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手术,在病床上昏睡的郑友白,似乎作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考上高中那一年,他那个胸无城府的父亲为了救一个小孩,而在大马路上被车撞。他一个人站在加护病房外,隔着玻璃,每天都在等着父亲好转醒来。
他想,到时候他一定会哭吧?然后老爸就会大声喝斥他,说出男儿有泪不轻弹之类的胡话,护士小姐会来叫老爸小声一点,他因而破涕为笑,回说你还是躺着比较安静之类的不孝话。
他终究还是没等到这一天,他的父亲在病床上与死神搏斗了半个月,最后还是输了。就在那一瞬间,他变成了一个人。可是他没哭,一个人坚强的扛起所有的丧葬事宜。还好他戴着墨镜,没有人看出他墨镜后的双眸一片灰败。
然后一个自称母亲的女人出现了,似乎是父亲的好友通知她的。
丧礼上,他一袭黑色洋装,问他愿不愿意到她现在的家。
说真的,他对母亲仍是怨怼的,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同意她的要求。
“你再考虑看看。”撂下这样一句话,母亲走了。
有一天,他回到家里,迎接他的是一间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回来的屋子。他脚下一片冰冷,处在那样的孤寂中,他终于落泪。
他一边哭一边骂,骂他的父亲不顾一切的走了,再也管不到他是哭是笑……他骂得心酸,骂得凄苦,突然好怀念父亲的指责。
一个人的家太教人难受,他不想再浸淫在那样的悲伤之中,终于接受了母亲的要求。
之后他多了一个弟弟,和母亲以及齐先生总是客气的保持一段距离的他,唯一真心接纳的,就是这个与自己有一半相同的血缘,可以说是无头无脑又笨手笨脚,却又教人放心不下的……亲人。
是的,亲人。
可是现在这个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他了,在那间不属于他的屋子里,他再次成为被留下来的那个人。
然后下一次呢?下一次又有谁要离开他?
抱持着这样的疑问,郑友白不知不觉的淌下泪水。
朱采韵见了,十分讶异。
“不要走……留下来……”他如是喃喃,昏睡中,无力的双手不安的晃着,想要寻找一个支撑点……一份温暖。
她立刻握住他的手,“我在这里,我哪里也不会去。”
接收到这样的讯息,他似乎安心了,神情渐渐安稳。
朱采韵看着他,悄悄的叹口气,手指轻轻揩试他眼角的湿润,胸口隐隐作痛。
她闭上眼,“谢谢你。”柔荑紧紧包裹住他的手,搁在她的额前,姿态犹如祈祷者。“真的,很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子淇,也救了曾经迷失的我。
这一刻,郑友白梦中的画面不一样了。本来一个人的房子,变成他理想中一个“家”该有的形貌。绿意盎然的院子,蓝天白天,他站在那儿,有些茫然,然后想了想,走上前,按下门铃。
他苦笑,明明就不会有人响应,干嘛要按门铃?可是这样的念头才冒出,下一刻,门扉敞开,他爱恋的女人正站在那儿,露出微笑。
“采韵……”他有些愣住。
“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她上前抱住他。“我哪里都不会去。”
郑友白眼眶发热,极大的喜悦包围住他,包围住这个世界,温暖而亮丽,他的世界再也不孤寂,也不再冰冷。
他再也不是一个人,因为他有了她。
手术很成功,徐子淇以极大的意志力克服了难关。
郑友白则在身体状况没问题后,办理出院。
他腰部留下一个伤口,不很大,但多少会影响行动,尤其是床第之事。
“你不要不安分啦!”拍开越来越得寸进尺的咸猪手,朱采韵不满的抗议。
无奈他就是不听话,一双铁臂坚持要缠到她身上。
她没辙,好气又好笑,“放手……呀!”
终究不敌他的力气,她跌到床上,圆睁大眼,受不了的瞪着俯在她上方的男人,只见他嘴角微扬,墨镜后的双眸闪烁光芒。
“你配合一点,就不要紧。”
还要她配合一点咧!
“我干脆把衣服脱光光,洗干净,躺在床上,任君宰割算了。”她翻了个白眼。
郑友白挑起眉头,“喔,你怎么知道我要的就是这个?”
最好是!
“你想得美!”朱采韵受不了的叹了口气。
以前他不会这般执拗,可是出院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凝视自己的时间变长了,每一次被她抓到在偷看,他总是酷酷的说“没什么”。
结果害她脸红心跳,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在干嘛……拜托!不要再这样看她了,她也是有羞耻心的,好吗?
三天来,两人的攻防战仍在持续,今天终于进入白热化阶段,因为担心他的伤口,她一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然而这一次……
“哎!”一个重心不稳,郑友白当真被踹到地上。
朱采韵吓了一跳,连忙下床,仔细的审视,“怎样?还好吧?有没有事……哇!”
“抓到了。”他得意的笑说,把自动送上门的她揽入怀中。
她一愣,随即明白自己上当了,这下再也不客气,终于发狠的挥出拳头,“你好样的!”
“呜……”他闷哼一声,拧起眉头,一副痛苦的样子。
朱采韵才不上当,“同样的招式,别想再用第二次。”哼。
“不是……”
“嗯?”
郑友白吁一口气,伸手抚摸腰部。“这次……好像真的裂开了。”
啥?!
结果为了这个白痴缘故,他们再次来到医院。
医生看着伤口,一脸不解,“这段时间你们可能要多注意一点,尽量小心,一定要避免激烈运动。”
朱采韵和郑友白相视,只能干笑。
既然人都来了,也许该探视一下好友的状况。
每天,冯亚东都在医院里看顾徐子淇,细心体贴的程度,无人能及。
在门外看见这一幕,朱采韵微微一笑,虽然用了错误的方法,可是她真心觉得他们两个人能够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毕竟他们才是彼此生命中真正相合的另一半。
“你不进去?”见她一动也不动,郑友白问。
她摇摇头,“不了,还是等子淇完全康复之后吧。现在见到我,她的情绪起伏肯定会很大。”她可不想让好友泪流不止,那太伤身了。
郑友白未置可否。
“伤口……还痛吗?”她关心的问。
墨镜后的眼眸睐她一眼,郑友白半开玩笑的说:“好多了,不过假如你晚上能够配合一点,我相信会更好。”
大概是放下了过去孤独一人的包袱,他渐渐显露本性,在她的面前,像是变成一个大孩子——他人生中曾经跳过的那一段,尽情的享受她对他的宠爱。
朱采韵白他一眼。分明就是伤员,还不安分一点?她正要开口损他两句,突然觉得反胃。
她捂住嘴巴,弯下身,做出呕吐状。
郑友白吓了一跳,“采韵,你怎么了?”
“我……我想吐……”强烈的不适让她说不下去,用力推开他,冲向邻近的女厕,狂吐不止。
半晌,她走出女厕时,脸色苍白,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郑友白见了,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过她,“走,我们去检查。”
啊?
“我只是呕吐……”没到需要检查的地步吧?
他瞥她一眼,“小症状往往是大病痛的开端,‘恐怖的家庭医学’看过没?”反正他们现在就在医院,也不用特地跑一趟,此时不检查,更待何时?“而且你这阵子好像很疲倦,是不是太累了?”
“我也不知道……”朱采韵抚着额头,最近的确有倦怠的感觉,本来以为是为了好友的事而心烦,但也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吧!
她想了想,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尤其日本那个节目,每次看了都有一种浑身是病的错觉。
于是,他们挂了胃肠科。
医生检查过后,表示没有异状,在问诊之后突然冒出一句,“小姐,你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呃?”朱采韵一愣。这个月有太多事情,她以为是压力大导致月事迟来。上一次,就是齐佑心发现他们的关系那时候,算一算也已经两个月了。
不会吧?!
“很多女人突然感到疲倦、肠胃不适,却检查不出问题,后来证实是怀孕了,小姐,你要不要改挂妇产科?”
这……她一脸茫然的走出诊疗室。
在外面等候的郑友白上前,“医生怎么说?”
他的神情有些焦躁,尽管没等多久,可是在医院内等待的感觉依旧不好受,尤其在看见她走出来时的面色,更是紧张。
“到底怎么样?”
朱采韵看着他,近乎呆茫的开口,“医生要我去挂妇产科。”
妇产科?
“啊?!”
妇产科医生在大概问了一些状况之后,便要朱采韵先去验尿。
很快的,结果出来。
“恭喜,你怀孕了。”
她一脸错愣,像是难以置信。
陪她一起进来的郑友白则是满脸诧异,“真的假的?她……我女友怀孕了?”
“真的。”医生点头。
郑友白的脸庞绽放喜悦的光芒。
“详细的情况要等到照了超音波才可以确定,但应该是八九不离十。”医生解释。
这……实在太惊喜了。
这下可好了,郑友白本来就巴不得有个理由赶快把她娶回家,尽管不是故意的,但怀孕这件事的确有助于他们结婚。
相较之下,朱采韵的反应呆滞许多。
她低头俯视自己的肚子,那儿仍然平坦一斤。废话,她才怀孕五周而已。
照了超音波,子宫内一颗小小的白点,看不出模样,医生说那个就是小孩。
郑友白在强光下仍摘下墨镜,看着屏幕,追问说:“医生,是男是女?”
医生一脸哭笑不得,“现在还看不出来,要等到大一点才能确定。”
朱采韵一副傻愣的模样。这种感觉实在太奇妙了,她怀孕了,体内正孕育着另一个生命,尽管还只是一个小点,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生下郑友白的孩子,她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悄悄瞅着他,只见他一脸喜悦,好像下一秒孩子就要出世叫爸爸。
这一刻,她终于找回了一点真实的感觉。
她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