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
待元礼和徐敏一行人赶回庆王府,夜已经深了,他们骑着马一路奔进世子所,这才将马交由奴才带回御马房休息。
“奕咸!”元礼神情凝肃地踏进嫡长子所居住的正房,只见屋内灯火明亮,良医正和良医副都在场,王妃柳氏自然也在座。
见庆王进门,屋内的人纷纷见礼。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奕咸马上翻身坐起,只见他右眼下方多了块膏药薄贴,虽然疼痛,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哭过一声,直到此刻,见到最崇拜的父王专程为自己赶回来,才红了眼眶。
“父王!”他嗓音微哽地唤道。
“这是怎么回事?”元礼马上在床缘坐下,用指腹轻触着嫡长子右脸上的膏药薄贴,那儿也是胎记的位置,边冷声地质问众人,不过寒冰似的目光却定在柳氏身上,料想她绝对脱不了干系。
柳氏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有些惧意地回话。“妾身也没想到……奕咸会变成这副样子……简直快吓死了……”
面对眼前的混乱局面,徐敏自知无法介入或是插手,只能站在不会引起注意,但又能看清屋内整个状况的角落,静静地观看,而她的想法也跟元礼一样,认为世子脸上的伤势必定和王妃有关。
“奶娘,你是怎么伺候的?到底发生什么事?”元礼不想听她的推诿之词,便瞪向站在一旁低泣的妇人,还是决定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奶娘当场下跪请罪,泣不成声地说:“是奴婢的错,不该没问清楚就把药膏涂在世子脸上,差点害他毁了容……”
“什么药膏?谁给你的?”他吼道。
“是娘娘命婢女送来的……”奶娘一面啜泣、一面回道,心里真是恨不得代其受苦。
“因为之前已经有过不少次,但多是可以润肤生肌的药膏,涂了并无害处……这回才会不疑有他……”
奉命将药膏送来的莲儿早已脸色发白,扑倒在地,全身抖得像片落叶。以往都是月云送来,也没出什么事,这次轮到自己,却发生这么大的纰漏,还真是倒霉透了。
“千岁饶命!是娘娘……是娘娘命奴婢送来给世子的……”
元礼站起身来,目光犀利,像是要将人一箭穿心,一步又一步的走向柳氏,吓得她直想后退,却被座椅给挡住。
“妾身……妾身已经命人去把那名游医郎中抓回来……是他开的药膏……全都是他的错……”她声音发颤,把责任都推给别人。
他恶狠狠地扣住柳氏的手腕。“你让一个游医郎中开的药膏,就这么抹在奕咸的脸上?你算是什么母亲?就这么想要除去他脸上的胎记吗?”
“不是母妃的错……都是孩儿不好……”卖咸也哭着替生母求饶。
柳氏满腹委屈地辩驳。“千岁一定要相信妾身,要是知道……那药膏的效力如此吓人……死也不会让奕咸抹的……对了!这一切都要怪那个江氏……都是她跟妾身说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就能除去胎记……”
“江氏?”他不禁要怀疑柳氏话中的真实性,因为这实在不像是江氏会说的话。
她嗤哼一声。“除了住在东三所的那个江氏,还会有谁?”
“马福!”元礼决定让两人当面对质。“即刻去东三所把江氏找来。”
在门外听候差遣的马福立即去办了。
元礼又转向良医正和良医副。“奕咸的伤势如何?”
“因为药膏中掺了白降丹,具有腐蚀的作用,幸好世子脸上并没有伤口,否则整张脸都会因而溃烂,除了轻微灼伤,并无大碍,更没有因此伤到右眼,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良医正拱手回道。
他心疼地看着嫡长子。“奕咸,很痛吧?”
“孩儿不痛……”奕咸不禁泪眼汪汪地说:“请父王息怒,母妃也是为了孩儿着想,父王千万不要怪她……”
“不要替她说话!”元礼恼怒地说。
奕咸吸了吸气。“可她到底是孩儿的母妃……”
这句话让人不禁闻之鼻酸,尤其以徐敏的感触最为深刻,就算父母待自己再不好,还是生养他们的人,血缘是割舍不断的。
“你听见了吗?”他痛心疾首地瞪着柳氏。“就为了你的贪念和私心,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受苦,你于心何忍?”
柳氏不禁掩面啜泣,在心里可把那名游医郎中臭骂到狗血淋头,等找到人,非把他凌迟处死不可。
“奕咸,你先躺下来休息,这件事父王自会处理。”元礼看着嫡长子,口气和表情才放缓些。
“还请父王先饶了奶娘,奶娘没有做错,这件事与她无关。”奕咸又替照顾自己无微不至的奶娘求情。
元礼看了奶娘一眼。“起来吧!”
知晓她向来尽责,也很谨慎,若不是无法违抗王妃的命令,绝不会擅作主张。
“多谢千岁。”奶娘拭着泪说道。
又等了好一会儿,马福总算把江氏带来,对方似乎已经就寝,又被人叫醒,连头发都还来不及梳,就匆匆地赶到世子所。
“不知千岁唤奴婢来……”她面露惊惶地看着众人。
柳氏倒是恶人先告状了。“我真是不该信你的话,说什么以毒攻毒,差点就把奕咸的脸给毁了……”
“娘娘在说什么?奴婢一句话都听不懂……”江氏惶惑地问。
她指着江氏的鼻子。“你还敢装蒜!”
江氏缩着肩头,一脸慌乱不安。“奴婢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是你说以毒攻毒就可以除去奕咸脸上的胎记,现在居然不承认!”柳氏气急败坏地吼道。
“娘娘,奴婢从来没说过那种话,”平常说话音量不大的江氏,也不由得拉开嗓门,大声喊冤。“娘娘不能随便冤枉奴婢……”
“你明明就是这么说的……”
她吓得眼底泪花乱转。“奴婢真的没有……”
柳氏气呼呼地举高右手。“看我打死你这贱婢!”
“让她说完!”元礼一把扣住柳氏的手腕。
“启禀千岁……”江氏马上跪在他跟前,唯唯诺诺地说:“因为奴婢前阵子身子不舒服,娘娘曾经派人前来探望,为了感谢她的关心,便走了一趟后寝宫,也顺便跟她请安,正巧……正巧娘娘心情很好,还愿意……跟奴婢聊上几句……不知怎么就聊到奴婢老家有个孩子,因为脸上长了恶疮……遭其他孩子的耻笑,看遍所有的大夫也无法根治……直到有一天来了个游医郎中,就用以毒攻毒的方式,果然一举除去恶疮,而新长出来的肉,就跟其他部位的皮肤一样白嫩……”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痛哭失声。“奴婢真的没有说……这个法子可以除去世子脸上的胎记……千岁一定要相信奴婢……”
“王妃,真是这样吗?”他冷冷地松开手掌。
柳氏的嘴巴像是离了水的鱼,一开一合。
“她……她……”确实是没那么说过,可原本只是在聊奕咸脸上的胎记,忽然就扯到以毒攻毒上头,她才会在听完之后灵机一动,想要试试看,又担心良医所的人不信这一套,便命丁嬷嬷偷偷地到外头找个游医郎中配药。
“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乱出主意。”江氏不禁朝元礼磕头。“当天在场的还有娘娘身边的婢女,她们可以作证……”
元礼瞪向月云等婢女。“江氏说的可是真的?”
“这——”月雪和其他婢女不禁低下头,没人敢回话——也就更加坐实了柳氏是在推卸责任,根本是谎话连篇。
他朝柳氏怒喝。“王妃!”
“妾身……妾身……”柳氏哑口无言。
元礼俊脸铁青地斥责。“自己做错了事,竟然还敢诬陷别人,你的盲目和无知,不但害了奕咸,更令人厌恶……”
闻言,柳氏桂的一声,掩面痛哭。
就算没那么说过,可又像是在误导王妃的想法,站在角落的徐敏不由得看向跪在元礼脚边啜泣不已的江氏,心想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人不清楚王妃有多在意世子脸上的胎记,只要听到什么偏方有效,就会想让世子尝试看看,而她就这么说巧不巧的聊到以毒攻毒的方法,换作是自己,也会把两者联想在一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江氏只和她说过一次话,给徐敏的印象就是有些胆小畏缩,既没有能力跟人家争夺,更怕得罪人,只会躲在强势的人背后,也不敢强出头,可愈是这样,就愈让人心不设防。
真正的敌人是不会露出敌人的面孔……
徐敏再次看向江氏,决定重新评估这个女人。
“……若你往后再敢私下让奕咸喝什么、抹什么来消除胎记,我便立刻派人送你回娘家,从此夫妻恩断义绝。”他这回把话说绝了,不再容忍第二次。
此话一出,周围响起几道抽气声。
“千岁是要休了妾身?”柳氏满脸惊愕。“妾身可是经过正式册封的命妇,就算要休妻,也得经过朝廷同意……”
元礼怒哼一声。“我说要休,有谁能拦得了?就算是母妃出面也一样,所以你最好记住,不要再有下次。”
她又恼又恨。“你、你……”
“送娘娘回后寝宫!”元礼喝道。
月云等几个婢女连忙又哄又劝,才把气到脸色发白,还是想要争辩的主子搀离了世子所。
“还有你!”他低头瞪视着跪在跟前的江氏。“回东三所去好好地反省,以后要更谨言慎行,别再说出令人误解的话来,否则绝不轻饶。”
江氏呜咽一声。“是,千岁。”
待江氏哭哭啼啼地走后,元礼旋即又吩咐良医正、副,务必要用最好的药,尽快治好奕咸脸上的灼伤,最后才命他们退下。
直到屋内整个安静下来,他才又走到床畔,先让奕咸躺平,再帮他盖被。“好好地睡一觉,有话明天再说。”
奕咸含着泪水看着他,有好多话想说、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觉得胸口好闷,心好痛,真的很难受。
“父王……”
“睡吧。”元礼轻拍着嫡长子的胸口说。
“……是。”不想违背父王的意思,奕咸吸了吸气,听话地闭上眼皮。
元礼又坐了一会儿,直到以为他真的睡着了才起身,并嘱咐奶娘今晚要守在床边,免得半夜伤势出现变化。
“是,奴婢不会离开世子的。”奶娘福身回道。
他颔了下首,转过身,看到徐敏就在身后,叹了口气。
“走吧!”
徐敏看了看床上的世子,然后望向元礼。“千岁先回前寝宫休息,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世子的心情,实在没办法就这么走掉,很想对他说上几句话。
见她有这个心,元礼自然应允。“也好。”
待徐敏目送他出去,便来到床缘坐下,而奶娘也在一旁看着。
“世子如果还没有睡着,就闭着眼睛听,要是真的睡着了,也没关系,反正奴婢只是在自言自语……”
说着,就见奕咸的睫毛动了几下,似乎想掀开,可徐敏又要自己闭着,有些犹豫。
看得出他在装睡,徐敏也没有点破,假装不知情。
“世子现在的心情一定很难受吧?就好像胸口快喘不过气来了,好想大声叫出来,可是偏偏喉咙像被什么给堵住似的?”这些都是她曾经有过的心情写照。
“还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什么?是不是不乖、不听话了?”
奕咸蠕动几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尤其是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奴婢曾经听人家说过,孩子如果变坏了,表示他的父母给的爱不够多,不过世子这么乖、这么听话,奴婢可以肯定不是这个原因,那么便只有一个答案,便是有的人爱很多,所以给的就多,可有的人天生爱就很少,给的自然就少了,那是打从娘胎出生就这样,强求不来的……”
听徐敏这么说,原本装睡的小脸皱成一团,仿佛快要哭出来了。
“世子也不过快六岁而已,或许还听不懂奴婢的话,那也没关系,不妨就把那些痛苦暂时打包起来,等到有一天,世子长大了,变成熟了,事情也经历得多了,也找到可以一起分担烦恼忧愁的女子,再把它打开来,到了那个时候,应该就会全部明白,更会发现已经不再那么难过……”
他终于掀开眼皮,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你说的是真的吗?”
“世子不是睡着了?”她明知故问。
“因为我不想让父王担心,才会故意装睡。”奕咸坐起身来,承认自己从头到尾都听见了。
“徐夫人方才说的那些话,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