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暑气的秋风迎面袭来,裘化真眼前一阵花白,不知道是日光太刺眼,还是饿得太惨,导致她几乎是垂着头拖着脚走。
“化真,你是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适?”小清瞧她脚步越发不稳,担忧地走到她的身侧轻问。
裘化真无力地看她一眼,黑润的眸子扫过周边,确定这县城街上的人潮不多,才压低声嗓道:“小清,我饿了。”
她初来乍到,实在不想一开始就被当成疯子,让自个儿往后的日子更难过。
“……饿?”
“我快饿昏了。”她很确定这是饥饿的感觉,如果要问她有多饿,她想,她应该可以吞下一头牛。
小清闻言,不禁看向另一头的书生,就见书生笑得温文儒雅的桃花脸慢慢地冰冻了起来。小清识时务地干笑几声,将心里的请求用力地咽下肚。
这下怎么办?她是鬼,吃不着也饿不了,但化真不成,她是个人了呀,身无盘缠,居无定所就算了,要如何填饱肚子可真是个大问题。
偏偏这阳世之物她摸不着也碰不了,想偷也偷不来,想抢也抢不得,真是教人太为难了,一点法子都没有。
小清正苦恼思索着,突见面前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孩子直朝裘化真跑来,她伸手要拦阻,那孩子却是穿过她的手,直朝低着头走路的裘化真撞去。
幸得裘化真饿归饿,这点力道还挡得住,踉跄了两步,双手扶住孩子的肩,垂敛长睫,不住地打量着他。
“化真,你没事吧?”小清急问着。
裘化真眉眼不动,好半晌才沙哑地道:“小清……这小子看起来好好吃……”
“化真?”小清倒抽了口气,暗忖着她不会是饿疯了吧。
“放开我……”小孩喘着气挣扎着,后头随即跟上几个小厮怒声吆喝着——
“还不赶紧放开我家少爷!”
裘化真瞧也不瞧几个小厮一眼,本要松手,却瞥见小孩的脸色苍白得古怪,哪怕脑袋一点记忆皆无,身体却是早一步有了动作,纤指往小孩的手腕一按,脉息尽显,她随即脱口道:“中毒?”
再仔细一瞧,孩子的眼下浮肿,气短紊乱,就连脚步都不稳,这很明显是中毒的征状,至于是哪种毒……
诊出的脉息在脑袋里快速地汇整出结果,教她不由顿了下,正疑惑自己怎会知晓的当头,人被狠狠地推了一把,然后华丽地往后翻滚了两圈,摔得她头昏脑胀。
“民儿,没事吧?”
裘化真狼狈地坐起身,就见一名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妇将那小孩给拥进怀里。
“二婶……”小孩像是受到惊吓,紧抓着少妇,气息紊乱的他彷佛要瘫软在少妇怀里。
“还瞧什么!还不赶紧送少爷回府。”少妇一喊,一名小厮赶紧上前抱过了孩子,送上马车。
眼见少妇要坐上马车,裘化真一鼓作气地冲向前,喊道:“这位夫人,这孩子中了毒,得赶紧医治才成,迟了就来不及了。”
少妇闻言,美目瞪去,瞥见街上有不少人投来注目,随即冷声喊道:“是哪来的乞儿敢在这儿胡言乱语,还不将她拉下!”
哪怕裘化真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推得连翻几个筋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急得小清都快掉泪,幸好有路人伸出了援手,拉了裘化真一把。
“多谢。”裘化真滚得七荤八素,痛得她眼泪很不争气地滚落。
“你这可怜的孩子是打哪来的?瘦得都不成人形了。”
头顶上响起怜惜的嗓音,她费力地抬眼望去,露出毕生最可怜的神情,道:“我没事,多谢姊姊。”
一声姊姊让食堂老板娘黄大娘笑眯了圆圆的眼,吆喝着伙计拿颗包子过来。“你这孩子是摔傻了不成,怎会冲着我叫姊姊,我都能当你的娘了。”
“可是姊姊看起来就像个姊姊啊。”她呵呵笑着,二话不说地接过包子,用力地将口水咽进肚子里,继续谄媚。
黄大娘笑得可乐了,干脆将她拉到食堂外的板凳坐下。“小丫头,你是打哪来的,怎会一进县城就招惹上赖家的二太太?”
“我……我只是好心跟她说那孩子中了毒……”裘化真怯怯地说着,水眸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黄大娘的反应。
就见黄大娘蓦地一愣,就连周围几个听见的人也停下脚步,一个个伸长了耳朵,像是等着第一手的消息。
“你怎会知道那孩子中了毒?”黄大娘凑近她低问。
哪怕黄大娘神情严肃,但裘化真就是能瞧见她那正经脸皮底下的三姑六婆面容。“我给那孩子诊了脉,一诊就知晓了。”她佯装局促地道。
她这话一出口,现场响起阵阵抽气声。她目不斜视,但光感觉身上的光线暗了些,就知道人都靠拢过来了。
很好,也许她赌对了。
“你这丫头懂医?”
“嗯……懂一些,况且中了毒的脉象很好诊出的。”她状似天真地说着,但她比谁都清楚,这话一出肯定会爆开涟漪般的联想。
瞧方才那赖家的二太太一身锦衣华服,钗饰满头,意味着赖家要不是富便是贵,如此富贵人家请进府的大夫,肯定是县城里叫得出名号的,岂可能诊不出中毒的脉象?这里头肯定大有文章,不只是她好奇,围绕她身旁的百姓扒粪的兴趣恐怕比她还大。
至于她为何如此肯定……应该是她失忆前就是个很懂得揣测人心的人吧。
围在裘化真身边的人们一阵交头接耳后,黄大娘轻咳了声,道:“不过懂医也没什么用,咱们这儿没有女的坐馆大夫,你在这儿是无法营生的。”
裘化真一听就明白,黄大娘在这儿是开门营生的,自然不愿得罪赖家,所以刻意转移了话题。
她好不容易挑了个头,哪会这么容易就收手。
“我也还没想那么远,只是方才瞧那孩子有些古怪才替他诊脉的,谁知道那位夫人就差人把我给推了。”她腼腆害羞地垂着脸,努力不去看手中的包子,省得饿疯的她一张口就将包子给塞进嘴里。
“真是毒?”黄大娘忍不住又压低嗓音问。本不想再追问的,省得招惹了赖家,可瞧她说得言之凿凿,不多问几句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嗯,那毒感觉像是一日日少量的喂食,久而久之,这孩子就会犯目眩头疼,气短身虚,而后会像是发了心疾……”她大胆假设着,但看着黄大娘那双圆眼愈瞠愈大时,她轻轻吐了句,“最终像是患了心疾而亡。”
话一出,身旁响起了此起彼落的交谈声——
“赖家老太太上个月离世不就说是心疾吗?”
“还有半年前莫名因心疾亡故的大太太……听说赖家大老爷也患了心疾,上个月有个术士经过咱们重阳城时,不也说赖家风水有问题?”
“不过是术士之言,说什么祖坟有异,修过了还不是一样。真要说,应该是去年底赖家老太爷病故后,赖家就没一日安宁的。”
“可不是,大太太心疾而殁,大老爷也有心疾,三老爷则是两个月前收帐时,马儿突地发狂导致摔断了腿,三太太滑了胎,这真要算起来……”说的那人突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道:“就只有赖家二房平安无恙。”
这话点得够明白了,但随即有人又道:“不过这也说不过去,二老爷从小就身子不好,至今也不见好转,二房也没子嗣,这二房也不好过呀。”
“这你就不懂了,大太太一死,二太太就接掌中馈,自愿照料大房的独子,这一照料不就又照料出了问题?照这丫头的说法,那孩子恐怕也是难逃毒手,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赖家庞大的家产。”说的人朝裘化真一瞥,几个人顺着目光望来,不住地打量着裘化真。
裘化真浅淡笑着,仔细地将这些人的交谈给记下。
“说的是啊,赖家家大业大,田产就数百亩,绣庄、布庄、织造场,这底下铺子多得咱们几个的手指都数不完,任谁瞧了这家产,心都非贪不可。”
“可这说起来又不对了,老太太一死,这赖家也没分家,三房还不是住在一块,真要抢家产,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啊。”
“那是因为老太太死得太突然,死前也没交代这家产怎么分,而存放契本的匣子又不知道搁在哪,听说赖家上下都找疯了,就是找不到那匣子,你说邪不邪门。”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说得口沫横飞,要不是黄大娘将人给打发走,裘化真肯定能得到更多第一手的数据。
不过,听了这么多,够用了。她啃着包子,垂眼忖着接下来该怎么求下一顿温饱。
“化真,你无端端地何必去蹚人家的浑水?”瞧人都散了,小清才凑到她身旁低声说着。“无端端地和人提说中毒一事做什么?”
“我就是故意的。”
“为什么?”
“这样才能得到我要的消息。”裘化真笑得眉眼弯弯。“那孩子是被喂毒的,哪怕只是一天喂一点,也会气血大乱,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瞧他俩穿得那般体面,岂会连找个大夫看诊都没,而看了诊却没医好,这其中就有鬼了,我故意这么一说,光看赖家二太太的反应,就知道事情与她是脱不了关系的,而我提了这个话题,要是市集上有人谈起,那就代表我推测正确。”
小清傻愣愣地问:“可这么做的用意是?”
“当然是因为我不想再饿肚子了。”裘化真说得可理直气壮了。“瞧,方才我不过提个头,那些人就争相为我解了惑。这赖府近来是多事之秋,怕是有人为了争夺家产从中动手,且不管其他赖家人是怎样的品性,顾不顾得及那孩子,只要有人煽点风,这火就会烧得更旺,我在这当头进赖府,可医治孩子又能助火燎原,最重要的是我能不饿肚子。”
现下秋风已起,她要是不能趁这当头攒点银两傍身,觅处安身,她早晚死在外头。眼前有这大好机会,她没道理放过。
小清听完,眉头微微皱起,假装没瞧见书生那不以为然地摇头,低声问:“可你也听他们说了,没有女的坐馆大夫的。”
“那咱们就以术士之名,行医治之实,横竖医卜本一家,只要能救到人又能求得温饱,又有何不可?”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何懂医,可她就是懂医,既然有一技在身,就算当不了坐馆大夫,她也要先捞一票,而且是狠狠地捞。
“可那赖家人会信吗?”
“小清,你没听见那些人方才说了,赖家大爷先前也找了术士解愁,甚至还修了祖坟,那就代表赖家大爷是信术士之言的,只要机灵点搭上话,其他都不是问题。”裘化真胸有成竹地说着,彷佛已经看到一桌珍馐美味。
“可是咱们又要怎么以术士之名?”
“有你啊,小清!”裘化真黑润润的眸子闪亮亮。“那赖府里肯定是有不少鬼魂还逗留着,届时你可以帮我打探消息,顺便看我怎么装神弄鬼吓死那帮人。”
小清看着她,内心五味杂陈。
但她说服自己,化真是本性良善的,这一点她是再肯定不过的。
掌灯时分,裘化真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瞧也不瞧这奢华富贵的厅堂是怎生的摆设装饰。
坐在厅上主位的男子正是赖家大老爷,他浅啜着茶水,暗自打量一刻钟前毛遂自荐的小姑娘。
一开始听门房通报有仙姑上门,他半信半疑地迎接,一见是个瘦小又衣衫补丁的小姑娘,本是要立刻打发的,然话都还没出口,她便道:“老爷近来是否头晕目眩,走个三两步便气喘如牛,总觉得眼前一片黑,像是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你怎会知道?”该要沉住气的,可他偏是脱口就出。
“自有我的本事。”裘化真笑意浅淡地道。
赖大老爷不住地打量着她,哪怕疑虑颇多,但看在她态度沉定的分上,还是姑且将她给迎进厅里。
她的外貌看起来顶多及笄,可与他对话口条分明,态度又极为洗练,进了厅堂后神色未变,彷佛不过进了一处小厅,看起来实在不像她这年岁的小丫头该有的反应,难不成真是入世隐居的仙姑?
垂眼思索了下,赖大老爷放下了茶盏,噙笑问:“不知道怎么称呼姑娘?”
“奴家姓裘,今日经过贵府,突见府上黑雾笼罩,本着先师慈悲为怀的教导,所以大胆入内,不为什么,只为能让府上一家平安。”裘化真早在打听出赖府位在何处时,就已经想好一套说词。
“不知道姑娘师出何门?”赖大老爷轻问着。
“师出何门又如何?重要的是,得要能解赖大老爷心头上的愁才是正道。”
“姑娘又怎知我心头的愁?”
“赖家近来正值多事之秋,家人病的病,逝的逝,怎能不愁。”见赖大老爷要开口,她抢了白,道:“当然,这些事要说街上有人嚼舌根,碰巧让我经过时听见,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可以跟赖大老爷保证,只要给我住进贵府三天,定能替赖大老爷除忧解愁。”
“三天?”
“是的,三天。”裘化真再肯定不过地道。
三天解毒已是绰绰有余,可问题是她得要查出是哪种毒,还要确定不会让任何人坏事。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她会利用这三天摸清赖府的底细,然后在赖府吃香喝辣,直到她愿意离开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