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个时辰后,地宫里,左潆潆拿着刻刀,站上高高的竹梯,神情沉静的敲凿崁在墙面上的青石,从粗略的图案看来,该是一幅骑射浮雕图。
竹梯下方,邢鹰、李恩、左谦、吕杰及几名随从,全都目瞪口呆看着她以几近不可思议的利落刀法完成了草图。
邢鹰虽然看过她雕刻过手掌般大小的饰品,可没想到这么一大块青石对她来说也如此容易。
左谦眸中有骄傲、有喜悦,但也有感伤。事情全照女儿的计划在走,李恩已经跟他说一旦确定潆潆能取代他,他便能回家了。
然而,那代表的是,如果邢鹰没有处理好女儿的事,这将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确认了左潆潆的雕功,李恩迫不及待想派人将左谦送出去,但邢鹰却开口了。
“我正好要带点消息给我义父,就由我的人送他出去吧。”
“哦……也好。”李恩本来已有安排,因参与地宫建造的任何人都得死,所以他已交代收下中途将左谦杀人灭尸,但感觉邢鹰眸中的坚决和那迫人的霸气,他便下意识的改口,“左师傅,我把一些话说在前面,我是体恤你的眼疾才让你离开的,你最好找个山间小屋度过余生,免得你离开这里的消息传到皇室那里去,我可就惨了!”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李侍郎。”左谦频频行礼,又看向女儿,一脸欲言又止。
左潆潆也只能咽下悲伤、忍住离愁,故做轻快的朝他眨眨眼,“左师傅,你放心啦,我一定会好好做的。”
“……那就麻烦了。”左谦也只能挤出一丝笑意回应,然后,凝重的双眸再看向邢鹰。
他有太多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有苦、有怨,更有请托,请他好好照顾他女儿。
邢鹰微微一笑后,看了吕杰一眼,他立即明白的朝左谦一拱手,“请跟我来。”
半个时辰后,左谦终于离开困了他六年的地方,只是一颗心,仍留在这里。
日子对左潆潆而言,开始变得不一样。
她束起发丝,穿上较方便活动的裤装,每天爬上爬下的工作。
但她身上的这副装扮总给邢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却又说不清为什么。
左潆潆以为成为这个地宫的工作者之一,身边也会有一些奴役工匠来来去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跟着大伙从另一个奴役们唯一能走的地道步出,看到了散居在一大片山坡上的简陋屋舍,令她讶异的是,居住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从四周站岗的士兵看来,他们跟她爹一样都是没有自由的人,日后,可能跟她一样会永眠于此。
心情沉重的她在回身往地道下方走时,一名清秀,年约十八、九岁的女子突然追了上来,“那个——你好!我叫何瑶,这几天在送饭下去时,看到你雕的东西,觉得你好厉害,而且,你长得好漂亮!”
何瑶一脸赞叹,虽然她穿的没有过去几年曾来这里参观的女人们金光闪闪,但就是美,美得像仙女。
左潆潆朝她点头微笑,“谢谢你。你在这里是送饭的?”
何瑶用力的点点头,连珠炮的说起她在十三岁时就为了帮忙家计,让大伯把她带到这里赚钱,她一直都在大厨房里帮忙洗菜、煮伙食,已经来了六年了,这一年工事赶得较凶,她虽是女流之辈,有时候也得在大太阳底下帮忙运送石材呢。
“不过,再过不久,我就可以回家了。”她的笑容突然变得好灿烂。
“回、回家?”左潆潆反而愣住了。
“嗯,是厨房的林大娘说的,她说皇陵快完工了,我们大家都可以回家,我就可以回去看我爹、我娘,还有我妹妹,我好想他们啊。”
左潆潆望着这张长期在太阳下工作而晒得黝黑但笑中带泪的动人脸庞,喉咙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女孩回不了家的,她知道……
“原来你在这里。”一个低沉中带点怒气的男音陡地响起。
她一愣,他怎么来了?
何瑶则是瞪大了那双还噙着泪光的眼,惊艳的看着这名穿得一身黑却贵气十足的俊美男人。
“你——”左潆潆本想介绍何瑶给他认识,但全身散发出怒气的邢鹰却一把揪住她的手臂,拖着她往另一个地道出口走去。
“等等,我的工作还没完成……”她挣扎着。
邢鹰陡地放开了她,瞪视着即便一身简洁裤装,发丝束起,却仍旧清丽女人,“你做的好不够吗?好,走,带我去,看你做到哪里了!”
他在生气,她也明白原因,从她开始接替爹的工作开始,每天窝在地下工作八、九个时辰,一回别院,总是累到梳洗完一沾床就睡。
好几回她醒来时已是天亮,而这个男人也总是忿忿的瞪着她,见她醒了,硬是要狠狠的吻到她瘫软在他怀里才肯放开。
她能怎么办?自从他抛下她后,她心口的伤不曾愈合,现在即使她的心仍对他悸动,每瘫在他怀中一次,她的心就多痛一次,多恨一点!于是她只好在地宫待更晚,有时还像其他工匠们打个盹就继续工作,昨晚便是如此,哪知他会亲自冲到这里来逮人……
邢鹰抿紧了薄唇,边走边不时瞪着与他并肩而行的女人,如果说这个世上有哪个女人能把他整得很惨,非她莫属!
明明告诉自己,她要彻夜不眠、要把自己累到像条狗都是她的事,可是,他就是无法停止对她的关心,他忍耐好多天,逼自己漠视她,但这一颗心就是不驯,竟然为她牵肠挂肚,可恨极了!
“这里我还得做最后的修饰,接着还有一尊菩萨像要刻……”
“还有呢?一次说完!”
“没有了,那尊菩萨像雕完,这个地宫也该要完成了。”他们相处的时间也到那时为止……她的眼眸低垂,掩去怅然。
“很好!”他的话虽是对她说,但一双黑眸却直瞅着墙上那幅骑射图。从一刚开始的粗略构图,到现在已几乎完美,活灵活现的,极具生命感。
一名戴着头盔、穿着钟甲、足蹬战靴的武士横跨在马上,炯炯有神的黑眸直视正前方,他右臂拉弓做射箭状,威风凛凛。不管是马的肌理、人的表情、细部线条都是简洁流畅、刀法苍劲却细腻。
难以置信的目光移到身旁的女人身上,她那纤细的手臂用力一折就会断了吧?但这纤细的手竟然能雕琢出眼前这摄人心魄、气势雄浑的高大石雕……
“我看不出它还没完成!”
“噗哧。”左潆潆不怕死的笑了出来,“这就是内行跟外行的差别。”
这一笑,她原本就粉嫩迷人的脸庞多了一抹少见的俏皮,几乎是在瞬间,有一个较为稚气的美丽笑颜也闪过邢鹰的脑海,但因为太快了,他抓不到那张脸的五官。
“再笑一次。”她一愣,收起了笑意。
“再笑一次。”他深信她与他遗忘的记忆有关,只要她还在身边,他便相信自己仍有希望寻回那段空白。
她被他专注而近恳求的眼神给怔住了,这时的他没有强势霸道,反倒像极了从前的模样,她与他对视久久,忍不住脸红心跳起来。“你……要我莫名其妙的怎么笑?总之,我要做事了……”
看她一脸尴尬,邢鹰知道要再看到那样的笑容是难了,他难掩失望,“好吧,可是——”他突然又霸气起来,“下午我会亲自来带你回去,届时,不管有没有达到你的进度,你都得跟我走。”
“嗯。”瞧他凶巴巴的,她能说不吗?
邢鹰哼了声,转身大步离开。
她才稍喘口气,何瑶不知从哪儿又跑了出来。“他是你的丈夫吗?你们两人看来好相配哦。”
她脸色微微一白,“呃、不是。”
“怎么会呢?刚刚你们两人互相凝视时,连我也莫名其妙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像要强调她的话似的,她紧紧捂着胸口的位置。
“我得做事了。”左潆潆当作没有听见她的话。
“好吧,那我还可以来找你聊聊天吗?我可以送水给你喝,对了,还可以做小点心请你,很多人都说我太聒噪,觉得我烦——”
“何瑶,我真的得忙了。”她不得不打断她的话。
她尴尬搔头,“好吧,那晚一会儿见。”吐了口长气,看着何瑶跑走后,她才踏上竹梯上去做最后的修润工作。
时间缓缓流逝,或许是午后又在山区,地宫的空气也显得闷热起来,她不得不步出地道口吸口新鲜空气,只是一身汗再加上凉风拂来,突感一阵凉意,不禁打了个哆嗦。
柳眉一皱,她不以为意,继续回到架子上方工作,但一阵子之后,不知是闷热还是空气真的稀薄了些,她开始感到头昏、有些不舒服,甚至想吐了。
“天啊,你还在上面做事啊?都三个时辰了,下来喝点水吧。”何瑶的声音突然在下方响起。
她直觉的低头,没想到昏沉的头脑突然一个晕眩,一个不稳,她整个人就往下坠……
何瑶吓得惊声大叫,“小心啊——”
蓦地,一个快如闪电的身影窜来,即使接住昏厥坠落的左潆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