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了整整两天了,柴火也快烧完了,一见雨势越来越小,只余轻微缓慢的滴答声,快要停雨的样子,脸色稍显憔悴的雷霆风兴奋的从木墩上跳起来,将手往外探,试试雨停了没。
“雨停了。”没感觉到冰凉水滴,他立刻就要冲出去。
“等一下。”
他脚步停了一下,回头一望,“没下雨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等地上干些再说。”温明韫看了一眼山洞外的天色,日头已经破云而出,普照大地,此刻应是近午时分,太阳一出,地面干得快,积水也会消一些。
“为什么不赶紧走,万一又下雨呢!”兽肉虽好吃,可是连吃五、六顿吃得都想吐了,他想喝燕窝百合粥。
吃了半只鹿腿后,他觉得还可以再吃下另外半只,隔了几个时辰再吃一顿,鹿肉还是一样好吃,多吃一点。
第三顿还是肉,再吃,但第四顿、第五顿,到了第六顿,他已经是见肉色变了,不能换换口味吗?他想吃鱼、吃青菜、吃米饭……
堆了一肚子野味他才大彻大悟,原来一个人只有一个肚子,不能贪得无厌,吃多少、留多少,不要赶尽杀绝,让群兽活着回归山林,日后才有更多的肉吃。
被困了两天的雷霆风终于有所觉悟,心性也好像成长了一些,少了浮躁,多了沉穏,也比较听得进去人话,在山里,他听温明韫的,她是采药人。
“因为路面湿滑。”越急越容易出事。
“走慢点不就得了,难道你还要在山上多待几天?”他可不要,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快闷死人了。
雷霆风对药草不感兴趣,当温明韫和春草藉着火的热度烘干和炮制药草时,他就在一边堆石头,跟自己的影子扮鬼脸,玩累了倒地就睡,睡醒了就吃。
他帮不上什么忙,最多是整理药草,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不帮忙就是帮忙,因为他常把药草搞混了,或者太用力捏断了、不小心踢翻整理好的药草筐,绑成綑的药草散开来又要重新收拾,要不就是把雨水洒在半干的药草上……
诸如此类状况,不胜枚举,后来他什么也不做,坐着发呆。
“我和春草可以,你不行。”她把人带出来了,就要把人带回去,不然没法交代。
他不满,“你歧视我。”
她小脑袋一点,“我是鄙夷,对我和春草而言,这片山区像是自家后院,我们熟知这里的山形、山势,哪里有坑,哪里有坡、有水,哪里有大石头都了若指掌……我们对山的了解在你之上,从从容容的下山不成问题,可是你对整座山一无所知,天晴地干时你都不见得走得顺,何况是下过雨的路面。”无疑是给人找麻烦。
看着个头才到他肩膀,小脸巴掌大的小姑娘在他面前侃侃而谈,句句在理,又羞又愧的雷霆风心里很不服气,他不承认自己有那么差,连小他好几岁的妹妹也比不上。
雨停了一会儿,地上还没很干,他有些赌气地背起最大的箩筐,不顾人阻拦的往洞外走,可是他的气势只维持十五步,一出洞口,因为一片泥泞,他就脚一滑跌个四脚朝天。
“不听小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摔你的,别弄坏我的药草。”
好在她机伶,估算他又要帮倒忙,连夜用草编了盖子,盖在箩筐上头,又用稻草搓成绳子将盖子和筐绑紧,雷霆风再怎么摔也伤不着箩筐里的药草,顶多他一身狼狈罢了,爱逞能就该受到教训。
“明韫妹妹,你落井下石。”他还不如一筐药草。
“你快点起来,我可拉不动你,要是再拖拖拉拉下去,天黑了都走不到山脚下。”她明白地嫌弃,因为多了一个他,拖慢了她们的行程,没有他,主仆俩走得更快。
“瞧不起人,我才不是累赘。”一发狠,他气呼呼地双手撑地爬起,阔步走在前头。
可事实证明他真的不行,才走了三步又滑倒,屁股着地,衣服下摆沾满泥水。
不信邪的他又一鼓作气起身往前,然后再跌倒,又爬起,接着又摔,正面着地……
反覆又反覆,实在惨不忍睹,他全身上下都是泥,好似在泥巴里滚了一圈,是一个长了眼睛的泥人儿。
看不下去的温明韫拾了根细长的树枝交给春草,让春草拉着他走,他跌跤的次数才逐渐减少。
越往下走的路面越平坦,泥土结实,雷霆风摇晃的身子也平稳了些,但脸上的苍白骗不了人,他是费了好一番心神才下了山。
这一次进山伤了雷霆风不可一世的自尊,在今日之后,他每隔三、五日便拖着温明韫上山,不管她要不要采药,如此过了一年,五行山成了他家后院,如履平地,他来回一天不嫌累,人也更强壮了。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现在他还是刚下山的小泥人。
“咦!骡子没被偷走?”地上还有青草、麦杆。
“放在老宅子里谁敢偷,村长会帮着看顾。”少见多怪。
温老头在村子里的人缘不错,每次一回村总是不收钱的替村民看诊,他们投桃报李,也帮他照看老宅子前后,给大青骡割点草。
身为孙女的温明韫也被照顾着,全村的人就认他们祖孙俩的脸,多加个'温三叔,至于到到县城赚钱的温大、温二和两人的妻儿不常回村,村里人已经不记得他们了。
“我们要直接进镇吗?”看到朝他磨着牙的骡子,雷霆风有些发慌,他担心它又给他装老大。
“不然你还想去哪里。”箩筐一放上骡车摆正,温明韫随后上车,而春草则坐在板车后头,两脚在车外晃。
“没……没有,回家。”
骡老大,给点面子,回去给你一筐萝卜,他在心里暗暗默念。
也许是大青骡听见他的心声,或是骡车驾得顺手了,回程很顺当,骡子没再闹脾气,一个时辰不到便入镇了。
一如往常,镇上人口不多,三三两两的百姓在街上行走,提着鸟笼的老太爷上茶楼喝茶听曲,卖柴火的小贩满街吆喝,摆摊的老板煮着馄饨招呼客人……
“明韫妹妹,我饿了。”他肚子咕噜咕噜响。
“车上还有烤兔肉。”
闻肉就苦着脸的雷霆风小声求饶,“我想吃面。”
“想吃就吃,我还饿着你不成。”想起热腾腾的面条,原本不太饿的温明韫也有些馋了。
他一听就乐了,绳子一拉停下骡车,“就那摊怎样,我盯了好久,浇头真香,汤看来还有油花。”
“是王家面摊,口碑不错,料下得足,面多汤满。”她吃过一次差点胀死,每回都要王叔少下点面,但他给的分量还是几乎要把她吓死,害她吃面必带大胃王春草,她拨一半给春草,春草能吃下三大碗。
“那就走吧!”
给了三文钱让人看着骡车,三人走进面摊坐下。
“五碗面。”温明韫对老板说。
“嗳!小姑娘,来吃面呀!好久没见你了,老大夫好吗?”面摊老板瞅了三人一眼,暗暗想带了人呀!这小后生满俊俏。
尽管身上的衣服脏了,有着干泥巴脱落的痕迹,在村里洗过脸的雷霆风还是看得出长相俊秀、面如冠玉。
“好,一切安好,王叔生意兴隆。”都是相熟的邻里,她回应一声,与人为善。
“小姑娘会说话,我给你下一碗面足的,别跟王叔客气。”他回头下面,大掌一手捉满扔下锅,热汤滚沸。
“少一点,我吃不完……”
不等温明韫说完,满到快溢出来的汤面已经送到,两颗嫩黄的鸡蛋,几片盖住面的肉,还有青菜、豆芽、肉末、小鱼干、碱菜……
再看看雷霆风和春草碗里的,别说肉片和鸡蛋了,连小鱼干也不见一条,就几根菜叶子和肉酱,明显的差别待遇。
不过不影响他们的好食慾,汤鲜、面条弹牙,好吃到叫人停不下箸,春草吃完第一碗面后又开始吃第二碗面,雷霆风第一碗面也快吃完了,眼睛盯着另一碗。
当两人一头汗的快吃完第二碗面时,温明韫还吃不到一半,她慢条斯理的吸着面条,把一颗蛋分成两半,分别给了吃得唏哩呼噜的两个人,肉片只吃了一片,其他也给人。
过了一会儿,春草碗空了,眼巴巴地盯着小姐碗里的面条,已经饱了的温明韫整碗推给她。
“吃。”
“是,小姐。”春草立刻大快朵颐,眼睛都幸福得眯起来,哇!好好吃喔!还有老板特制的卤肉……嗯!她还能再吃一碗。
“吓!她可真能吃……”一看春草还吃得下,饱到喉咙口的雷霆风目瞪口呆,他算是胃口大的,还有人比他更能吃,看得他觉得怎能输给一个丫头,太没面子了。
“能吃是福……”瞧瞧她的胸多波澜壮硕,反观自己……唉!看来还是吃少了。
“小韫,你怎么在这里?”
听着有人喊她小名,温明韫抬头一望,笑吟吟的道:“三叔。”
“吃面呀!”看桌上几个空碗,看来已经是吃饱了。
“嗯!”她点头。
看到不远处的骡车,再瞧瞧小侄女一身轻便的装扮,温昭中面上微露怜惜,“又上山了?”
“是呀。”她数着铜板,准备付面钱。
“家里不缺你一口吃的,别老往山上跑,你都不小了,留在家中学学女红。”温家就她一个闺女,还怕养不大吗?他就想要这么乖巧的女儿让他疼宠。
“我攒嫁妆呀!”她笑着魅眼。
听着彷佛玩笑话的一句话,温昭中心口一酸,“缺银子来找三叔,三叔有钱,给你买花戴。”
她摇头。“我自己赚。”
他一听,脸上有些不快,“小姑娘家赚什么钱,家里又不是没长辈了,还能缺你三两银子花用吗?”
温昭中取出一串铜板,数都不数的丢向老王,算是付了面钱,他心里气恼钻进钱眼里的大哥大嫂,女儿丢下也不理踩,一年回来不到三回,家人之间都生疏了,还让小侄女觉得只能靠自己。
“三叔,我真的会赚钱。”她知道三叔是好意,可是她很清楚,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才不会有问题。
这几年来,温明韫跟着温老头生活,温时中夫妇从未给过银钱支付温明韫的基本花费,更别提零花钱了,他们认为温老头会给。
而温昭中夫妇知道大哥大嫂的冷淡,一心认为小侄女一穷二白,所以每每小侄女拿药材来卖时,他们都会多给点,贴补着她。
但事实上她不需要人贴补,她真的有钱,而且还不少,只是她从不对外说,给自己留着后路。
“三叔知道你有在采药,可那能赚多少钱,别胡闹了。”温昭中还当她在说笑,温家人大多习医,如果小侄女会医术他还相信她能赚钱,偏偏温家习医的人不包括她。
温明韫轻扯三叔袖子一下,“人多不好说,一会儿我到铺子找你,三叔别离开。”
“我还要看铺子呢,能去哪里。”温昭中说的好笑。
他是出来用膳的,过会儿就得回去,过几天还得去药田转一转,有些药草到了年分该收了,大哥他应该会回来收药材。
温时中的“收药材”不是下田采收,而是只负责把别人收成的药材运回县城,有些该炮制的就叫人炮制。
温时中一直都很自私,他收药材从不给种子钱,八百亩药田也没拿过一文钱雇药农,他就是坐享其成,认为温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使唤弟弟们他心安理得。
不过他从未管过药田一日,因此也不知药田收成的多寡,不知道他拿走的药草其实不到田里一年产出的一半,有的药材一年二收、三收,甚至有的一种下能多次采收,负责药田管理的温昭中并未吃亏。
“三叔等我。”
“好。”他摸摸小侄女的头。
温明韫笑着跟温昭中道别,雷霆风驾着骡车回家,他一下车就嚷着要下人备水,公子哥儿的习性还是改不了,要痛痛快快洗个澡。
在他还泡在浴桶里昏昏欲睡时,温明韫仍坐在骡车上并未踏入家门,她让春草回屋取来她配好的药丸,两人又一身尘土的赶向温家药铺。
这个时候温昭中已经回铺子了,温明韫笑眯眯拿出那些药丸。
“你要寄卖?”温昭中听了她的来意,拿起药丸嗅了嗅,总觉得这些药丸的名称、气味都很熟悉。
“是的,三叔,我以前也拿出一些让你试着卖,应该有人买吧?”她有拿到分成的银子,这就是她的生财之道之一。
“等等,你是说父亲拿来的药丸子是你配制的?”真的是她吗?爹爹当初拿药丸来卖时,说是新收了个徒弟,让他试试手。
“嗯,我让祖父帮我卖看看,看别人能不能接受。”
可祖父老是捉弄她,也不告诉她卖得好不好,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将银子交给她,而后不发一语的负手于后,在她的揣测中走开。
“你祖父呀!藏私。”果然是偏心眼,藏着能制药的好苗子秘而不宣,就怕宝贝小孙女太出锋头而受累。
“三叔,这是我自个儿的意思,与祖父无关,我打小就对医术感兴趣,对各种药材的功效倒背如流,可惜我这么个医药奇才却诊不出脉象,当不成传世名医,只好退而求其次从药理下手。”她的天分不在诊治,所以她也认了。
“调皮,哪有人像你这般自吹自擂,捧着自个儿。”
温明韫杏目一闪,躲开他拧鼻的手,“三叔,我长大了,你不能拧我鼻子。”
“哟!都成大姑娘了,会害臊了。”人还没三块豆腐高呢!
“三叔,不许逗我,我的药卖得好不好?”她吃亏在年纪,每个人都认为她还小,若是……唉!还真没有若是,她就是十一岁的小身板,再大也是别人眼中的小丫头、小萝莉的身体真会坑死人。
“好,我正经,这件事上三叔也不瞒你,只有四个字——”看到犹带稚气的小脸写满紧张,故意板起面容的温昭中又忍不住发笑。
“哪四个字?”又吊人胃口,真不厚道。
“供、不、应、求。”
温明韫一听先是怔住,接着双眸慢慢发亮,水一般的眸子闪着碎玉光泽,“真的这么好卖?”
“是因为量少。”
大部分的人习惯一帖一帖的熬药,只有少数人因为熬药麻烦,追求携带方便,或受不住药苦才买回去,这时候爹替小韫拿来寄卖的量还够。
然而这些少数人成了她的主顾客,因为定价不高,客人自个儿用得好了又买来送人,渐渐地买药的人越来越多,用不上也想买一瓶放着以防不时之需,那些数量就不够了。
她难为情的笑笑,“我小嘛!做不了太多,还要陪祖父上山采药,没多少空闲制药。”
看着自己一只手就能包住的一双小手,温昭中好笑又无奈,“一下子说自己长大了,一下子又说自己小,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
“三叔……”她娇嗔一声。
“呵呵……三叔也不跟你说虚的,要寄卖可以,但是数量上要翻倍。”要不是心疼她小小年纪怕累着了,他还会要求更多。
“翻倍?”她思索了一下,原则上她不想太引人注目,制药是兴趣,不是日后的生计,可是为了买一些不常见的药材来调配其他药物,她必须有银子,所以制药来卖是必然的,山上的药草虽多却不是她需要的都有,有的长在极寒之地,有的生长在炎热地带,各种药材有不一样的生存环境,并非单一地区便能找齐全。
“总不能让买药的人买不到药,整日催着三叔要药吧!别忘了我不只是药铺的掌柜,还是坐堂大夫。”他一人干两种活也是挺忙的,身为侄女的怎好增添叔叔的负担。
看他故作眉头深锁的样子,温明韫也不令他为难,爽快地道:“好吧!我赶一赶,夜里少睡半个时辰。”
“就半个时辰?”有银子赚时就别跟自己过不去。
“我懒。”银子够用就好,她不做钱奴才。
他一听,为之失笑,还真是别人哭笑不得的理由,小侄女的确是懒性子的人,不归她做的事一动也不动。
想心了想,温昭中问:“你有没有想过把你的药拿到回春堂卖,城里的有钱人多,好的东西肯出高价购买。”
温明韫却没有立刻回答,小脸十分严肃地说:“三叔,我问你一件事。”
“问。”他会知无不答,言无不尽,自家人嘛,不说假话。
“拿到回春堂寄卖我爹会付我银子吗?”
“这……”他鼻子一摸,干笑。
“若我爹知晓药是我做出来的,你说我还能想上山就上山,想打盹就打盹吗?”
他回答不出来,因为以长兄的自私,不会放任一棵摇钱树不生银子,只会想尽办法熬干她的每一滴血,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闺女。
温昭中叹口气,不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