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十二月中,大寒。
皇上近年沉溺长生之术,这一年多来,都由太子批阅奏章,负责守卫皇帝的总侍卫队,自然跟着皇帝在后宫另辟的炼丹之地,而守卫太子的太子侍卫队,则因为太子的关系到了御书房。
皇上说奇怪也奇怪,明明不掌政了,但也不禅让,让太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处理政事,但这种事情天下任何人都不能讨论,只能默默接受安排,最精锐的队伍,在宫中守着丹炉,次精锐的队伍,守着御书房的太子。
天气冷,御书房烧起炭来。
太子批阅着奏章,殿内数十人服侍,却静悄悄的。
项子涵站在太子身后,一个多时辰一动也不动,目不斜视,若不是如此,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被拔擢当太子总侍卫长。
落针可闻的御书房中,太子突然一声叹息。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太子心情不好,谁敢在这种时候往枪口上撞,当然越安静越好,最好太子不要注意到自己。
太子放下笔,“子涵。”
项子涵往前半步,“属下在。”
“西瑶族来信说今年下半年无雨,稻物欠收,希望我朝能援助一百万斤的稻谷米粮,来日愿以一百二十万斤返还,你怎么看?”
“西瑶人不可信。”
“哦?”太子来了兴趣,“怎么说?”
“属下在西疆过了十年,西瑶人那是从骨子里的不可信赖,属下住的地方西瑶跟东瑞人混住,西瑶人千方百计想占便宜,今日借油盐,明日借柴米,哪怕家中万事俱备,他也会找借口上门借蜜饯借枕头,而且无论如何不轻易归还,更甚者还会说没有那回事,是原主记错了。”
太子惊讶,“如此赖皮?”
“属下有一说一,绝不打诳语。”
“如果打了契约呢?”
“西瑶人的契约最不可信,西瑶官府镇日忙碌,就是因为西瑶人都不遵守契约,人人忙着告官,民间跟民间还能找官府,国家跟国家之间要找谁?到时候西瑶国两手一摊,除非我们派兵攻打,否则他们不会还的,但为了讨回米粮派兵攻打,又显得我泱泱大国缺乏同理心。”
太子皱眉,“这倒难办,这一百万斤米粮可是我们农民辛苦种出,怎能随意给人。那如果让他们送质子过来呢?”
“西瑶国王会放任那质子到老死,也不会花一百二十万斤米粮换人回来的,西瑶王不缺儿子,退一步说,西瑶人贪婪,是不是真缺米粮,没人知道,也许他们就只是想找个借口囤粮而已。”
“这,本宫真的闻所未闻。”太子自然知道西瑶人不守信,可没想到可以撒泼到这种程度,“不过我们东瑞国想收服四海,就不能不管这些信息。”
“属下大胆,有个建议。”
“说。”
“西瑶国产黄金,不如让西瑶国拿黄金来抵押,如果他们舍不得黄金,可见不是真的饿,如果他们拿黄金来换了,好歹有个抵押品,黄金不怕潮湿不怕火,有的是时间等他们拿米粮来把金子换回去,西瑶王舍得儿子,但绝对舍不得金子。”
太子还有点犹豫,“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天朝无度量?”
“或者请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入宫商议?”
太子想了想,“王贵,你怎么看?”
王贵是太子的内侍,一听扑通跪下,尖细的声音响起,“奴才眼光短浅,觉得有抵押品好些。”
“可是传出去,会显得我东瑞不够大气。”
王贵磕头,“可是听项大人的意思,那西瑶国赖皮成性,是不会归还米粮的,到时候天下人怨之,恐怕……”
太子一凛,恐怕更不好收拾。
一百万斤米粮援西瑶,肯定瞒不住,西瑶国赖皮,那也瞒不住,到时候天下人笑他昏庸,他也无法制止。
要黄金当抵押虽然不大器,但至少能保得米粮归还。东瑞国内还有上万乞丐呢,凭什么白送米粮给西瑶国?
太子想想,“有道理,明日上朝本宫就提这方法,看看群臣还有什么建议。”
项子涵躬身,“理当如此。”
王贵磕头,“太子殿下英明。”
这就是宫廷,这就是御书房,很多人想跟太子讨论西瑶国借米的事情,可是太子在第一时间跟亲近的侍卫跟内侍讨论了。
所以说,项子涵虽然只是个四品侍卫,项家门户却更荣盛,那可是能左右太子想法的职位。
“太子殿下,刘昭训到。”
太子露出愉悦的神情。刘昭训是海南进贡的美女,才十八岁,容貌十分抚媚,太子很是喜欢,赐了昭训名分,在东宫伺候。
刘昭训是特别训练起来的,东瑞话已经大至能通,也懂得宫廷礼仪,更知道自己受宠,受宠的女子不一样,想去哪就去哪。
于是端了自己亲自蒸的燕窝,来到御书房求见。
太子果然让她进去了。
“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天气这么冷,怎么不待在东宫?”
“想见太子殿下。”刘昭训说。脸上笑着,内心却是很凄苦。
离乡背井不说,还永远生不了孩子,因东瑞国高门不能有混血的孩子,所有异族美女都得喝绝子汤。
没有孩子的女人没有依靠,等三五年后不受宠爱,就只能在宫里等待老死,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但她原本的命运不是这样的,她是武官的女儿,从小武艺高强,想每天跟丈夫驰骋马上,当个女将军,然后一起用晚饭,一起睡去,除了舞刀弄剑,她会煮饭,会做衣服,能当个好娘子。
然而这一切在她十三岁时变了调,她被来到家里访问的贵人看中了,被带走,从此被训练成宠物。
要能文,她开始学东瑞文字。
东瑞崇尚武艺,所以她也必须有点力气,原本就是武官的女儿,骑马射箭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盘,她的武艺在这几年练习得更出色。
她的短刀舞练得特别好。
然后有一天教她的人说时机到了,把她送上船,她跟着其他十几个少女一起到了东瑞,在晚宴上像个商品一样被挑选。
太恨了。
她一点都不喜欢太子,但她知道太子如果死了,她的祖国会遭殃,那样很好,训练她的人不管是谁,都会死于东瑞兵下,包括她狠心的爹娘。
她当然可以选择太子留宿时杀人,不过那样太子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会很无趣。
她想看太子惊惶的眼神,想看侍卫惊慌失措的表情,想看宫女内侍只能尖叫,却一点也不敢靠过来的样子。
那一定很有趣。
她是武将家的女儿,从小武艺高强,一定可以成功的。
她走到太子身边,端上了燕窝,用不太熟练的东瑞话撒娇说:“妾身蒸了很久,殿下趁热喝。”
太子微笑,“好。”伸手就要拿碗。
她突地伸手抽出软刀,一把就朝太子的心刺下去。
眼见要得手了,旁边却有一人格开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持着软刀就冲上去,这人她见过几次,不先杀他,难杀太子。
“王贵,保护太子先走。”那人道。
她从怀中抓出迷药一洒,自己已经先吃了解药,不怕。
就见那人闪开时晃了晃。
她一笑,心想,得手了。
脚踩两下,鞋尖露出短刀,就踢了出去。
那人失了原先的灵敏,被她刺中了一下,她正高兴,没想到那人伸手一格,接着一拳头打在她脸上,她整个人往后倒去,口鼻溢血。
迷糊中只听见一声巨响。
她勉强睁开眼睛,是老天帮她吗?御书房屋顶那百斤重的横梁居然落下,老天保佑砸死太子,这样就算她永远回不了家乡,也瞑目了。
可是就在她快闭上眼睛时,看到那个她没打赢的人影朝太子冲了过去。
胡云喜看着熟睡的文哥儿跟武哥儿,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孩子就快一岁了,会走会跑会说话,摸摸肚子又想,虽然想再怀孕,但想起宫中的叶才人,还是再缓缓吧,万一弄得跟叶才人一样无法再生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看够了儿子,这才看帐本。
上个月的收益是三百二十七两银子,挺好的。项子涵说银子是死的,只要银子够了,都拿来买铺子,所以这两年,她一直是这样做的,两年增加了八间铺子,效率还可以,以后两个哥儿就算平庸无奇,靠着收租一辈子也不用愁。
“小姐,喝点参汤。”熊嬷嬷的声音。
熊嬷嬷是跟着胡云喜一起过门的,当然也是因为项子涵的宠爱才会破例,不然一般妾过门,哪让妾带人哪。
胡云喜端起参汤,一下子喝了半杯。多亏项家家底厚,不然像胡家已经是八品官,参汤也只有杜太君能喝。
胡云喜见熊嬷嬷欲言又止,觉得好笑,“嬷嬷有事就说,不妨。”
“那,老奴僭越了。”
“嬷嬷说吧。”
“老奴觉得,既然项大人愿意把铺子改成小姐的名字,小姐不如接受这份好意,也给自己一个保障。”
胡云喜微笑,“项大人有这心意,我已经很高兴了,人跟人之间贵在信任,我信任他,不用改。”
“小姐。”熊嬷嬷苦口婆心,“不敢隐瞒小姐,我们上次回胡家,老奴去厨房看几个老姊妹时,听了紫苑一些事情,大少爷现在一门心思全扑在谭小姐身上,可就在几年前,大少爷还信誓旦旦,非紫苑不娶,嬷嬷担心……”
“嬷嬷,我也想过,可我想通了,我如果凡事留一步,倒显得我对项大人不够信任,不够真诚。我是真心想跟他过一辈子,想让他知道,我是拿真心跟他相处,而不是防着他。”
熊嬷嬷无奈,“那小姐好歹藏点银子。”
“我藏银子做什么,我在项家又不愁吃喝。”
“项大人肯定会下迷魂汤,小姐现在连嬷嬷的话都不听了。”
胡云喜一阵好笑,靠到熊嬷嬷身边,“嬷嬷别这样说,我在这项家,除了项大人,能依靠的只有嬷嬷了。”
毕竟是自己从小奶大的小姐,熊嬷嬷怎么可能真的生她的气,“小姐有好好喝药,还算听话。”
“我有眩晕之症,嬷嬷可得好好照顾我。”
熊嬷嬷心软又无奈,觉得小姐真傻,铺子换名,这是多少太太奶奶求之不得的承诺,小姐居然不要,自己又劝不动,只能说小姐长大,有自己的意见了。
“胡姨娘。”屠嬷嬷的声音从远到近不过一下子,而且没等通报就推门而入,“请恕老奴无礼,胡姨娘快到梅太君那里。”
熊嬷嬷惊讶,因为屠嬷嬷满头雪花,竟是着急得连伞都没撑了,“老姊姊快点进来烤一烤……”
“哎,不烤了,胡姨娘快点,梅太君等着呢。”
胡云喜奇怪,梅太君掌着长房三十几口人,一直很镇得住,今日屠嬷嬷怎么会急成这样?“屠嬷嬷可知道什么事情?”
“宫中来人了。”
宫中来人?这关一个妾什么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胡云喜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突突的跳着,一下子心慌起来。
熊嬷嬷取了貂裘大髦,又拿了暖手炉塞进她的手,这才打伞出门。
一路上胡云喜一直在想,到底什么事情?
宫中来人,自有一品诰命夫人梅太君接待,如果说是圣旨懿旨,摆香案也得半个时辰,根本不用这么急。
难道是陈皇后赐下正妻了?
她能想到的坏消息就是这个了。
陈皇后就是看不过她,要让她难受所以赐下一个妻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了。
只要项子涵平安就好。
上次那个疯狂宫女划伤的手,好大一道口子,连疤痕都触目心惊,养了半个多月这才结痂脱落。
她连作了好几天恶梦,都是梦见他……呸,不会的。
胡云喜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加快脚步。
梅太君住的松竹院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她,不用通传,直接就进去。
“见过梅太君。”胡云喜行礼。
梅太君忧心忡忡的样子,“来了?”
“是,还请太君赐教。”
梅太君一字一句说:“宫中有乱,子涵受伤了。”
胡云喜只觉得背脊一颙,自己刚才心有不安,原来如此。
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心跳的声音极大,天气冷,但额上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全身不受控制的颤抖。
项子涵受伤?
伤了哪里,他可疼痛?他在宫中,不知道太子有没有派给他最好的太医,她听说薛太医止血最有名……
脑子一片喧嚣,胡云喜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却忍不住胡思乱想,他们才在一起两年,他千万不能有事。
想哭,但不能哭,他受伤了,自己得当她的支柱。
不知道姨娘身分能不能进宫看他,如果不行,她就伪装成丫头,随项夫人入宫,总之,一定要亲眼看看他,不然她无法放心。
梅太君道:“子涵伤重,就在宫中治疗,传话的人说短时间内好不了,我想这几日给子涵找个正妻,好入宫照顾他,等你有了主母,也能随着主母入宫。”
这时候胡云喜已经不去想嫉妒的问题了,项子涵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东瑞国讲究礼教,妾室是什么,就是姨娘,姨娘是什么,就是下人,一个四品官受伤,绝对没有叫一个下人入宫伺候的道理,能入宫照顾的只有正妻跟子女。
胡云喜抖着身子,“是,一切听从太君安排。”
梅太君宽慰,“你还算受教,人选我也有了,要快就二房那边的章蓉蓉吧,她虽然父母双亡,寄居我们项家,但要往上推,也能算是二品门第的嫡孙女,配得上子涵。”
“是,妾身以后一定好好侍奉章小姐。”
“你能懂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就好,你已经有两个儿子,哪怕是正妻入门也不用担心,现在一切以子涵为重……”
两人正在说话,牛嬷嬷的声音传来,“梅太君,章太君跟章小姐到了。”
胡云喜就知道,梅太君喊她来的同时,早已经盘算好要喝章蓉蓉的孙媳妇茶,刚刚不是跟她讨论,而是告诉她结论,不管她接不接受,梅太君都会代替项子涵娶了章蓉蓉,因为项家一定要有人进宫照料才行。
想起项子涵的伤势,胡云喜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知道伤得多重,连家都不能回了,只怕短时间内好不了。
等明日,明日她就可以跟章蓉蓉入宫,亲眼看看项子涵,只要再熬六个时辰就可以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