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照照听完了村民你一言我一句,有幸灾乐祸有议论八卦,还有窥伺隐私的兴奋感,只有少部分两三个人对此露出一抹羞愧之色,她刹那间竟有种——
既然小汤村民这么野蛮愚昧又恶毒,干脆就让红衣僵尸继续替天行道——的愤慨冲动念头。
还查什么案呢?这么做死的一群坏蛋,就让他们自己在山里祸害自己,或等着让红衣僵尸吸血吸光光好了!
她知道自己身为大理寺一员,不该有这样情绪化的恶念,可是她真的忍不住……
李衡不知身后的小女郎内心波涛汹涌,沉吟片刻,环顾四周。“方才相验尸骨,可知两具白骨一为生前遭铁器利刃击中后枕骨,骨裂血肿而死,一为舌骨破裂,乃遭人大力掐喉而亡。”
刚刚无比兴奋激动的小汤村民眼神开始闪躲,中年村长脱口而出抢先辩白道——
“李大人,是这对贱人先害了我们小汤村的儿郎,我们按照族规处置她们,天经地义,这是连县衙官府都不能过问的!”
“是县衙官府不过问,而不是不能过问。”李衡面色一沉,肃然凛冽地道。“况且你们有何证据证明三名丧命野狼山的死者,是两姊妹所害?”
中年村长一窒。
其余村民不服气地嚷嚷起来——
“她们迁到小汤村,就得守我们小汤村的规矩,况且男未婚女未嫁,儿郎看中了她们,想上门求亲,可没犯了哪条唐律!”
“可怜几个儿郎死状极惨,他们死得冤啊!”
“就算没有证据是她们亲手杀害的,可总归跟她们逃不了干系,就是她们两个红颜祸水!”
“指不定是她们把人给骗上了野狼山——”
曹照照听得义愤填膺,火又快冒上来了,她正想驳斥,却被李衡大手轻轻而坚定地按阻住了。
“……一堆混帐王八蛋!”她拼命憋了回去,却是暗暗咬牙切齿。
“两名女郎生前曾怀有身孕,约莫……”李衡侧首看了曹照照一眼,眸带询问。
“——妊娠四个月左右。”她哼了声,闷闷道。
李衡在袖子掩映下轻柔握了握她微冷的小手,那大手温热有力,刹那间暖和抚慰了曹照照对人性丑恶的心寒。
“按马藤的证词,独孤氏和其外孙女迁徙至小汤村落脚定居,约略七个月有余,平时安于开荒外,几乎足不出户。”他目光如冷电,扫过暗暗混在小汤村男人群中的几个妇人大娘,她们眼神闪烁,畏缩躲藏……
李衡心中微动,嗓音森然。“可推断两名女郎是在村中有孕……或者说,疑遭逼奸有孕,而嫌疑犯,极有可能便是那命丧野狼山的三人。”
小汤村居民脸色一阵红一阵青,面色诡异复杂,挨挨蹭蹭推推挤挤间,有名妇人尖酸刻薄地高喊了起来——
“未婚有孕,本就死有余辜!”
“放你娘的屁!”曹照照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舞着拳头。
李衡忙拦腰抱住了她,宽肩长臂紧紧地箍护着娇小激动的身子,低声道:“冷静些,莫忘你是大理寺公门中人。”
她气喘吁吁,恨恨磨牙。
若不是公门中人,若不是领皇粮……
——她就要打爆他们所有人的狗头!
李衡牢牢将她牵制在怀里,抬头面色严峻地对小汤村民朗声道:“关内道庆州顺化郡安化县小汤村,亦为我大唐疆域治下,就得守唐律,循王法,奸辱良人妇女者,流千里,折伤者,绞刑!”
那名叫嚣的妇人顿时傻了眼,先是一慌,随即嚎哭道:“哪里是我儿逼奸,明明就是她们姊妹镇日装那楚楚可怜的狐媚样子,害得我儿跟失了魂儿似的,你们自己去村里问问,自从她们搬来了小汤村以后,勾引多少儿郎攀她们家墙……可怜我儿傻呀,把自己一条命都给断送了呀!”
“我听你在——”气炸了的曹照照又开始猛烈挣扎张牙舞爪起来。
“曹司直!”他低喝。
“——叭噗啦!”曹照照死命地挣出一只小手,对着那妇人恶狠狠地比了一根中指。
李衡一顿,有股不合时宜的忍俊不住险险自胸臆冲出……终还是强自克制住了,只嘴角抿了抿,这才得以如常开口,对那名撒泼哭嚎的妇人平静温和道:“你儿丧命,骨肉亲情母子连心,做母亲的椎心泣血,本官可以理解。”
妇人一愣,哭嚎中的痛苦和真心多了三分……“大人,老妇人就只有他和他阿兄两个儿子,他又是幼子,是我的心肝儿肉啊……”
李衡神情有一丝悲悯。“可叹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人明监,呜呜呜……正是如此啊……”
听见李衡还这样安慰妇人,曹照照气到头顶都快冒烟了!
大人是在潮湿的山洞里一夜没睡,脑子全进水了不成?
他的嗓音更加温柔低沉,像是有着深深的怜悯和体恤。“你儿当时可曾同你说过,他要上野狼山?”
“呜呜……有的……我要早知道,我拼死都会拦着他!”妇人抽噎道。
“可世上,又有谁能预知未来之事呢?”李衡轻叹道。“那么你儿辱了那两姊妹几日后才上的野狼山?可有人与他同行?他出门前神情可有任何异状?他是怎么死的?”
“呜呜呜……我那可怜的儿睡了那两姊妹后,约莫半月后,有天晚上兴冲冲就说未来儿媳终于肯死心塌地要跟他了,还问我究竟是挑大的好还是小的好?”
曹照照嘶地倒抽了口凉气!
“……我儿又说不行不行,另外那两个兄弟也跟他争着要人,睡都睡了,谁也不能便宜谁,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儿娶媳妇儿可难了,好不容易兜着俩,正合该一个当妻一个做妾……”
听着妇人虽是边抹着眼泪,却是口沫横飞,丝毫不以为意地叙述着这些令人发指齿寒的字字句句,这下不说曹照照了,就连雪飞和炎海都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可怕的是,小汤村大部分村民对此却是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妇人说的话有什么不对的。
因为纵然在唐朝,女性的地位彷佛已经比旁的朝代好上许多了,可仍旧脱离不了深入骨髓的男尊女卑框架。
尤其是在这穷山恶水的不毛之地,女人甚至比不上家中的牲口还有价值。
在更多男人眼中,女人始终是依附于男人的一个物品。
曹照照胸口一片冰冷,冷得发颤……
李衡不着痕迹地低头扫了她一眼,大手将她箍得更紧,强忍住心底的抽疼,却不发一语,只抬眼做专注聆听那妇人说话。
“结果他嘴里叨叨絮絮,赶着出门……可就是这么一出门,他便再也没回来了,等我再见到我儿,他已被压在巨木之下……我可怜的,苦命的儿啊!”妇人已经沉浸在过往的悲痛记忆中,凄厉地哭喊了起来。
“——马藤?”他倏然望向马藤,浓眉微挑。
曾为府兵斥候的马藤不知怎地,刹那间竟默契地领会了寺卿大人的意思,立时恭敬疾声禀道:“大人,被巨木砸中的是汤驮,被野兽咬死的是汤魏,死于山涧的是汤仁。”
“清凉,记下证词,汤驮之母亲口证实汤驮曾在生前奸辱两名死者,其共犯疑似汤魏、汤仁二人,后续查察核实。”
“已记下了。”清凉不知何时已小册在手,精炭削制成的“铅笔”迅速清晰有力地写上。
这“铅笔”的原身还是曹照照一时手痒做出来的,方便抄写擦拭,后来被寺卿大人拿去工部研究了,很快就出了一批特制铅笔,专门用来提供禁军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六军及边塞军队中的暗哨、斥候……等等使用。
圣人大喜,赐名为“神工笔”。
曹照照不知道,她按着现代铅笔的形式无心插柳还原出的神工笔,让自己在圣人面前顺利挂上了号儿,好印象蹭蹭直上涨。
她此时只是见到大老板几番话诱导之下,随即峰回路转就把那个嚣张妇人请进坑里去了,登时转怒为喜,心神大畅,得意洋洋地对那呆住的嚣张妇人哼哼讽笑。
——报应啊报应!
“不……你这是……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儿没有……”嚣张妇人傻眼了,顿时也忘了嚎哭撒野。“我没有作证,我不是……”
小汤村众人也霎时被这番突如其来的风云变色、急转直下给打得措手不及,瞠目结舌得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在终于反应过来后,顷刻间一片哗然鼓噪……
“你、你原来是骗我的?”汤里正万万没想到自己和村民被绕了那么一大圈儿,原来被哄进了陷阱里!
这时候,再蠢的也知道眼前这位寺卿大人根本不是站在他们这边儿的了!
就在汤里正恨得面目狰狞巴不得冲过来杀了他的刹那,李衡英俊肃然脸庞没有任何得色,而是冷静道——
“你错了,本官并无哄骗于你,只要有死者,有凶手,就是我三法司该受理查办之案,你儿死于红衣僵尸之手,此案,本官亦会查个水落石出。”
汤里正愣住了,一时也不知该悲该喜。
“现在还管什么红衣僵尸?这狗官根本就是在耍咱们,是冲着咱们小汤村来的,他要追究咱们的罪名……”汤渤趁机挑拨。“别忘了那两姊妹虽是汤驮几个强暴的,却是咱们所有村民逼杀殉葬的!若是落到这狗官手里,咱们所有人都得死!”
“对,他是冲着我们来的……”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就没事了!”
“别跟这狗官废话罗嗦!”
恐惧和愤怒如同火药和导火线,瞬间点燃了小汤村众人的狂暴不安,他们开始激烈躁动起来,抓紧了手中的农具铁器就在汤渤的鼓动下,往李衡几人的方向冲杀而来——
“护好阿郎!”
雪飞轻飘飘飞起,身姿如离弓之箭疾然射向了小汤村暴民之中,腰间软剑在手,左横右刺,刷刷刷就戳倒了七、八人!
炎海面色冷漠地挥剑削断了其中两个扑近跟前来的壮汉手中稻草铁叉,飞脚踢翻了他俩,回身又挑了几个人的手筋脚筋!
招招可致命,却又留有余地。
他们练的本就是杀人的剑,只不过为护持阿郎,附在大理寺麾下,也就不得不抑着杀性只伤人,阻绝暴徒再度行凶的可能。
雪飞和炎海一露身手,转眼间就有十数人倒地呻吟痛嚎,顿时震慑了小汤村暴民。
马藤悍勇地揍趴了往日还跟他称兄道弟的壮汉,喘息着抱紧了小犊儿后退到和李衡同一阵线,满眼警戒防备地盯着眼前的村民。
“尔等莫再执迷不悟,还不速速抛下武器,束手就擒?”李衡的嗓音冷静而清晰地穿透凌驾一切。“——是非善恶,王法昭昭,自有公断!”
已经有小汤村民惊骇害怕得丢下手中斧头,趴伏在地瑟瑟颤抖了。
几个原想趁乱来看热闹和嚼舌根的妇人在人群踩踏当中,就算没被踩得半死也吓晕了过去。
汤渤目眦暴睁——眼前这几人哪是势单力薄的文弱官员?根本是冲入羊群中的狼!
可就算如此,小汤村也没有退路了,他们今天就是用人海战术也要活生生把人给耗死在这里!
汤渤血红的眼睛倏然瞥见了被李衡牢牢护在身后的曹照照,蓦地一亮——
“——抓住那个女的!”
汤渤在村里是青壮年中的领头羊,手下那票兄弟对于他的信服崇拜远远胜过于其他,汤渤一声令下,他们就动作了,默契十足地包抄上来——
李衡眸光一冷,在雪飞三人被缠住的刹那,他不惊不怒,身姿潇洒出手俐落地左横又挡,高大的身躯始终挡在曹照照前头。
曹照照心脏霎时紧缩,眼眶含泪,死命咬牙紧紧贴在他身后,努力配合着闪躲及时,不给他扯后腿。
若说在两年多前刚来大唐之时,她还会有种自己正在玩RPG游戏,身边周遭所见人物不过是里头的角色的虚拟实境感。
可这两年多来,她在大理寺和李府生活着、经历着,和李衡跟雪飞等人共同查案、并肩作战……他和他们早就是她最信任亲近的同僚亲友,在几次面对危险之时,都是他们在保护她。
这次,她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他们的弱点。
从未有过自我嫌弃和沮丧感紧紧勒住了她的心口、她的呼吸!
如果此次能侥幸不死,如果他们所有人能全身而退,安然回到长安,那么——
心念流转间,她毅然下了个果断的决定!
曹照照心脏狂跳,可脑子前所未有的冷静,她死死咬住下唇,吞下所有惶然和惊惧,只全神贯注躲在他身后,并不忘随时注意任何来自任何地方的危险……
在战场杀阵上本就没有什么是百分之百的安全和防御,刀剑无眼,乱枪还能打死鸟呢,就像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
不然夺命书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