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真的是你呀!”
“哎呀,我的心肝宝贝儿,你没事跑到这里做什么?”
小巷底、暗无天,两侧低矮的飞檐,将巷道的天给遮掩,外头的天光,探不进其间。
巷内,一对久别相逢的父女,抱在一起又跳又叫的,压根儿不像是失散半年哭哭啼啼的相会,反而是无比地雀跃快活,像小孩那般的嬉笑打闹。
候在一旁的傅玄溟不禁呆愣,没见过世上有哪对父女如此不庄重。因而令他联想起,自己昏迷后的苏醒,她也是抱着丁尧笑得欢天喜地,活像闺女出阁。
“爹,你眼睛怎么了,遮个眼罩做啥,是不是伤到了?”半年不见老爹,戚宝宝没想过一向爱美成性、风流潇洒的爹爹竟蓄了满脸胡子,掩去泰半容貌,就连右眼上的眼罩,更是将原本斯文的老父变得粗扩落拓,没以往的风雅。
戚墨不正经的笑开来。“嘿嘿嘿,老爹这样有没有更像个武夫呀?”
“爹,这个模样真是丑哪!”戚宝宝看惯了爹爹原本的书生模样,实在很不喜欢老爹此刻的狼狈。“让娘看见了,定会红杏出墙的。”
大掌不客气地拍上戚宝宝的额面,戚墨嚷了声。 “呸呸呸!死丫头,你娘对我可是死心塌地,外头的男子有我俊吗?你爹爹虽一把年纪了,但可是老来俏哩!”
这种不害臊的话音刚落,后头的傅玄溟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他不知道戚墨说笑的工夫一流,当初在衙府仅有片面之缘,之后他就杳无音讯了。
“他……”光顾着和心肝宝贝重逢,没留心后头这男人身着官服,一瞧就是凤阳城里的捕快。“你怎会和他搭上?”
“戚先生,在下傅玄溟,凤阳衙府里的捕头。”
戚墨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一听闻他的来头之后,脚底抹油,有着想溜之姿!
“爹!你要走哪儿去?”
“宝宝,你爹半年来躲在这儿连城门边都不敢踏,就是拜凤阳衙府所赐!”戚墨本是好性子的人,但说起这话便气了起来。“如今你竟然也来到城内,到底是谁带你来的?”
“回戚先生的话,是在下无礼,将宝宝带进城中。”傅玄溟刻意略过自己绑了戚宝宝这回事。
“宝宝?他喊你宝宝?”戚墨一听到他亲昵地说着宝宝的名字,心中一把怒火油然而生。
“戚先生,这里不方便说话。要是被其他人撞见,泄漏您的行踪,那就枉费您半年来的费心乔装了。”
“呿,想要探我的栖身处啊。”没门!他戚墨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一回,岂是如此容易又破送回鬼门关前?
“爹,博玄溟说得有道理,这时辰其他衙役都会定时巡城,到时若被抓到,我们插翅也难飞了。”
“宝宝,这家伙可信?”瞧女儿胳膊向着他那边,戚墨心底酸溜溜的。
“信他总比信他人好。”戚宝宝插腰嚷道,这话让傅玄溟有些宽慰,然而后面接着的那一句,实在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在凤阳城里,咱们也找不到人可以相信了嘛!”
可恶!她后头接的话根本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也是,还是咱女儿聪明。”戚墨揽着戚宝宝又亲又抱的,实在想她想得紧。“爹爹好久没有抱抱你,真想你呐!我的宝贝心肝儿。”
“爹,我已经大了,不是三岁小娃儿了。”在傅玄溟面前,她老爹竟还没端出身为一个男人的架势?
“没出嫁就是爹爹的小娃娃。”戚墨热络得一如从前,这半年来的相思真是磨人呀!“不然我给你取宝宝做啥?就是喊到老也是个小宝贝小心肝儿嘛!”
傅玄溟苦笑,这对父女俩真是一对宝!一个大宝、一个小宝!还真是双宝。
*
茅舍小屋,斗室之内。
戚宝宝一抬眼,诧异此处老旧得像许久不曾有人烟,除了勉强可以遮风避雨之外,简陋得比他们戚家还要寒酸凄苦不知多少倍。
这里虽称不上舒适,但对于戚墨掩人耳目的生活,却有极大的帮助。
“爹,你好歹也将桌子整理一下,都蒙上一层灰了。”戚宝宝伸长指头一抹,立刻枢下不少灰尘。“你打算把自己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就是了。”
她记得老爹以前很爱干净的,凡事都有那么点儿讲究,现在才过没多久,简直就像换了颗心似的,部不像原来的他了。
戚墨嘿嘿笑了声,不管女儿嫌弃的嘴脸,用衣袖挥了挥桌面,再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粗鲁得无半点风雅文人的气质,活脱脱是个粗汉子。
“爹爹我厉害吧?要骗过敌人,得先骗过自己。这祖先有云:‘兵不厌诈。’这可是战争!你老爹正和他人打一场生死仗,得赢才有命可活。”
“戚先生,这半年来委屈您了。”傅玄溟语带歉意地说道。
“是啊,托你们衙府的福,可把我完完全全变了个人,连我家闺女都嫌弃。”说来说去,不都是他们的错!
傅玄溟陪笑,竟也无半点不自在。“足以见得戚先生的智慧,换是普通人或许早巳慌了手脚。”
戚墨皮笑肉不笑,这小子灌他迷汤是怎么着?以为他耳根子软吃这套吗?哼!他可不屑,呸!
“爹,你说和衙府有关,到底半年前发生何事?”
戚墨摇摇头。“那简直是恶梦一场啊!记得绘完人像没多久,我人正从衙府离开,后边竞有个蒙着脸面的男子对我穷追不舍,这一追还将我逼到了急湍边,抢我东西后还要杀人灭口!”
“戚先生怎知道是衙府里的人?”
“那口音我在里头听过,虽说对方换套农衫蒙了睑面,但那时印象就是特别清楚。好在我牙一咬,跳下川中得以活命,要不真的成了一缕冤魂了。”
“若是现在让先生指认,还认不认得出来?”
“町能有些闲难,毕竟已是半年前的事儿,总没当时深刻。”戚墨幽幽叹息,觉得自己颇为狼狈。
“那先生今日怎会出现在市集里?”按此推论,像大街这类人多嘴杂的地方,被人认出的风险也越大。
“若不是听闻风声,说我的尸体被人发现,也不会在今日冒死一探究竞。”戚墨实在很诧异,好端端的,自个儿竞彼人家传出死讯。“当初就是想跳入川中,让对方连尸首都找不到,如今谣传我死在城里,只怕是有人想引我现身。”
“或许,对方是真的想把先生给逼出来。”博玄溟笑了笑。“又甚或是让当初的凶手紧张罢了。”
“你这么觉得?”戚宝宝问他,直觉事情有点古怪。
“这几年办了不少案子,什么事都遇过。既然戚先生平安无恙,那真是万幸!接着,就是把凶手抓出来,如此一来,便可还你们戚家风平浪静的日子了。”
“爹,原来我们戚家真的有枝画魂笔呐。”
戚墨瞅她一眼,戒备地看着傅玄溟。 “你小声点儿。”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事,可是会遭殃的!
“是傅玄溟告诉我的!连自己女儿都隐瞒,我差点冤死你知不知道?”
“你晓得又如何?和你爹爹我一块倒楣吗!”就是为了她好,戚墨才不说的。
“我们戚家真有那么招摇的一枝笔,等我嫁出门你一定得传给我当嫁妆!”戚宝宝贪婪地说道。
“给给给!这么麻烦的东西老爹不传给你,还要留给谁?等我百年以后,可不想进了棺材,还要怕有人为了它挖咱的坟头盗墓。”
戚宝宝笑嘻嘻地说道:“别允了我临时又反悔。”
“宝宝,你爹饿了!好久没吃你烧的菜,你瞧老爹都瘦到剩把骨头了。后面有个小灶,还有几样在街市里捡来的菜叶,你就去张罗几盘吧!晚上就留在这儿,陪陪老爹。”
戚墨话说完,戚宝宝乖顺地起身,博玄溟也一道站了起来。“既然宝宝替戚先生烧菜,那我替先生整理一下屋子。”
此处脏乱成这样,若要戚宝宝住下,傅玄溟担心她会不自在。
“好啊,要做就给你这小子做去,打扫完就滚回衙府去,别让人知道我和你相识,免得无端惹祸上身。”戚墨哼了气,没给傅玄溟好脸色。
“是。”对于戚墨的冷言相对,傅玄溟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说穿了,其实他是看在戚宝宝的面子上。
傅玄溟正欲起身,身上的玉牌自衣襟里跌往外边儿,摔落在桌面上,吸引了戚墨的目光。
“小子,你怎么有块玉牌?”上头的刻纹,令戚墨相当诧异。
傅玄溟拾起,掌在手心里握着。“自小就有了,先生可曾见过?”他的反应,令人感到古怪。
戚墨笑笑地摇手。“没,只觉得那样子特殊,还挺气派的。那上头雕着一对龙凤,样式挺吸引人。我这人啊,就是对特别的东西有兴趣。”
“宝宝说,先生不喜欢玉饰,才一眼就认出上头雕龙凤纹了。”
“哎呀,就说咱靠拿笔绘图,眼力不好怎能讨口饭吃?”
“也是,先生说得有道理,晚生佩服了。”傅玄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戚墨看着他,嚷了一声。“欸,你这小子不是要替咱做事,还不快去?”
“好。”傅玄溟笑了笑,将玉牌小心收进袖口里,便走到外头去了。
而屋里,有双闪着奇异光彩的眼眸,很隐忍、很小心,没有泄漏出半分情感。在戚墨心里,埋藏着一个秘密……
这一埋,已有数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