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洞门旁,一道颀长身影立于桂花树后,沉郁冷肃的黑瞳染上淡淡笑意,狂肆不羁的面庞变得柔和。
“迎喜,你何必好言好声的看她脸色,不过是自甘堕落的下贱女子,以为攀上高枝就傲起来了,我呸,以大少爷的眼光不可能对她上心,顶多是玩玩她罢了。”
跩什么跩,大少爷只是贪一时新鲜而已,以后有得她哭了。
下贱女子?树后的男子眸光一冷。
“说人贱者人自贱,高枝不用攀,拿把提子一架不就上去了?真不晓得你们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男人嘛,是青菜萝卜,论斤论两有得卖,犯不着栽死在这个坑里。”
一个不好换一个,挑挑拣拣不要是烂的就好。
论斤论两有得卖?他的眉一扬。
“杜云锦,你把胆子养肥了,竟然敢骂我贱,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绝对饶不了这女人。
“别,冷静点,大家有话好好说,不用动怒,都是一院子姐妹……”看似要劝架的迎喜上前一拦,可是她捉住春雪的手臂,却是将人推向杜云锦,让两人斗个你死我活。
河蚌相争,渔翁得利。
“滚开,你不要插手,我忍她很久了,再不给她一点教训,她都爬到我们的头上了。”
春雪一把甩开迎喜,袖子一撩准备出手了,她以眼神暗示与她交好的丫头,几个人将杜云锦围起来,面带冷笑。
“春雪,不要冲动,她是姨娘,我们只是通房丫头,她要打要杀是我们的命,你千万别做傻事,姨娘是半个主子,以下犯上要挨板子的……”打吧!打吧!打死一个她多一分机会。
本来还没那么气的春雪听到“半个主子”,想到一心爱慕的大少爷,又想到自己是升不了姨娘的通房丫头,整个火气大爆发,浑然没发现添了把柴火的迎喜慢慢地往后退,退到外围,面上是浅浅淡淡的笑容。
“杜云锦,你给我过来,跪下,趴在地上舔我的鞋面,否则……”春雪一脸狠色的握起拳头。
“否则你要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不成?除了威胁没点新鲜的吗?好歹你是老夫人院子出来的人,别丢她老人家的脸,要么干脆点,白刀子入,红刀子出,你也省事些。”免得一天到晚来找她麻烦。
“你……你不怕死?”看她无所畏惧的表情,春雪反而退缩了,高涨的气焰萎了一大半。
“怕呀!谁不怕死,可死得窝窝囊囊不值得,你们抢得头破血流的男人我看不上眼,与其你们一脚踩我,还不如下药吧把大少爷绑在床上三天三夜任你们蹂躏,让他腿软得下不了床,人不就是你们的了。”
把他的精力掏光,看他怎么到外头风流,拈花惹草。
哇,好狠的女人,居然想到下药这一招!
小小的惊呼出自赵春惊讶的口,两道冷厉的眸光一扫,他顿时一缩肩、低头,收起佩服的表情。
唉!他家少爷被嫌弃了,人家说看不上他,太伤人了。
他得三缄其口,以免受池鱼之灾。
春雪一听,脸都红了,“你在胡说什么,我……我们怎会做那么……下作的事,你真不要脸……”
“杜姨娘,你这是在害人呀!我们春雪可是再善良不过的人,连只蚂蚁也不忍心踩死,你教她下药不是要害死她,大少爷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后院女子鬼祟的行径。”
迎喜在一旁再放一把火,话里维护实在挑拨,将降温的火再熊熊燃起。
迎喜不轻不重的一挑弄,被爱冲昏头的春雪就着了魔,整个人气呼呼的想找人出气,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将她们耍弄在股掌之间的杜姨娘,她是后院女子共同的敌人。
可是说也奇怪,大白天见鬼了,当春雪等人要上前找麻烦时,她们竟一个个像中邪一般不是突然跌倒,便是大叫有人打她后脑勺,有的双膝跪地,有点狂笑不已,有的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没常识也看过电视,脑子转得极快的杜云锦立刻明白是有人暗中帮了她,隔空点穴在经典武侠剧中随处可见。
于是,她也顺势装神弄鬼一下。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做的事老天爷都看得见,瞧,八方大神、各路大仙都来了,手持功德薄记你们的功过,日后到了阎王殿上谁也别喊冤,记得清清楚楚,看要上刀山还是下油锅,炮烙、车裂、拔舌地狱……”
稍早之前,清雨阁内。
“你说我随时可以离府?”
这是饵吗?专钓她这条大鱼,杜云锦暗暗想着。
“没错,以我在府里的地位,此事并不困难,只是要费点功夫,让你走得名正言顺。”就怕她自己不想走。
“有什么条件?”她相信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在获得之前要有所付出,这才公平。
赵筱攸轻扬一笑,“我很喜欢你,你是聪明人。”
“我也不讨厌你,和你谈话很舒服。”有些人面目可憎,连半句话也谈不下去,只想掐死对方。
杜云锦脑海中浮现的是飞扬跋扈的沐昊然,她觉得他太轻佻,张狂得让人想巴他一下。
“呵呵……看来我们有相同感受,要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是很好的手帕交。”可惜老天爷并不仁慈,总是出其不意的安帕叫人意外的转折,逼人去选择。
“现在也可以呀!没人说妻与妾不能是好朋友。”在没有利益冲突下,大小老婆也能和平相处。
关键在于男人。
赵筱攸笑了笑,没接话。“然弟他虽是沐府的嫡长子,可是在婆婆的把持下,他处处受限,有志不能伸,有好几次眼看着要成功了,又被打压下去,他一个人孤掌难鸣。”
“看不出来……”杜云锦小声的嘀咕,没想到以沐昊然那样性子狂狷的人会让人踩在头顶上,是他在人身上上鞍,将人当马骑才对,这才符合他狂放如风的行事作风。
“我虽然是茶商之女,却帮不上忙,我的娘家此时也乱得很,不扯他后腿已经是万幸。”
说着说着,她捂唇轻咳。“和你谈过话后,我发现你对茶叶知之甚详,在这方面可以给然弟莫大的助益,他太傲气了,骄傲到看不见自身的欠缺。”
“你的意思是?”她有些猜想到,又觉得不确定,她的茶叶知识真的能帮上忙吗?
父权主义的社会不允许女子从商,在男尊女卑的观念下,女人家抛头露面做生意视为不贞,是受人唾弃的下作女子,少人看得起。
“我要你跟在他身边,用你对茶叶的知识和独特见解帮助他,他和二叔一茶一布的竞争已有落败之势,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大权旁落,就此屈于兄弟之下。”
他太狂傲了,忍受不了嫡长子让位,嫡次子继承家业的打击。
目前的情形各有胜负,尚未看得出谁优谁劣,可是赵筱攸很清楚这只是表面的平静,底下的暗流早已波涛汹涌,就等那致命的一击,将人狠狠打落谷底,再也爬不起来。
“他同意吗?我看他比较想踩死我。”杜云锦讪笑地打趣,和沐昊然长期相处很危险。
至于哪里危险,她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会丢失某样她认为很重要的东西,而她不想给。
“这是我的问题,我会说服他。”箭在弦上,不容然弟任性,不得不发,否则折弓。
如今的赵筱攸身子每况愈下,她脸上不健康的浅青色让她看起来像墓地的磷火,幽幽冥冥、鬼气森森。
其实她离当鬼也不远了,至少在杜云锦看来,她实在太瘦了,瘦得穿起衣服来都空荡荡的,像披了一块布似的单薄,在风中飘摇,彷佛生命的火花即将熄灭。
“你的病不要紧吧?每回我来看你,你几上总放着一碗熬好的汤药。”而且她注意到,赵筱攸有时喘得厉害,有时疼得眉头紧蹙。
赵筱攸神色微黯,“打小到大的毛病,习惯了。”
习惯了……吗?
心口微涩的杜云锦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若她没猜错的话,大少奶奶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在二十一世纪开刀或许能治愈,而在这个时代只有等死的份。
当年她的高中好友关养真也是有心脏病,是她陪好友去开刀,和好友的家人守在手术室外,直到手术结束。
开完刀的养真不再发病了,能跑、能跳,还发了疯似的去参加铁人三项,学人骑越野车翻山越岭、高空弹跳,什么疯狂的事都做了,让她开了好笑又好气,大骂疯子。
杜云锦在心疼中离开清雨阁,她很想救赵筱攸脱离多年宿疾的苦痛却无能为力,神情有些蔫蔫的。
等她在回到遗花院,一入屋,就见黑漆螺钿小几上放了一包还热着的栗子,心情突然好了起来,用吃发泄也是抒发情绪的一种方式,只是这栗子连翠花也不晓得是谁放的。
栗子包着硬壳,应该不会有人下毒……吧?
她也不吃,就是喜欢剥壳的感觉,一颗一颗剥得圆圆胖胖一堆成堆,看渐成山状的栗子内心无比舒畅呀!她边剥边站起来,伸展久坐而僵硬的筋骨。
可是就是有人见不得她太舒坦,好不容易才清静了一会,一大票来势汹汹的娘子众又杀至,根本不给人活嘛!
幸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三寸不烂之舌一出,那群娘子军被她说得脸色铁青、发黑,气呼呼地走了。
她正觉得畅快,忽听到一个意外的声音响起——
“一堆鬼话连篇,亏你也说得一脸得意,吓吓胆小的还行,遇到道行高的,人家直接当你是妖魔鬼怪给收了。”
看着从桂花树旁走出来的男人,她微撇嘴表示不屑。
以前看过港剧的警匪片,坏人都死了警察才姗姗来迟,又是整排的警车,又是上百名荷枪实弹的飞虎队,真不知来干么,沐大少爷就像那些警察,当一切都摆平了才缓缓现身,还装模作样轻“啊”了一声:“都死光了,怎么不留一个给我?”
她 心底鄙视他、不齿他、吐他口水,捡便宜的事谁不会做?
“你那什么表情,我肯纡尊降贵的来遗花院是你莫大的福气,甩我白眼是想我把你甩上床,好好的‘蹂躏’一番?”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女人敢怂恿那些丫头 们下药,她的胆子不是普通的大。
能屈能伸大丈夫,她是小女子,看碟子下菜也要识时务。
“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是为了你美好的将来设想,后院能祥和一片就无后顾之忧,你的人生也成功了一半。”
“推托之词。”那些女人千篇一律的无趣,以为成了他的女人就能无顾忌,要金银、要首饰、要他给不了的名分。
看穿了女人种种虚假的伎俩,沐昊然也省了哄骗,给他能给的,她们也乐于接受,彼此不相欠。
“是看清事实之后的肺腑之言,你要了她们,就要有担当,她们可是只有你一个男人,你不喂饱她们就等于养了一群饿鬼,一饥饿就出来吃人,你是鬼王,当然得管好她们。”这是被害者的悲情诉求。
“我是鬼王?”他气笑了,冷瞳横瞪。
对“金主”卑微是生存之道,杜云锦将剥了壳的栗子整盘推过去,求和。
“听说你茶行的生意做得很好。”
“我不会送你茶叶。”他一脸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