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世泽面无表情地任由她包扎伤口,淡淡开口问:“你可诊过皇子的脉?”
柳艾手上顿了下。“没。”
“昨儿个五皇子也发病了,呕吐、腹疼、高烧不退,虽说今儿个烧已退,然却呕出血来,你认为,这是什么毒?”
柳艾快速思索着。“很多毒都会引起这些症状,可是家父已说过,没有毒征。”指的是并没有出现中毒的脉象。
“你也认为不是毒?”
“宫中药材有所管制,想从宫外带入也不容易,可有先从御膳房着手?”
“皇子们的膳食是由后宫的厨房另备。”
“……那是否查过这其间接手过膳食的宫人?”
“膳食日日都由不同人准备,不同人送进各殿。”
柳艾听闻,头痛地替他拉妥衣衫,目光却不住地落在他的胸膛,干脆闭起双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宫中近来有人私语,正是因为皇上逆天登基,才教皇子遭此灾祸。”他哼笑了声。“简直是笑话,皇上登基是先皇遗诏,假得了吗?”
柳艾待脸上热度稍退,吸了口气问:“皇上登基后,可有换掉大批宫人?”
“当然有。”
“那么,就从有品秩官阶的宫人们先查,连内命妇也别放过。”
花世泽蓦地抬眼。“你指的是——”
“我大胆认为有人刻意在后宫兴风作浪,让后宫嫔妃为一已之私谋害皇子,制造混乱局面,让皇上疏于防备祁王。不知我如此猜测,侯爷认为是否太过?”后宫嫔妃为争宠,平常就已是龃龉不断,要是有人在耳边造谣生事,后宫想若出事端还怕难吗?
说穿了,后宫嫔妃就跟一般家宅后院的姨娘没两样,为了母凭子贵,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她在柳府看多了。
花世泽目光如炬,不敢相信她竟能将朝堂间的情势看得如此透澈。
“至于皇子们身上的毒就让我来查吧。”这事不光是为了他,为了长公主,也是为了自己,万一真是柳葳那蠢蛋遭人煽动,她也得趁早善后,总不能让柳葳将那把火给烧到柳家身上吧?
“……你想要什么?”
柳艾笑了笑。“侯爷未娶妻也未纳妾,对不?”她想,她在这个人面前也不需要太过伪装,横竖最难堪的模样都被他瞧见了。
花世泽微扬起眉。“所以——”
“明年我就及笄了,我不希望让嫡母随意找个人配了我,所以……”要她自个儿提亲事,实在是太出格,但只要当作交易就好。“我希望侯爷可以纳我为妾,主动上柳府表明纳妾之意。”
花世泽噙着似笑非笑的笑意,难以置信她竟大胆地自主亲事。
“侯爷,这是一桩交易,对你有益无害,绝对不会有任何损失。”怕他不允,她卖力鼓吹着。“要是纳我为妾,长公主有我照料,侯爷就能心无旁骛地进行手上的要务。”
“听起来,我似乎占了你很大的便宜。”
“谁要我是个人微势薄的庶女呢。我呢,并非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只是太想离开柳府,逃脱我的命运。”柳府后院姨娘争斗,可怜她连姨娘都没有,从小就得看人眼色过活,为了活下去她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其中就以医术与骗术最为精湛。
她学医,是为了有一技之长,而骗术,不先骗过自己,如何骗别人?她骗自己可以过得很好,她骗自己什么都不要,只求活下去,久而久之,她就真的只为活下去而盲目地活。
如今有机会可以为自己真正地存话着,她为何不争。
“威镇侯府不会是个好选择。”时局正乱,天晓得往后会如何。一旦皇上有了差池,威镇侯府将会首当其冲,而身为暗卫之首的他,何时会出事,任谁都说不得准的。
柳艾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那倒是,侯爷天性冷情,不是个好相与的,但是只要有本事替侯爷分忧解劳,侯爷是不吝于打赏的。”她明知他提的是威镇侯府在朝堂上险恶的处境,甚或是他并非明面上的闲散勋贵,却偏是不接。
花世泽笑了笑,欣赏她聪明地顾左右而言他,却又能拐回正题。“赏,只要你说得出口,我就能给得起,但是,你要是毫无进屏呢?”他带了点坏心眼道。
“不可能的,我一定会找出答案的。”她绽放连自己都不自觉的灿亮笑花,只因她知道,他允了。
“那么且让我看看你的表现吧。”既然她执意当扑火的飞蛾,他也爱莫能助,不过要是此生有她作陪,似乎是件颇有乐趣的事。
两人达成协议,待长公主清醒回威镇侯府后,她提议自己暂且搬回柳府。
“为什么?”不是嫌柳府是龙潭虎穴,还急着赶回去。
“因为我想来福了。”她笑得皮皮的。
事实上,她要进后宫打探消息,自然得要让柳葳对她有基本的信任,而挑选在长公主出事后回柳府,绝对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花世泽没追问,尽管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来福这个名字。在与她约定每晚戌时一刻在交泰门外的桥亭相见后,便让颜奎送她回柳府。
每隔三日,她会进威镇侯爷替母亲针灸,那时,他不见得见得到她的人,但每晚戌时一刻,他俩必在桥亭上相会,每每瞧她走上桥亭那小心翼翼的神情,分明怕着却又不愿显露的倔强,教他好气又好笑,等着她何时开口央求他换个相会处。
然,她倔得吓人,从未提过。
每日听着她打听的第一手消息,看着她描述时,时而凝重时而打趣的神情,他的唇角随她的情绪起伏毫不自觉。
在他面前,她从不隐藏真实的自己,几分傲气几分大胆,这样的她,很好。
倚在桥亭栏杆,北风刮得他的大氅猎猎作响,也刮得他手上的狐裘随风飞扬。天候入冬了,他却发觉她穿得太过单薄,襦衫虽是干净却显旧,连件裘衣也不曾搭上,看了几日总是那件缠枝绣花夹袍,所以今儿个他特地带了件狐裘。
然而眼见已过了戍时一刻,依旧不见她的踪影,他不由得望向交泰门的方向。
交泰门是通往后宫的最后一道门,是他无法踏入之地,之所以约在此处,正因为从这里望去,只要她踏出交泰门,他便能瞧见她。
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心弦微动着,正打算差个人去打探时,适巧见易水走来。
易水和颜奎是他从禁卫里挑选出的随从,两人皆有品秩,平日他进宫时,他俩便会进禁卫所,偶尔会带兵操演。
“侯爷,柳九姑娘要我传口讯,说是今晚她无法赴约。”易水向前几步禀报着。
“你在哪遇见她的?”他面无表情地间着。
“在太和门那头。”
花世泽疑惑地扬起眉。“可有瞧见谁在外头接应她?”太和门是正南的御门,是官吏进出之门,莫不是柳家出了什么事?
“是,颜奎。”易水硬着头皮道。
“颜奎?”花世泽微诧,不假思亲地道:“备马车,到颜家瞧瞧。”
“是。”
不久,马车停在颜府对面的转角,花世泽没吭声,易水自然没动作,就在转角静静地候着。
近来侯爷与柳九姑娘的关系教人如雾里看花,愈看愈糊涂,好比眼前来到了颜府,要想知道颜奎找柳九姑娘做什么,只消他下马车询问便可得知,可侯爷却是闷不吭声地在外头等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瞧见柳艾出来,上了马车,颜奎亲自驾车带她离去。
易水暗骂颜奎不知避嫌,这时分怎能与柳九姑娘独处,哪怕他驾马车也不应该,两人这看似亲近的相处,暧昧得引人揣测。
“回去吧。”
易水猛地回神,问:“侯爷,不跟去瞧瞧么?”
“有什么好瞧的。”他哼了声。
既然没什么好瞧的,待在这儿近半个时辰做什么呢?当然,这是心里话,他不像颜奎那个傻的会问出口。
不过,明日他会找颜奎把话问清楚。
翌日,戌时一刻,花世泽在原地等候着,寒风一日比一日冷洌,狐裘依旧挂在他的臂上,他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直到脚步声接近。
“侯爷。”
他懒懒横睨,见她粲笑如花的走近。
“今日有何进展?”
“今日柳昭仪带着我进巩贵妃的朝阳殿,目前没发现任何异状。”
“都看仔细了?”
“嗯,朝阳殿里栽种了大片金银花,金银花是好东西,配上甘草、黑豆,那是最快速的解毒汤,我猜想是巩贵妃防人下毒所栽种的。”她说着,微微耸起肩像是避着寒风。
花世泽脚步微移,替她挡去了大半的风势,将狐裘递给她。
柳艾受宠若惊地瞧着他,却没接过狐裘。“我不能收。”
“那么,谁给的你才能收?”他嗓音无波地问。
柳艾不解地皱起秀眉,不懂他的火气从哪迸出来的。“侯爷误解了,如果我身上突然多了件狐裘,会教人起疑的,这宫里眼线密布,要不是这座桥亭没有皇上旨意不准靠近,说不准咱们约在这儿的事早就被察觉了。”
“所以,你是因为如此,才不要我更改相会之处?”原来,在她计较过得失之后,她就能勉强自己压抑恐惧?
在她面前,只有得失,再无其他?
“此处甚好,宫里恐怕除了这里没有更隐密之处了。”
花世泽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拿去吧,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颜奎为了答谢你相赠的。”
柳艾愣住,没想到他居然知道。“颜奎还要我保密,自个儿倒是先说了。”
“他没跟我提,是我猜的,毕竟他妹子从小身子骨就弱,老是吊着一口气,许是近来入冬,病情急转直下,才会硬着头皮拜托你。”颜奎不提,不过是因为不想教易水嘲笑罢了,只因任谁都看得出颜奎并不喜欢柳九。
“侯爷也看得出颜奎讨厌我?我可不在意,瞧,他再讨厌我,为了他妹子还是得对我低头,不过,我并不讨厌他,他是个好兄长,我很羡慕颜丽。”要是能有个兄长护着宠着,就算病着,她都觉得幸福。
花世泽没搭腔,看着远方的湖面,直到一股奇特的香味袭来,他才看向她。
“这是什么?”
“香囊,这里头装的可是我独门调配的三香散,只此一家,绝无分号。”她骄傲地扬起小脸。“这香囊是我亲手绣的,就当是我送给侯爷的定情物。”
花世泽唇角微勾。“香囊无法当定情物。”
“唉,侯爷就可怜我一个小小庶女,实在是阮囊羞涩,拿不出像样之物。”
花世泽没回她,迳自打量着香囊上均匀的针脚,斑斓的色彩,不禁暗叹她连针线话都是一绝。“凤凰于飞?”
“侯爷能想到的就只有如此?”
“要不?”
“侯像慢慢猜吧,要是猜中了有赏。”她调皮的寻衅地道。
“你能赏什么给我?”
“我得好生想想。”她笑嘻嘻的。
花世泽拿着香囊,望着她水盈盈的眸子彷佛盛装着满天星斗,那般灿烂迷人,不自觉的扫除了他内心的阴霾。
她怎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够掌控他的喜怒?
“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走了。”她朝他欠了欠身,笑意始终噙在她秀丽的面容上。“明日见,侯爷。”
他轻应了声,瞧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他喜欢听她说,明日见,彷佛在允诺一个又一个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