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后——
六月午后,下了一日的微雨配上料峭凉风,将整座布满坟墓的小山丘全罩在蒙蒙雾气间,也让行经山丘下之行人,心头随之惨淡起来。
叮当、叮当……
一辆系着铃铛的马车,伴着跶跶马蹄声行驶过山丘下道路,恰与上方一片死寂默然的坟墓成了对比。
马车车厢是用上好花梨木所制作,车厢前辕及后横梢都饰以金色山茶花。车窗边则嵌了琉璃,还饰以花色缎子为帘,整辆马车金碧辉煌到让人侧目。
“他还在那里吗?”车厢里传来一道让人分不出男或女的轻软嗓音。
坐在车夫身边的一名婢女,站起来眺望着右侧山丘——
山丘上果然站着一个身穿皇家金锦长袍男子,伫立于微雨间。
“瞧见了、瞧见了,蔺常风少爷果然还在那里。”婢女如意大声禀报道。
“怎么还不走呢?”车厢里的人儿又咕哝了一声。
“主子多忘事,每年明珠小姐祭日时,蔺少爷都会在此地停留一个时辰以上。”如意说道。
“那他……现在在做什么?”戚无双掀起车窗帘子,美目因为瞧不见山丘而发出一声无声懊恼。
“主子,我们与他有些距离,能瞧见他便是不错了。”如意哇哇大叫着,挥手让马车放慢一些。“明珠小姐都过世八年了,蔺少爷还年年来上香,真个是有情有义。”
“该放下的不放下,傻子。”戚无双微哼一声。
“那叫痴情。”如意说道。
“痴情易生烦恼。况且,明珠过世时不过才十二岁,她与那蔺常风虽已订亲,但两人最多也只能算是兄妹之情。”戚无双声调幽幽,让人听不出情绪。
“就算是兄妹之情,也要有心人才会这么年年不忘此日。唉,如果那年不是山贼抢劫马车,害得你们兄妹跌落山谷、明珠小姐早夭,今日明珠小姐与蔺少爷早该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哪。”如意忍不住唉声叹气道。
“明珠死了,你提这么多做什么!”清脆声音一凛,明显地传达了不悦。
“好呗好呗,不提便是。那主子知道蔺少爷昨日发生的事情吗?”如意一提到昨日城里传言,忍不住精神一振。
“我怎么会知道。”
此时,车夫看了如意一眼,脱口便说道:“如意姑娘,你倒胡涂了。主子一连两日都待在春风院文姬姑娘的房里,自然什么都不知情。”
“没错,我只听说了几日前,巫城巫女降下了‘天子易位’神谕这回事,其余的一概不知。快给我说说蔺少爷究竟发生什么事?”戚无双拿起手里玉扇敲了两下窗框催促道。
“一名姑娘上蔺府控诉蔺少爷在酒楼醉后乱性,抓了她进厢房,强占她的清白——”车夫抢在如意之前,声色响亮地说道。
“不可能。”戚无双即刻打断车夫的话,声音竟是咬牙切齿。
“是啊,蔺少爷是那么爽朗大器的好人,怎么可能做出那么禽兽不如之事。”如意帮腔道。
“人醉酒了,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车夫插话说道。
“蔺哥哥自制力极佳,喝酒从不过十口,不可能醉酒的。”戚无双揪着眉,口气崇敬得有如谈论圣者。“那蔺少爷怎么处理这事?”
“蔺少爷一拍胸脯,说他没做过那种事,若姑娘要告官,欢迎她去。”车夫像是身历其境似地朗声转述道。
“蔺哥哥果然好样的。”戚无双一拊掌,玉眸亮晶晶地说道。
“那姑娘真去告官了吗?”如意好奇地问道。
“没啊,听说蔺公子义妹方云姑娘,花了不少银子平抚了这事。那位姑娘已收拾行李,离开咱们花城了。”车夫说道。
“这事处理得不漂亮。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蔺家息事宁人,蔺常风是确实做了此事。”戚无双手里玉扇轻敲着马车窗框,黑玉眸子思索地看着远方。“应该召集当日客栈内之人,问明真相,再让人私下打听这位姑娘平素德行……”
“蔺公子向来名声极佳,不像咱们家主子。要是有女子出来控诉主子清白,我瞧全花城之人都会相信。”如意笑着打断主子的话。
车夫在一旁听着猛点头。“恐怕是皇城内六大都城——花城、巫城、工城、农城、儒城、医城的人全都会相信吧。”
戚无双听了这话,不但不怒,反倒大笑出声。
“哈哈哈,我待女子若心肝之宝,她们哪舍得控诉我呢?”戚无双拿起玉扇一搧,突然惊呼出声。“唉呀,这是不是耽搁得太久了?我答应了要给桂香院的柳雪姑娘带刚出炉的清香糕去的。快走快走!”
“吆喝——”车夫笑着扬起缰绳,想着这戚家少爷果然是多情种子啊!
“蔺公子还在吗?”戚无双的身子微探出车窗,雪白衣襟在风里飘动着。
“当然还在啊。”
“噢。”这一声之后,戚无双便放下窗帘,不再多言。
冷风继续呼呼地掠过山路,回复原本的凄凉,只有马车上的铃当,随着马车加快速度,不停地发出清脆铃声。
叮当、叮当……
铃声一路传至山坡上的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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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那似乎是无双少爷的叮当马车。啊……走了,看样子是不会上来祭拜明珠姑娘了。”蔺常风的小厮包二,伸长脖子往山丘底下瞧。
“你脖子再探得长一些,当心跌落山谷。”
蔺常风站在墓碑边,冷风吹过他以黑玉绾起的发,年少时笑容和煦、面貌不俗的他,身上依旧有种如沐春风的气息,只是黑曜眼里多了分坚定,神态多了分沉着,连那端正五官也更添王者气势,让人在他面前不敢放肆。
“呵呵。”包二抓着头,傻傻地笑着。
“你瞧见这东西没?”蔺常风看着墓碑边一束明珠最爱的小菊花。“无双应当早就来祭拜过妹妹了。”
这八年来明珠的祭日,无双都是来过的,只是——
无双并不想与他碰面就是了。
“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上来跟少爷打声招呼?”包二虽来到蔺家不久,可蔺少爷的义妹方云姑娘倒同他说过许多事。
“无双应该是怕见了我,想到妹妹来不及嫁为人妇,触景伤情吧。”蔺常风拾起一片落在墓碑边的落叶,目光停留在上头“戚明珠之墓”几个大字之上。
唉,人生无非便是“无常”二字。
八年前,戚无双与戚明珠在一向平静的官道上遇着强盗,跌入山崖,无双捡回一条命,明珠则在十二岁便离开人世。
他当时闻此恶耗,三天三夜都说不出话来。此后一整年时间,他只要一想到明珠赖在他怀里要他喂着吃糖的模样,他便鼻酸。
“真要说触景伤情,也是少爷您吧。听说那戚无双长得跟明珠姑娘同一模样,少爷看了就会想起明珠姑娘。”包二看着少爷直盯着墓碑,心生不满地说道。
“不见也好,省得我见了,便忍不住要猜想明珠如今还在世的模样,那又有什么好受呢?她毕竟过世八年了,应当早已轮回转世,与这世间无牵无连了才对。”
蔺常风目视着山丘下那个只剩下一小点黑影的戚家马车。
明珠过世后,他只见过戚无双一次面,当时戚无双大难不死、大病一场,整个人神智不清,谁也认不得。
八年来,他与戚家渐渐失了联络,不曾再见过戚无双,只知道他以俊美闻名,是花城里有名的风流大少。
“听说那戚无双又新娶了一名妾室,年纪轻轻便有了三房四妾,实在不象话。”包二说道。
“戚伯父就这么一个独子,自然希望他能多些子嗣。况且,戚无双靠着他的好眼光,将戚家花卉事业扩展到脂泽粉黛上赚了不少银两,也是事实。”
“他不过是把在女人堆打转的本事拿来赚钱。”长得一脸圆的包二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在明珠坟前抱怨这些事,当心明珠夜里找你算帐。”蔺常风揶揄着小厮,见他脸色发白,忍不住低笑出声。“瞧你一副害怕模样,咱们走吧。”
包二点头,连忙转身收拾起东西。
“少爷,真的不用派人把昨晚乱指控你的姑娘找回来吗?我可以替您作证,说我当时也在酒楼包厢内……”包二看着少爷,就是为他打抱不平。
“即便你愿意出来作证,旁人也会说你是我的心腹,替我撒谎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是,日后行事必得更加小心谨慎些。”蔺常风一忖及此事,眉倒没皱,只是眼里闪过一丝沉吟。
“少爷是怕有其它姑娘有样学样吗?”
我怕的是,此事乃是有心人要坏我名声。
蔺常风将这些话压在心底,转身看向戚明珠墓碑,轻声说道:“明珠,蔺哥哥先离开了,明年再来看你。”
“少爷,方云姑娘要我劝劝你,早早再结一门亲事,总不可能为个小女孩耽误一生幸福。”包二紧跟在少爷身边说道。
“你又说这些话,不怕明珠不快,来个夜里托梦?”蔺常风挑眉问道。
“这这……这话是方云姑娘说的,不是我说的。她前阵子还跑了趟巫城,替你求姻缘呢!”包二一提到方云姑娘,便是一脸的激赏。“其实,大伙都说方姑娘从十年前老夫人还在世时,就陪在您身边了,您怎么不快点收她进房呢?”
“方云侍候我娘无微不至,只是我始终当她是妹子。况且,婚姻之事得靠缘分,急不得的。”娘与明珠相继离开人世,他自然不急。
“应该是少爷眼光高人一等吧。您代替圣上走遍大江南北搜集民间歌谣、佚史,就连海外诸国都去过几回,寻常女子见识浅薄,哪能懂少爷这番心思。”包二骄傲地说道。
“孤身一人,方便四处探访,家中若搁了妻子,总是要有人牵挂。总之,你便这样对方云说吧。”
蔺常风言毕,仰头望向暮色,缓缓步下山丘。
硬要他娶亲,也不是不成,只是不怎么有意愿罢了。天下之大,就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成亲的女子吗?
或者,他改天该上门跟戚无双讨教讨教,看他挑选妻妾的条件为何,怎能如此轻易地便娶了三房四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