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婕安生气地紧抿着唇。走进公寓。屋龄还不到两年,但跨过门槛时,她常感到一阵喜悦与成就感,因为这公寓不但看起来很棒,而且是属于“她的”。但今天与往日不同,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屋里的清凉与舒适。她将帆布袋扔到客厅桌上,大步穿过客厅,走到阳台。她怒不可遏,以至于觉得必须待在户外,才好让她的怒气有伸展的空间。
她僵硬地站在洛杉矶晚春的热气中,双手抓住及腰的水泥墙。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市的美景,平常不论是白天柔和的色彩或是晚上的霓虹灯,她都很喜欢。但她太生气了,根本无心观看。 那些心胸狭窄的混蛋真该死!
她努力赢得在非洲东部欧萨拉发掘地工作的权利,这是几十年来考古学上最重大的发现,一想到能参与,她便欣喜若狂。她从未如此渴望过,渴望能帮忙挖掘出埋在非洲红海海岸,新近才被发现的那个古代村落。这次挖掘行动是由“傅氏考古基金会”赞助的,她正为此基金会工作。当她被列为考虑派到欧萨拉工作的人选之一时,兴奋得简直快晕倒了。
为什么也不该期待被选中呢?她工作表现优异,她的报告也是,几份有名望的刊物都登过她的论文。她有考古学的博士学位,而且参与过非洲几次比较小规模的挖掘行动。对挖掘一个像欧萨拉那么重要的地方,她的经验将具有相当的价值。只有最好的人才会被选上,但她知道自己是最佳人选—不仅经验丰富、全心投入,而且工作勤奋;更有一颗灵活的头脑,可从留下的遗物中,推测出古代的生活形式。她没有理由不被选上。
但她没有被选上。因为对管理基金会的那些笨瓜而言,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可以剔除她—因为她姓薛。
大学考古系的主任曾直截了当地说过:“疯子”薛赛洛的女儿不会为任何一支考古队带来好名声。她父亲以构思疯狂的理论而著称,而她的工作和可信度便笼罩在这阴影之下。
她父亲总是说她的毅力过人,但这次她却毫无选择的余地。她不想离开考古界,她太爱它了,但她在考古界却处处碰壁,就只因为她是她。考古需要很多经费,而赞助者并不多。争取基金的竞争是非常激烈的,因此没有任何有声望的队伍付提起派她参加重大挖掘工作的代价。她一出现便会让发掘结果的可信度遭到质疑,而队伍会因此失去基金的支援。
即使她改了名字,也不会有什么好处,考古界很小,人人都认识她。这实在太官僚了!基金流向一些会上报的大团体,而没有人愿意冒因接纳她而败坏名声的风险。她参加了无数次小规模的挖掘行动,但所有重大的发现都将她拒于门外。
即使真有什么好处,她也不愿改名字。她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出色的考古学家。她非常爱他,即使他已经死了十四年—那年她刚好十四岁—她仍然想念他。令她生气的是,因为他无法证实的疯狂的理论和计划,而使他对考古界的许多贡献,完全被忽略了。他在亚马逊从林中意外丧命。他原希望能找到证明他疯狂理论的确切证据,而人们一向叫他吹牛大王、傻子,但他死后,比较富同情心的人认定他只是“被误导”了。
婕安上大学和工作时,薛赛洛的名声一直跟着她,所以她常觉得她必须工作提比别人更努力、更细致、更刻苦,绝对不可以表现出父亲曾透露的任何狂想。她把自己完全献给了考古,甚至从未休过假,利用每个可能的机会追寻她的目标。 一切努力却落了空。 薛“疯子”的女儿在任何主要的挖掘行动中,都不受欢迎。
她双手在墙上用力一捶。他不是疯子,她激动地想。他有点含糊、有点走调,但在家时是个很棒的父亲,而且是个非常好的考古学家。
想到他,让婕安记起了他那几箱她没看过的论文。他死后,论文全打包起来,房子也被卖掉了。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瑞克,把那些箱子搬到他肮脏的公寓里,堆在角落。他对它们毫无兴趣,而且据她所知,还没人碰过。当婕安完成大学学业,搬进自己的地方时,她提议要带走它们,免得挡了他的路,但瑞克拒绝了—至于原因,据她想,与其说是他自己想要父亲的东西,还不如说是他喜欢拥有她想要的东西。
在这一点上,瑞克跟往常一样又错了,虽然她不会破坏父亲的论文遗稿,但也不想得到它们。她父亲被当成疯子,成为这一行里的笑话,她不想读到任何会使她相信这点的东西。最好就保留她对他原有的记忆吧!
但现在她感到一阵好奇,一股想与他接近的需要。他不是疯子!他的一些理论是不合惯例的,但五百年前,“地球是圆的”这个理论也被认为是疯狂的主意。她父亲花了无数个小时,仔细地看地图、图表、日记,循线查寻,以建立理论,而且他在这个领域里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能够从遗留至今的几片碎片说出许多过去的事。
她希望她现在就能拥有那些箱子,除了精神支持,父亲从未给过她任何东西,而现在她正需要它们。他走了,但那些旧记录比她所有的好些纪念物—大部分是照片—更像是他的一部分。 她犹豫了一分钟。这是她职业生涯中最黑暗的时刻,自从父亲死后,她最生气、最难过的一次。她天性独立,但即使最独立的人,有时也需要安慰,而她正处于这种时刻。她要感觉接近父亲,需要重温她对他的记忆。
她下定决心,利落地走进屋里,在通讯薄里找瑞克的电话号码。她想,她不知道他的号码,正可作为他们关系的注脚。基本上,就感情方面而言,他们之间毫无关系。他向她借过几次钱,但平均说来,她一年看见他一次,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已经足够了。
她让电话整整响了一分钟才挂上。她知道可能要花上好几天才能联络到他,所以她控制住自己的不耐,换上运动服。运动一向能减轻压力,而且,她喜欢保持好身材,一星期上三次健身房,再加上慢跑,让她觉得身体健康。
不过,回到家几小时后,她仍旧拿起话筒拨了电话。令她惊讶的是,铃响一声后,便有人接了电话。一声稍微有些含糊的回应传进她耳里。
“瑞克,我是婕安。今晚你会在家吗?”
“做什么?”话里透露出警戒和狐疑。
“我想看看爸爸那几箱旧论文。”
“为什么?”
“只是想看看,我们一直没看过,你知道的。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这有什么关系?”
“我不认为有关系。我只是好奇。”她本能地不让瑞克知道她有多想要那些论文。
“我没有时间坐在这里看你慢慢回忆。”瑞克说道,完全回避了让她将箱子带回家的可能性。瑞克自认为占了她的上风时,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好吧!”她说道。“算了。我只是想想而已。拜!”
“等一下!”他匆忙地说道。她几乎感觉得到他正在思索,脑海里正打着主意。“呃—我想,你可以过来。还有,呃,你想你能不能挪点钱出来?我手头有点紧。”
“哦,我不晓得,”她说道,不希望让他觉得太容易,可能会改变心意。“多少?”
“不多。也许一百块左右。”
“一百!”
“好吧,好吧,就五十。”
“我不晓得。”她再说一次。“我要看看我有多少。”
“你要现在过来吗?”他问到。
“当然,如果你会在。”
“我会在。”他挂上电话的声音震到她的耳膜。婕安耸耸肩,挂上电话。每回和瑞克联络就像这样,有时她真怀疑,他究竟能不能看出,他对她的刁难实际上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她检查一下皮夹,好确定她有五十元现金,虽然有,但这就是全部了,除非她到自动提款机去领,而那是一件他不喜欢在晚上做的事。她车油足够,所以她今晚用不着现金。在她需要支持的时候,花五十块钱就能立刻读到父亲的论文,还是值得的。她一向能够自立,但即使最有生机的植物有时也会凋萎,今晚无疑地她的叶片都下垂了。
她没有换下运动服,事隔多年,再去整理那些箱子,一定弄得脏兮兮的。她花了四十多分钟才到达瑞克的公寓。那是一排三栋、两层楼的建筑物,泥灰墙被漆成淡红色。许多年前,当它还新的时候,看起来也许非常显眼,但现在却沾上污点,褪成令人倒胃口的红色。瑞克就住在左边的第一栋。
她敲敲瑞克的房门,门外可以听见电视机的声音,但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声音了。她再敲一次。
“来了,来了。”屋里传来一声模糊、不悦的回答。一分钟后,瑞克将门打开了。
瑞克稚气、悦目的五官总是令她惊讶,他的脸完全不受烟、酒和他的生活方式影响。他的外表现在有点不如以前,不过仍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
“嗨!”他说道。“钱带了吗?”
“我只有五十块,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免强捱过今晚。”她一边说道,一边却想着:哈罗!我很好,你好吗?她可以闻到他呼吸里的酒味。清醒时的瑞克本来就不拘小节,一喝酒,更是毫无礼貌可言;很不幸的是,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喝酒。
“当然,我需要。”他打断她的话。“如果不需要,我不会一开始就要一百块。”
她耸耸肩,拿出皮夹打开,好让他看见她把每张钞票都给他了。五十七块。她不会再看见这些钱,不过他也不这么期望。她把钱给他,一边说:“箱子在哪里?”
“后面,另一间卧房里。”
房间一片杂乱,看不出来曾经摆过床。瑞克把它用来当做贮藏室,而且他显然还把任何挡住他的路的东西也扔进去,包括脏衣服在内。箱子堆在角落里,她奋力地开出一条路,并开始清出一块空地,好把箱子打开。
“你在找什么?”瑞克问道。她听出他声音中的怀疑,知道他并不很相信她先前所说的话。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一看。你何不拿两张椅子进来和我一起看?”
“不,谢了。”他说道,给了她一个“开什么玩笑”的眼神。“我宁愿喝杯凉的,看看电视。” “好吧!”她说,伸手去碰五个箱子中的第一个。箱子上有水渍,还有一层灰,教授心爱的东西大部分都已经满是灰尘。她坐在地板上,开始撕开封住箱子的棕色胶带。
大部分都是研究用的书,她依照主题整理好。她注意到其中有些是罕见的版本,因此特别小心处理。
还有一些有关不同挖掘地点的笔记、他觉得有趣而保留下来的文章、不同年代的地图和图表,还有一些他记下自己构想的活页笔记。她带着微笑打开,从密密麻麻的字迹里,她再度找到了父亲的精神。他对工作有无比的热忱,重新架构起失落的文明让他感到无限的快乐;他从不试着控制自己的想像,而是任其飞翔,相信它会将他带往事实。
对工作的狂热让他试着想追查几个传说,每一个都在他的笔记里记录成一个章节。婕安记得在她还小时的许多个夜晚,她坐在他的脚边或是膝上,着迷地听他说着那些为了取悦她而编成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她不是听童话长大的—虽然就某一方面来说,也可以算是—但她的童话是有关于古文明、宝藏、神秘地消失—它们曾真实地存在过,或者只是一个男人想像出来的故事?对她父亲而言,即使只有一丝真实的可能性,他也是无法抗拒。他追查最细微的线索,即使只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
她浏览过笔记的内容,记起他告诉过她与每个传说有关的故事,眼睛变得迷蒙起来。她注意到他将大部分的传说视为神话,没有事实依据,但他认为有少数几个传说至少是可能的,虽然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而事实可能永远不为人所知。她再度愤怒起来。证明就在这里,他非常小心地评估过事实,而且不受他研究目标的神话魔力所影响,人们怎能将他贬成疯子?不过,大家谈论的是他有关安萨族的理论,那是他最惨烈的失败,以及他如何在追寻它的时候送了命。
安萨族。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这个传说了,因为它造成了他的死亡。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他将前往亚马逊查寻安萨族传奇的那天早上,他是如此地容光焕发、充满狂热。她是一个瘦弱,畏缩,将满十四岁的女孩,因为被留下来而闷闷不乐,因为她生日时他不在而嘟着嘴,但是他还是拥抱、亲吻了她。
“不要嘟嘴,宝贝。”他说道,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几个月后我就回来了,最多半年。” “你没有必要一定要去。”她回答道,仍然不肯原谅他。
“但这次我有机会找到‘女王之心’,证明安萨族存在过。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是不是?” 十三岁时,她对生活已经有了实际得惊人的观点。“所有权。”她说道,他大笑。
“好吧,这也算。但是,想想这个传说被证实时会是什么样子。把‘女王之心’握在我手里,让世人能瞻仰它的美。”
她皱起眉头。“你最好小心。”她恐吓他。“到亚马逊不是去散步,你知道的。”
“我知道,每一步我都会小心。”
但他没有。那天早上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大约三个月后,他们接到噩耗,又过了两个月,他的遗体才被运回来安葬。教授不在时,若碧姑婆来和婕安住,所以婕安的学业并没有中断,但他死后,房子立刻被卖掉,她发现自己被安置在若碧姑婆的小屋里。瑞克虽然是她最亲的亲人,却不愿让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成为自己的负担;而且,瑞克一直没有原谅他父亲在他的母亲死后再婚,高中学业一完成,他便搬出去了。瑞克和婕安一直不亲,他只是勉强的容忍她而已。这情况一直没有改善。
她父亲对安萨族传奇的追寻赔上自己的生命,也完全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不只失去了父亲,也被迫从她所熟知的一切中连根拔起,现在他最后探险的阴影甚至正笼罩着她的职业生涯。她翻着笔记,想了解他对这个让她付出这么大代价的传说有何想法,但没有一章是记录安萨族的。她把笔记放一边,拿起另一本,但里面也没有任何有关这个古代部落的记录。
又翻了两本笔记后,她才在第三本找到。笔记本前面用粗黑的字体清楚地写着:“南美洲安萨文化”。在他调查过的传说中,只有这部分是单独写在一本笔记上。她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小心地翻开,一股激动掠过她全身,想着不知道是否能看出究竟是什么原因如此吸引他,让他冒着失去名望与生命的危险去追寻。
她看到他从不同的来源搜集了数个故事和传说,每一个都提到了“女王”或“女王之心”。虽然薛赛洛不遗余力地调查研究,这些故事的起源仍旧无法确定,既不是印加,也不是玛雅,似乎是源自某一种更先进的文明。故事里也提到“绿海下的石城—安萨之地”。在几个版本不同但都大同小异的故事里,一个伟大的女战士之王和一位来自另一个部落的战士相恋了,但他在保卫城和他的女王时被杀了。女王为他的死伤痛欲绝,对着他的尸体发誓,她的心决不会再属于另一个人,不论是今生或来世,直到永远。她活到很老,死的时候,心变成了颗红宝石,从体内被取出后,放在她心爱的战士的墓碑上,永远属于他,就像她发的誓一样。传闻中,这颗红宝石具有神奇的力量,释放出魔力,保护安萨族,让他们永远能藏在绿海下的石城里。就是这个故事在全世界变化出无数个不同的说法,看不出任何地方可以解释薛教授对它的强烈兴趣。 可是她自己的。婕安向后坐在脚跟上,瞪着笔记,感觉心怦怦跳,她不知道为什么,除非是因为她父亲觉得这个传说重要得必须用一整本个别的笔记本来记载。她感到紧张,在十五年后,他字里行间的那份几乎近痛苦的期盼仍能感染她。她开始再读一次。 大约一小时后,她发现了密码,童年的记忆归位了。她抓过皮包,摸索着找到一支铅笔,开始将密码译出来。只写了几个字后,她将纸摺起来,塞进皮包里。她不想再继续译下去,除非能在隐密的地方进行。 难怪他会如此兴奋。 她浑身冒汗,脉搏加速。心在胸口猛跳,而她强忍住要抬起头、发出一声原始的尖叫以释放心里逐渐高涨的兴奋的冲动。
他做到了。她这辈子从未如此深信不疑地相信过一件事—她父亲找到安萨族了。
而且,上帝保佑,她也会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