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海楼。
挥毫弄墨犹如龙飞凤舞的匾额,倒映在绝色水眸中,荡起了阵阵迷离的涟漪。
郝魏紫微微仰首望着“结海楼”三个字,眼波百转千回,心底百味杂陈。
她端放在身前的手,不由地揪紧了衣角,以此克制住悸动与情怯。
怦!怦!怦!
剧烈的心脏跳动声,在她的胸腔中叫嚣着。
若有似无的痉挛感在四肢百骸的神经间蔓延。
她终于要再见到他了,然而,一切已物是人非,他还会认得她吗?
郝魏紫心底涌起淡淡的哀愁,她不可能再是那个她了,她要如何在他面前自处呢?
“魏紫,我们进去吧!”
宫之瑾狐疑地瞥了眼僵在结海楼门口不动的妻子郝魏紫,听说今日结海楼会有许多有趣的拍品,或许还能打探到一些关于弟弟失踪的线索,所以宫之瑾才会带天天守在牡丹园中犯花痴的郝魏紫同行,可不想让人以为他冷落了她。
“嗯。”
郝魏紫颔首,恭顺地跟着宫之瑾进入结海楼,一道熟悉的男声随即在她前方响起。
“世子赏脸捧场,真让我的结海楼蓬荜生辉。”
嗓音醇厚如同陈年美酿,透过耳膜触动了她的心。
郝魏紫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主人──结海楼负责人顾砚旋,眉如飞剑,目似星辰,眉目间英气十足。直鼻薄唇,面容白皙,神态闲适明俊沉敛。举手投足之间,满是从容稳重的大气,虽眉间带笑,但笑不及眼,让人瞧不出他深藏不露的心思。
这个男人,她几乎认识了一辈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和他会对面不相识,她也不能再投入他的怀抱。
浓浓的苦涩,在郝魏紫的心底泛滥,她却要极力地稳住她的情绪,不让人瞧出她的异样。
顾砚旋见到宫之瑾,忙不迭地大步上前,拱手作揖,亲自招呼。
继而,顾砚旋的目光被宫之瑾挽着手臂的女子吸引,胸口莫名一悸,似曾相识的熟稔感在他的血液中荡起,异常热烈地奔腾开。
那女子,身穿锦衣华服,绾发梳髻,姿态雍容华贵,面貌明丽绝伦,好似春日怒放的牡丹花,国色天香,艳冠群芳。
可是,她的眉宇间浮动着淡若柳絮的愁绪,似有千言万语在盈盈水眸中泛漾,折煞了牡丹花颜的华美傲然,平添一份我见犹怜的柔软,莫名地叫顾砚旋心疼。
他想她就是宫之瑾的满园chun se之一,以她的姿态容貌判断,应该是那位从牡丹世家迎娶回平阳侯府的郝家小姐,以牡丹花后“魏紫”为名,的确是国色天香。
顾砚旋暗暗为她感到惋惜,如此样貌,却要与那么多人共侍一夫,宫之瑾的艳福真是不浅。
“顾老板客气了。”宫之瑾点头示意,顺着顾砚旋的目光,发现他正在打量郝魏紫,他不着痕迹地侧身倾向前挡住了顾砚旋的视线,道:“请顾老板安排一处隐蔽的位置,今日我不想引人注目。”
闻言,顾砚旋有些讶然,但还是恭敬道:“世子请跟我来。”
顾砚旋领着宫之瑾来到楼廊上用屏风区隔的位置,唤人备好茶水。
“世子,拍卖马上就要开始,我去做些准备,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世子见谅,希望有拍品能得到世子的青睐。”
“顾老板请自便。”
宫之瑾不以为意道,看着顾砚旋离开,在大堂内周旋于不同的客人间寒暄,随后从大堂消失,去做开拍的准备了。
郝魏紫一言不发,默默地望着顾砚旋的身影,努力地抑制住胸腔间的汹涌澎湃,揪着衣角的手难以控制地颤动着。
她和他,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再靠近。
“魏紫,你认识顾老板吗?”
宫之瑾终于发现郝魏紫的异常了,她自从进入结海楼,目光几乎都跟着顾砚旋转,这会儿眼中还有悲伤浮现,好像她和他曾有过什么难以释怀的情愫似的。
不过,以宫之瑾对郝魏紫的认知,她不可能认识顾砚旋的,那为何会对顾砚旋“另眼相待”呢?
她认识顾砚旋吗?
“不,未曾相识。”
郝魏紫垂下眼帘,无力和悲伤满溢在心底泛滥。
认识顾砚旋的不是郝魏紫,是牡丹奴。
虽然,他还是她认识的顾砚旋,但她却不是他曾熟悉的牡丹奴。
顾砚旋不认识郝魏紫。
而顾砚旋和牡丹奴,已是天人永隔了。
每年三四月,牡丹盛开之际,也是牡丹奴心花怒放之时。
顾府花园种植着品目繁多的花草,春日樱花水仙,夏日芙蓉睡莲,秋日海棠金菊,冬日雪梅寒兰……四季花卉应有尽有,牡丹并非园中主角,与芍药相伴,只栽了三株而已。
顾府花仆林氏夫妇的女儿刚刚学会走路,魂就被这三株牡丹勾走,天天不知厌倦地守着牡丹,路过瞧见的顾老爷,就给她取名为牡丹奴。
林氏夫妇照料着整个顾府花园,除了这三株牡丹,牡丹奴能走能跳之时就将牡丹当宝,每一滴水由她亲自浇,每一株草由她亲自除,每一寸土由她亲自翻,每一点肥由她亲自施……等到牡丹奴十岁时,她已经从三株牡丹母颗切分子株移栽,养出二十来株的小小牡丹园。
十岁的牡丹奴看着满眼的姹紫嫣红,迎着月光的眼睛笑盈盈得快眯成一条线了,每年开花时,她常常废寝忘食地守在牡丹边不愿离去,她对牡丹的喜爱已到了痴迷的地步。
“十五朵‘黄花魁’,七朵‘葛巾紫’,十八朵‘首案红’……只有三种牡丹太寂寞了,以后我得从外面再移植些新品种来,那样才热闹。”
牡丹奴痴痴地望着由三株牡丹繁育出来的牡丹园,可惜就三个品种,让她不甚满足。听爹娘说牡丹世家的郝家种了上百种的牡丹花,其中还有极品的牡丹花王“姚黄”和花后“魏紫”,不知什么时候能去讨两株回来栽种呢?
“呜……唔……”
忽然,假山后传出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克制压抑的哭泣声,惊到了月光下赏牡丹的牡丹奴,她有些讶异,心下怀疑,是不是有人来偷她的牡丹了?
于是,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循着诡异的声音,往花园里的假山走去。
假山迭石形成的小洞里,蜷缩着一个少年的身子,他一手拧着衣角,一手捂着嘴巴,憋着气偷泣,倔强又委屈。
牡丹奴只看见他月光下被手捂了大半的侧脸,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晶莹的泪珠慢慢地滑落,渗入指缝间,难以言说的悲伤随着他抑制的哭声溢出,小小的牡丹奴也被感染到他的痛苦,忍不住靠近,掏出她的小手帕递过去。
“喏,给你擦擦。”
闻言,少年大惊,转头看到洞口出现的小小身影,看到她递来手帕的小手,忙不迭地连手帕带人拽进洞里,捂住了她的口鼻,戒备地问:“你是谁?”
“唔……”牡丹奴难受,有些恐惧地摇头,口鼻受制,无法发言。
“我放开你,你不准大叫,懂吗?”少年警告。
“嗯……嗯……”牡丹奴使劲地点头,无比后悔自己好奇的举动,这人如果不是来偷她的牡丹花,就是来干坏事的。
等到少年松开手,牡丹奴胆颤心惊地看向他,借着皎洁的月色,她看清少年的面目,讶然叫到:“少爷,怎么是你?”
她认得眼前的少年,是顾府小主人顾砚旋。
牡丹奴曾跟在爹娘身后,远远地瞧见被大家簇拥着犹如众星拱月的顾砚旋,他不过大她两三岁,但已经完全是副大人样,成熟稳重又精明厉害,能够轻松自在地与大人谈笑,彷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无论什么人他都能应付。不像她,内向怕生,只会跟牡丹自言自语,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连府里的丫头们都不愿意跟她玩,说她只是个“花痴”别理她呢!
不过,少爷怎么一个人躲在假山洞里哭呢?
是谁欺负了少爷吗?
“你到底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顾砚旋一听她的称呼,知道她应该是府里的人,心底忍不住叫糟,他这么蠢的样子被一个小丫头看到,若传出去,说顾府少爷是个爱哭鬼,那他一世英名岂不是毁了?
“我是牡丹奴,一直都在花园中做事,所以少爷才没见过我。”
牡丹奴怯生生地回头看顾砚旋,他暗恼的眼神让她害怕,她知道他不高兴碰见她的。
牡丹奴?
顾砚旋想了下,慢慢地想起来父亲曾提过花园中有个一会走路就围着牡丹转的小丫头,他就给她取名牡丹奴,原来是她呀!
若他没记错的话,她就是花仆林氏夫妇的女儿,是顾府的家生子,大概从小跟着父母在花园中做事,管家那边也就没有派正式的活给她,那么……或许,他可以收了她,以绝后患。
“牡丹奴,你是牡丹奴。”
撞见他窘态的牡丹奴,可不能让她将今晚的事传出去。
顾砚旋一手握住牡丹奴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向月光,然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稚嫩的面容圆呼呼的,好像刚出炉的包子,五官平凡至极,受惊的眼眸倒有种我见犹怜的楚楚可怜之感,让她显得娇憨可人,长大之后,也会是个可爱的姑娘。
“少爷,你可不可以放了我?我想回去了,不然娘会着急的。”
被捏着下颌的牡丹奴动都不敢动,小心翼翼地看着脸上犹带着泪渍的顾砚旋,他高深莫测的表情让她心惊肉跳,隐隐觉得不安。
“今晚我的样子,你都看到了吧?”顾砚旋缓缓地松开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牡丹奴,无形地对她施加压力,希望她能够识相点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嗯。”但是,牡丹奴老实地点头,又将手中的手帕递过去,“我想少爷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也许哭出来就不会难过了,少爷,你把眼泪擦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