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荷叶,色无多,不耐风霜挫,秋波起,梦里繁华过……
玄清凤心急如焚地满皇宫找着阮阿童,又是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可阮阿童由始至终都蜷缩在太医院门外的阴暗死角里,直到眼前的天光渐渐被黑夜吞没。
像是某种触目惊心的预兆。
“那么大的人儿怎么会不见?再找再找,今天要是找不回阿童,朕就让你们全到北山皇陵守一辈子墓去!”玄清凤在寝毁里大发雷建,修长玉立身形焦灼烦躁地来回踱步,再不复见平日的佣懒从容,反而像只濒临失控的猛虎,见人就噬。禁卫军、太监、宫女一波波人马轮番来报,又轮番被轰了出去继续找人。
“阿童,你这是在恨复朕吗?”他妖艳俊容上一阵红一阵白,忿忿咬牙道:“竟连你也要同朕玩这等小心眼儿?”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敞开来说的,非得搞失踪这一套?她是气他的说话不算话,还是想他证明她在自己心底到底有多重要?
惊惶焦虑和心痛气愤夺去了玄清凤大半的理智,他一颗心像是反反复覆浸在苦汁里,又是失望又是伤心。
难道他对她还不够好?他是个皇帝,可为了心爱的女子已是百般伏低做小、呵护备至,今日她却因为……而这般惩罚他,这对他也太不公平了!
“皇、皇上,贵妃娘娘打发人来问,说……说皇上今晚留宿景诗宫,不知、不知万岁爷现下可要前去了?”总管公公伏在皇帝面前,满头冷汗,浑身如抖筛。“因贵妃娘娘方才孕吐得厉害……”
玄清凤顿住了脚步,心底挣扎了半天,情感上诗贵妃和孩子虽是远远不及阿童对他的意义,可理智上,他也心知不能那样残忍无情地对待一个为他孕有子嗣的女子,尤其诗贵妃还是他一手扶植而上的,于公于私,他都得给她这个脸面,否则将来她在宫中还有何威仪立足?
他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眉心,脸色有些灰败地喃喃道:“来人,摆驾景诗宫吧。”
“是。”总管公公大喜,忙应了。
始终侍立在一旁,担心惊怕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阿婉,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随后涌起了深深的悲哀感。
难怪阿童姊姊不敢轻易动心,不敢稍稍再近前一步,原来转瞬间,脚下踏空的便是万丈深渊。
阿婉心寒极了,却又不能不跟着随侍前往景诗宫,她只庆幸今晚阿童姊姊不在,不用亲眼看见自己心爱的男子前去宠爱另外一个女人。
皇帝不在,辑大寝殿空空荡荡,仅留了两个宫女和内侍,默默地换下了那几盏烧融了烛泪的宫纱灯。
这时,阮阿童脸色苍白,神情平静地走了进来。
“阿童姑姑?!感谢老天,你终于回来了!”宫女和内侍见状惊軎万分,忙围上去诉苦道:“皇上气得不得了,又吼又叫地命人去找你,奴才们都吓死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全掉脑袋……阿童姑姑,你到底去哪儿了,倒教大家一阵好找?”
“无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她轻轻地道:“皇上呢?”
“皇上--”众人神情一僵,均尴尬万分地面面相觑。“呃……”
话才问出口就后悔了,阮阿童强抑下心中剧痛,点点头道:“贵妃娘娘有孕是大喜事,皇上按宫例自是前去探望留宿的。好了,你们也散去吧,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仔细好灯火,龙涎香也不可断,还有阿瑶,明早皇上是从景诗宫前往早朝的,待会儿我将皇上朝服准备好,你和阿蛮送到景诗宫去。”
“是,阿童姑姑……”她俩眼眶红红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去吧!”她勉强一笑,温和地催促着他们备自离去了,这才独自一人伫立在冷冷清清的寝殿内,环顾四周,看着眼前十分熟悉却又好似异常陌生的一切。
“一颗心,那么多人抢……太挤。”她嗓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往后,也只要这样就好了。”冷风穿堂而过,她单薄的身影彷佛随时会飘走、消失不见。
阮阿童没有哭,殿外守着的宫女们却再也忍不住,低头嘤嘤饮泣了起来。可怜同为下奴,自是感同身受,物伤其类……
不知是因怨生愤而同她赌气的缘故,还是因初为人父着实欣喜非常,玄清凤破天荒连续三晚留宿在景诗宫中。
虽然诗贵妃怀孕不能承欢,可光是皇帝留宿的这三晚,便已在后宫中掀起了滔天大浪,这下子众嫔妃美人个个都知道,诗贵妃母凭子贵,从此在宫中地位再无人能撼动了。
然后慢慢的,宫中开始流窜着皇帝有意立诗贵妃为后的传言。
阿婉和阿圆气愤地在阮阿童面前抱怨着这些无凭无据的流言风语,恨不得自己也是一等大宫女的身分,这样便能光明正大地痛斥那些个乱嚼舌根的宫女太监。
“先太后祭典时的香烛都备好了吗?”阮阿童平静得一如往常,拿笔勾勒着册上圈出的条条陈陈。
“阿瑰,皇上现在正早朝,你该在毁外候着才是,怎么都到我跟前来了?”
“可是那群见风转舵的势利小人实在太可恨,就因为皇上连续三天都在景诗宫那儿,再也没蹐足寝殿一步,他们就编派出了阿童姊姊的百般不是,还--”阿婉生怕那些胡话会伤了她的心,便转了口风道:“总管公公也不管着点他们,太可恶了。”就连总管公公都屁颠屁颠地凑近到诗贵妃跟前去讨好了,更遑论其他人。
“没什么好可恶的。”阮阿童面色不变,只是继续勾圈着册子,低声道:“世情向来如此,尤其是这宫中,难道你们见过得还少了?”
“阿童姊姊……”阿圆眼瞠不禁湿了。
“现下最难过的该是备宫备苑的主子才对,一样承宠,可诗贵妃有的,她们却没有。”她顿了顿,轻声道:“人本就生而不平等,这是命,争也争不过的。”
“阿童姊姊,难道……难道皇上真的忘了你吗?”阿婉有些迟疑地小小声问,“可奴婢始终不相信,皇上会是那么薄情之人。这些年来他对你的关怀怜惜,奴婢们都看在眼里,是决计不会有假的……”
“和咱们无关的事,往后都不许再议论了。”阮阿童终于放下了录事的册子,清冷淡滇的眸光里无喜无嗔,一片空寂。“好了,都备自办差去吧。”
“是。”阿婉和阿圆心下惶然,连忙低头称是。
阮阿童目光微垂,淡淡道:“我们是奴,妄议主子本就是大罪。现在景诗宫锋头正盛,或许会寻几个人打压震慑一番,其他各宫贵人们也不是束手就擒的,定还会有其他筹谋,我不想你们撞到刀尖上去,白白成了他人争权固宠手段下的替死鬼。”阿婉和阿圆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在彼此眼中看见相同的深切恐惧,颤抖了半天后,才感激地开口。
“谢谢阿童姊姊指点,我们以后定会谨言慎行,再也不敢了。”
“他们那些主子,有谁是拿我们当人看的?不过统统视为是他们宫里的一物件罢了。”阮阿童苦涩地笑了。
“可我们自己得好好留着这条命,别成了宫斗下的牺牲品,连死都死得无声无息、不明不白。记着,只要撑到二十五岁就能被放出宫去了,唯有这个盼头才是真的。其他的,不过是镜花水月,要是当了真,就只有个死字了。”
“阿童姊姊,我们会牢记在心的。”她俩重重点头。
“好了,去吧,往后留心办差也就是了。”她挥了挥手,待两名丫头离去后,揉了揉左边心口处,呼吸有些凝滞,却也没有多想。
日暮黄昏,金光瑰丽论艳地穿堂而入,照映得寝殿宛若流锦铺地,灿然得令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重新拾起录事册子,审视着上头是否还有疏漏之处,但眼前字迹有些晃动模糊,她揉了揉眼,却丝毫不见好,就像是被层薄雾隔住了。
今儿个小周元丹好似忘了吃,难道是这个缘故?
她放下手中的录事册子,缓步走到自己小榻畔,打开了五斗拒,取出那只药瓶子。
倾出的小药丸颜色沉黑,谪溜溜地在苍白拳心上打转着,透着股辛辣药香气。
阮阿童凝视着药丸良久,却迟迟没有送进口中。
她在想,就算吃了药、将养好了身子,那又如何呢?
“罢了。”但在想起陆太医那关切慈爱的神情,她心下一软,还是依言服药。
才收好药瓶,一道斜斜拉长了的影子愕然出现在她脚下。
“阿童。”那抹若叹若怨的嗓音自背后响起。
她一震,浑身僵硬了起来。
“阔别多日,难道你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他没有前进,她也没有回头,当中隔着大半个寝殿和渐渐消逝的暮光,谁都没有朝谁再靠近一步。
像是一动弹,便会轻易碰碎了些什么,再也无从捡拾、弥补起。
对于他的质问,阮阿童默然不语。
并非蓄意挑衅抑或抗议,她只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说些什么?
“回答朕!”玄清凤声音里刻意放慢的慵懒意味已然消失无踪,隐隐含着盛怒。
她终于还是回过头来,眸光低垂,欠身为礼。
“恭喜皇上。”
这一声“恭喜”,刹那间摧毁了玄清凤脑中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和自制。“恭他娘的喜!”
下一瞬,她被一道狂怒强大的力量揽入怀里,那个素来散慢含笑的嗓音此刻布满了紧绷欲断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在她耳畔低低咆哮:“还想朕纵容你到几时?当朕是死人了?”
她清瘦身形被牢牢禁箍在他雷建盛怒的力量底下,飘摇脆弱如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小扁舟。可再怎么脆弱,她还是阮阿童,那个多年来凭着意志力陪伴他挺过、挡过无数暗箭急矢的坚毅宫女,小小的身躯,依然故我地挺立着骨子底那份宁折不曲的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