逍换回位置不得法,只好乖乖地一路晃回慕容府。
如果慕容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还不能解释为因她救了船上的人、所以良心大发的特准已经全身湿透的她不用吹着冷风回去、才让她享受地坐进主人专用的车厢里,那么他一回到家就马上赶她下去换下湿衣服、泡热水浴,这总可以确定他对她也不是那么坏心吧?即使他的脸色和口气一样不怎么好啦。
于是她很开心、很听话地照做。
虽然不明白自己在开心什么,但心情愉快倒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慕容逍说今晚不用再过去伺候他,所以她泡了一个长长的、舒服的热水浴后,马上爬上床去睡觉。
本来她就是个习惯早睡早起、生活规律的人,只不过因为慕容道相反的作息没节制、不到半夜不休息,连带害得她最近都要跟着很晚才能躺上床,偏偏她黎明前就起床的习惯很难改变,因此她这几天真的睡眠不足。难得今天可以提前上床睡,她自然一沾枕立刻沉入梦乡……
至于同一时间,烟波园的书房仍点着灯。
书房内,气氛凝肃,除了正聚精会神在书桌前提笔描绘的慕容逍,现场还有管家卫伯,和另外两名同样目光炯然的汉子。
他们静默地、丝毫未见不耐烦地立在两旁,等待着主子完成画作。
慕容逍下手极快,仅凭记忆,便在不到半个时辰内描绘出七幅人画像。
添上最后一笔,他收手。
两名精壮汉子立刻上前,只大略瞄了画像上的七个人一眼,便动手将七幅画像收了起来。
「查出结果马上通知我。」慕容逍对两人下了道简短的指示。
两人颔首,接着如来时般,无声无息地退出书房。
卫伯默默上前替他收拾笔墨。
慕容逍靠回椅背,只手撑颐,半敛眸,他吐息深思。
「少爷,您怀疑那几个人是那女人派来的?」蓦地,一旁的卫伯出声了。
慕容逍朗眉微耸,并不回避卫伯的疑问。「就算那几个人跟『她』没关系,他们差点伤了我的人的嚣张行径,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哼!他可是有仇必报。
「……听说是小漾那丫头救了所有人?」卫伯可是将发生的事掌握了七八成。
他张眸,毫不掩饰笑意的回望向卫伯。「那丫头胆量大、勇气足,而且武功也不错,你不是也知道了?否则我怎会乾脆收她做随身丫头?」
若不是自小看到大,卫伯还真会被他唬了。「少爷,要贴身护卫您不缺,要随身下人,府里也多的是,但您却偏偏要她……您可别再说是因为她是您朋友的女儿,所以才给她这份工作,小的不相信。」
事实上,就如同府中其他人一样,他也喜欢这个乐观又大剌剌、什么苦差事都能做、很容易就让人想亲近的丫头,不过直到现在,他仍是对小漾的身分存疑。而且,他看得出来,少爷针对小漾那丫头时常有意无意的为难,更偶尔还会恶劣地派给她吃重的苦差事——这可不是向来少管下人的少爷会去做的事。只是,虽然如此,给人表面假象看似很信任女人、很轻易便让女人近身的少爷,除了对小漾丫头有恶劣的一面,对她却又超乎寻常地给予其他女人未有的亲近,这才令他不得不怀疑,小漾那丫头真的单纯只是少爷的旧识?
「卫伯,你的意思是,我不该让她当慕容家的下人吗?」他故意曲解老管家的话。
「少爷,我只是觉得您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事。」卫伯可不是老糊涂。
慕容逍笑得吊儿郎当。「放心,卫伯。就算我真的隐瞒了什么事,对我也绝不会是坏事。」
卫伯立刻对他投以不赞同的眼光。「少爷!」
「卫伯,我饿了,请你去替我准备一些夜宵来吧。」怕他继续在这问题上打转,慕容逍很乾脆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卫伯挺挺身子,当然知道他这少爷的小花招,不过他仅是闭上嘴巴,什么也没说地下去了。
终于把老人送走,慕容逍吁了口气。
俊颜上的笑慢慢敛回,可很快地,他一抿唇,毫不犹豫地大步向门外踏去。
夜深。
暂时只睡了一个人的下人房内,躺成大字形、毫无姑娘家形象的花漾正呼呼大睡着。
原本练武之人该是戒心十足的,但由于慕容家给了她极重的安全感,所以她就像是在家里一样,一睡就睡沉,甚至连房里已经多了个人也未有警觉。
黑暗中,高硕的人影踏进房,伫立在门后一会儿,藉着从窗外洒进来的月色看清躺在床上丫头的睡姿后,他的神色没变,显然并不意外。
床上的丫头依然没动静。
接着,本来只打算瞧她一眼、没事便离开的男人,却在见到她忽然一个翻身、同时将整条被子踹到一边后,他的剑眉一拧,顿了一下,最后,还是举步上前。
踱至床边,他俯身拉起被踢开的被子,再轻轻盖回她身上。
行了!他该走了。但这时,他的视线竟着了魔似很难从她睡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红润侧脸上移开。
这丫头……他还真的没料到——身为千金小姐的她,做起他故意差遣她的粗活,不但得心应手,连打架救人也毫不退缩。
只是……他略勾了勾唇,直起了身。虽然这丫头真的被他用一个月当下人的条件来换得退婚,而即使她想要做时可以做得很好,但她却并不是那么认真地在当她的下人工作。因为这丫头不仅做事偶尔凭自己喜好,对他的命令偶尔质疑反对,她时常做的,就是趁机在他背后打瞌睡,根本一点也没有当人家下人的自觉,他实在不必再把她摆在身边。不过……
继续盯着她的脸,他墨色的眸闪过一抹怀念又迷惑的神情。
其实他已经发现了。本来应在没多久便后悔把她摆在身边后,就该乾脆答应她的退婚要求,反正他不需为了无谓的不甘心和面子问题任这丫头在他周遭晃;不过,当他讶异于她自在地在他身边打转的态度、她想笑时绝不会掩藏、讨厌时也照样表现出来的率真性情时,另一种令他熟悉的感觉也油然而生。原本他并未察觉,直到随着她在他身边的时间愈久,他才在某个片刻里顿悟,为什么她会令他感到熟悉了……因为她那种毫不吝于展现喜怒哀乐,并且又让人觉得舒服想亲近的性子,正像是他已经仙逝多年的娘亲。
他当然明白这丫头完全跟他美丽的娘亲没得比,偏偏他却发现了这一点。
或许家里其他人也从这丫头身上感觉到了吧?尤其是卫伯。
他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脸,想抹去心中忽然又一涌而上的痛苦与愤怒。
事情还没过去、还没结束……只要那个女人仍活在这世上……
咬了咬牙,他一甩头,用极复杂的目光又看了床上仍睡得天塌下来也不管的丫头一眼,自她床边退开一步,不再犹豫地转身,大步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