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宁殿伺候了两个月,宫里上下脑袋再不清的人,也清楚一件大事,那便是皇上拿古晓霖全然没辙,除了古晓霖想离京这事儿绝无可能答允,其余的事儿全为她破了例。
拿膳食这事来说,怀宁殿规制是一顿膳食十六食盘,陛下原只让御膳房份量减半,结果古晓霖只消一顿晚膳,陛下便退让了。
当时在食厅外的礼安守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陛下唤进食厅,让他唤宫女进来收食盘。
礼安进了食厅见十六个大小食盘全空,一点渣也不剩,又见古晓霖放下手中食筷,脸色惨白,似是十分难受,他发觉气氛怪异,也不敢即刻唤人进食厅。
转眼,古晓霖随手抓来一只摆设用的空花瓶,吐空胃里的食物,脸色更白了,礼安看着陛下脸色铁青,是从未有过的难看,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吭声。
“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她白着一张脸,不惊不惧的答,“陛下为难民女,民女只得受着。”
一眨眼,阢尔夏掀翻一桌十六个精瓷食盘。
礼安从未见过殿下如此盛怒,心想这位姑姑怕是要被降罪了,正愁要不要先跪下请罪,提醒姑姑该要向陛下讨个饶,而非静静坐着。
哪知盛怒的阢尔夏掀桌后,不多时便息了怒,拉来圆椅坐到古晓霖面前,拿走花瓶往地上搁,然后握住她的手,软言哄着,“半碗米饭、两道青蔬寡人绝对不允,这样吧,往后每到膳时,寡人过来陪霖儿用膳,三荤三素一汤一甜品,寡人与霖儿定能吃完,绝不剩食,可好?”
“民女就是半碗米饭、两道青蔬食量,陛下旨意,民女只能言谢,大不了就如今晚,进了再吐,民女还受得住。”
那时,礼安真是捏了好大一把冷汗,没人敢这样跟陛下置气,怪的是陛下竟丝毫不恼不气。
他深刻记得那日陛下哄姑姑的样儿,就是一个男人哄心爱女人的模样,立时便记下了,什么人都可得罪,绝不能得罪帝王拿真心哄着的女人。
礼安看得出来,阢尔夏是对古晓霖动了真正的心思。
那日之后,每至用膳时,陛下必定驾临怀宁殿,陪古晓霖进膳。
另外还有桩震动皇宫的大事,便是宫里多了亩药田。
东宫区怀宁殿后方原是御花园,植了阢尔夏极爱的松竹杏梅,往常他得空定要至御花园走上一走。
如今松竹杏梅全让人铲了去,御花园里的人工湖他也命人填平,让古晓霖种药。
听墨秋说,她还让陛下找有学医天分的童子进宫里来。陛下应会很苦恼吧,寻常未净身的童子是断不能入宫的。
这日午膳,阢尔夏照例陪古晓霖进膳,日头炎热,晒得食厅里热气腾腾。
几个内侍与宫女安静立在一旁,仅有午膳他们能在食厅里伺候,早晚膳礼安守食厅门外,余下宫人皆退至殿外候着,两个月来,无一日例外。
“陛下,何时可为民女寻得合适药童?”古晓霖从墨秋那儿得知,他为这事正烦着。
“霖儿,寻常未净身的童子无法入宫,礼安有些许天分,你能否考虑?”阢尔夏并非随口敷衍,古晓霖知晓礼安确实通晓几分医理,她也曾考虑过,然而礼安是净了身的宫人,出不了宫。
“礼安出不了宫,恐怕民女尽授一身医术,也丝毫无益天下百姓。”古晓霖淡淡道。
阢尔夏一时无语,两个月相处,他明白了霖儿为何寻药童,她良善心慈,想将一身医术传给更多适合当大夫的人,收个药童教授是她唯一能行的路。
这段时日,他听着霖儿讲解,认识了上百种药,药性、各类药产出时节,她清清楚楚,甚至有许多新药是连太医院里的太医都不认得的,药性如何,他不知,但他相信霖儿不会有错。
他见过她在烈日下细心照拂药田里刚发的药苗,那种认真撼动了他,也真心地想为她寻来一个,同霖儿一样心慈良善的童子,调教得当,日后确实能有益天下。
医者治病救命也,病得治则命得以延续,民寿长则国力长,如今三、四十岁寿促之民仍占天下大半,皆因病不得治。
目光长远的阢尔夏何尝不赞赏此事?然而寻常童子未净身就入宫城,实是不可行,何况认药习医非一蹴可几,没熬七、八载出不得师,那时童子已然成年,更是宫规大忌。
“陛下何不允民女三日出宫一趟?陛下寻个药童,让他在宫城大街上安住,民女三日一回,出宫教他识药、种药、医术,习医这事需要时日,急不来,三日一趟,对有天分的童子来说也够了。寻常日子里,若陛下恩准,也可安排太医院的方太医为药童讲讲医案。”
夏帝仔细思量了好半刻,一个念头成形,他笑道:“不如寡人在宫城大街上成立药学院,寻二三十个有志从医的童子,统一教授,岂不更好?寡人让你三日一回出宫授课,你慢慢调教,总会有几个出挑的药童,这要比你单单找一个来得好。”
闻言,古晓霖一下笑眯了眼,自入宫来,这是她第一回笑得开心。
她离了位,端正地谢了皇恩。“谢陛下恩典,民女感激不尽。”
“是寡人该谢谢霖儿,子民寿促,非一国之福,三、四十余岁才是智慧正要得果之年,寿岁却不得延,一代代智慧难以积累深传。子民寿长,才是一国之福,智慧得以积累,国力自然富强。”阢尔夏出手扶她,执紧她的手不愿放。
古晓霖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他是成了凡人的上圣者,仍有上圣者的远见智慧,此时她有模糊感觉,或许入宫城,失了神能,才是至圣神能要她走的路。
她最后一世使命,或许能写出光辉灿亮。
两个月余,古晓霖独占夏帝恩宠,西宫区满心不平与嫉妒已升到最高点,连素来在人前端庄有度的蕙仪妃也掩不住焦急,早在上个月前就往宫外给父亲国辅大人递了信,让人去查古晓霖来历。
十日前,国辅大人派出的探子传回音讯,她平凡无奇的身家背景立即在宫中传了个遍。
不说各宫妃子,哪怕是个服侍宫女,家世来头也比古晓霖响亮,直白说,古晓霖就只是个默默无名的野丫头。
嫔妃们听了打蕙仪妃处传出的消息,妒火烧得更烈了。
昨日,古晓霖身边服侍的白月给蕙仪妃的内侍田三递信,说是夏帝决意立古晓霖为后,消息很快传遍,西宫区闹了一整日。
妃子佳人们哪里受得了?让一个毫无家世功勋的野丫头入主怀宁殿,后宫大权全落到她手里,那股气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因此这天一早,所有嫔妃全进了蕙仪妃的宜芳殿。
两个月余,夏帝不曾踏入西宫区一步,夜夜宿在怀宁殿,这已然破坏了后宫向来维持的平衡,众人吵吵嚷嚷了个把时辰,坐在主位的蕙仪妃却始终未发一语,端静的喝着热茶。
“蕙仪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德馨妃在夏帝未继大统前,同淑惠妃一起被抬进府成了侧妃,在夏帝身边服侍的时间不比蕙仪妃短。
“是啊,蕙仪姐姐,你说个话,好让妹妹们心里有个数。”淑惠妃也开了口。蕙仪妃掮摄长睫,明眸扫了圈内厅里的妃子们,气氛沉默凝重,她轻轻搁下瓷杯,长长纤指来回滑着杯缘。
“妹妹们心里应有数,眼前陛下专宠谁是再明白不过的了。要姐姐我说,各位妹妹该是仔细替自个儿盘算,往日姐姐对妹妹们好生周全,哪个妹妹少得了陛下宠召?姐姐得陛下怜爱时,也不敢日日占着陛下恩宠……那位乡村来的妹妹到底不像咱们自小受教,难免不知轻重,这会儿姐姐也没什么法子让陛下再像往昔那样。
“说来不怕妹妹们笑话,各位妹妹也知道,陛下自有了她,这宜芳殿是再没踏进来过,就连小皇子……唉,最可怜的是小皇子,他是陛下第一个皇儿,陛下却只让嬷嬷抱去见了两回……”
众妃子静默一片,没人发声,各怀着心思,恐慌有之、惶然有之、妒恨则最烈。
古晓霖未入宫前,陛下偏宠蕙仪妃,虽说其他人也对蕙仪妃有怨妒,但到底也如她方才说的,姐妹们还是能得陛下临幸。
讲难听些,往日再不济还有些汤水可喝,如今,陛下连西宫区都不来,像是要整个把西宫区当成了冷宫,这才最让她们心惊。
已经多少日过去了?陛下仍夜夜宿在怀宁殿。最教人吃惊的是入了夜,陛下不准任何宫女内侍在寝殿里伺候,按规矩该在寝殿内随侍的全被遣出,守在外殿门外,寝殿门外仅许陛下随身内侍礼安守夜。
礼安口风紧,向来得陛下信任,想打礼安嘴里问出消息,是绝无可能的。
然而礼安倒是透出一件事儿,更让所有妃子们慌张——古晓霖入宫头一日,惹得陛下盛怒,陛下动手掀翻砸碎十六个精瓷食盘,回头非但不怪罪古晓霖,反倒好声好气哄着、求着。
闹到最后,陛下竟允诺日日用膳时刻往怀宁殿去,陪古晓霖进膳,这是后宫从没有过的事。
谁都没让陛下这样哄过,连一向受宠的蕙仪妃也没有,后宫妃子们谁不是掏空心思讨陛下欢心,哪里敢惹龙颜发怒?
桩桩件件事儿连着想,古晓霖真真成了后宫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