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着医师白袍的男人,脚步相当急促,当然在捷运车站见到匆匆的行人并没什么特别,但那男人穿的可是医师长袍,模样又俊秀,一身阴郁气质自然是相当引人注目。
黎础又快步出了捷运站,依着淑玲说的方向而去,中午时刻,小吃摊店面正热闹,加上是旅游景点,虽非假日却也是人潮汹涌。
他侧过身子避开迎面过来的路人,那双精锐的黑眸搜寻着淑玲说的那家小店,却意外看见了一道极为眼熟的小身影。
他感觉心脏抽跳了一下,放缓了步伐,跟在那小身影后头。
“以安呐,放学啦?”翻动着米粉的老板娘看见那可爱的小身影背着书包经过面前,热情喊了声。
“王妈妈好,我放学了。”陈以安侧头看着那好善良的王妈妈,大声回应。
“以安唷,今天中午要吃什么?婆婆弄个炒饭和贡丸汤给你带去和姐姐一起吃好不好呀?”对面另一摊的陈婆婆也站在店面大声招呼着。
“谢谢婆婆,不过姐姐不准我拿你们给的东西,我先去找姐姐拿钱,问她要吃什么,然后再过来找婆婆或是王妈妈唷!”小身影侧过身子,甜甜说着。
黎础又脚步停留,看着面前那有礼貌的小朋友。
以安念小一了吗?没什么长大的感觉,还是瘦瘦矮矮的,不知道他挂念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也这样?
“以安真乖。”陈婆婆赞美了声。
只见那小身影乐得跟什么似的,蹦跳着脚步就要往前走去。
“以安。”黎础又大步上前,唤了声。
陈以安回头,像极了她姐姐的那双黑眼睛蓦然睁得老大。“又……又又喔?”
听闻那久违的绰号,他笑了声,一口白牙显现。“是啊,好久不见,你想不想我呢?”他矮下身子,摸摸她的长发。“头发长了。”
“你头发也长了。”她扯扯他及肩的发尾。
他忽然抱住这个小小的身子。“我很想念你们。姐姐好不好?”他语声沙哑,意外自己见到这个小朋友已是如此激动,那么真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她时,他会不会疯狂地抱住她,再不放手?
“姐姐看不见了……我们班有些小朋友都爱恶作剧,喜欢叫她瞎子,可是我觉得姐姐才不瞎,她虽然看不到,可是她很厉害耶,会做好多好漂亮的东西哦。”她指指头上的发饰。“这个就是姐姐做的呀,很漂亮吧?”
他看了看那个像是编织而成的玫瑰花发夹。“很漂亮,她一向手巧。”
“你是来找姐姐的吗?”许是经历过那样不健全的家庭环境,陈以安有着别于一般孩子的沉稳。
他点点头。“你带我去找她,可以吗?”
“好啊。”她指指前方约莫十步远的店面,走在前头。“卖花生的隔壁那间就是了。”
他跟着她后面走,感觉心跳渐促,他看着愈来愈近的店面,竟是踌躇不前了。
“以安。”他停下脚步,低声唤道。
陈以安狐疑地回过身子。
“姐姐她……她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吗?”他喉头略紧,声音像被沙砾磨过似的粗哑。
“真的呀,什么都看不到。”陈以安点点头。“姐姐说社会太乱了,她看不到也不错,至少不用看到一些她不想看到的。”
“她难道不想看看你?或者是……我?”他黑眸泛着伤痛。
她真这么干脆?眼睛看不见了,连思念也没了?
“姐姐说,她把我们的样子记在心里面了,她永远都不会忘喔。”她扯住他掌心。“又又,走啊,不是要找姐姐?”
把他记在心里面了吗?她想要坚强独立,所以甘愿离开他,一个人带着妹妹出来求生存,他若这么冒然出现,她会不会再来一次出走记?
“以安,我安静看着她就好,你也别告诉她,别说我找到你们了。”他没勇气赌。
“我知道,你想给姐姐惊喜对不对?”她往前走去。“我不会跟姐姐说的。”
她在一家小店前站定,回首向他指指里面,然后推开门,进了店里。
风铃声叮当响起,他站在门口,听见以安喊了声姐姐,随即看见坐在里头的女人抬起头来,那张久违的丽颜让他心口一热,他眸光闪了闪,急切地想上前去触碰她,却只是捏紧五指,伫立不动。
“放学了?”徐晴安抬起头来,注视着妹妹的方向。
“对啊。”陈以安放学书包。“姐姐,午餐要吃什么?”
“都可以。”徐晴安放学手中尚未完成的饰品,从抽屉里拿出零钱包。“你想吃什么?”
“我可以自己去买吗?然后再帮你买你要吃的回来。”
“好,但是你要小心。”她把零钱包交给以安。“帮我买一个炒面就好。”
“那我出去了。”接过钱,陈以安转身往门口走去,还朝那怔立在门口的男人眨眨眼,只是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张他思思念念的娇容。
黎础又看着那原本要坐回桌子后方的女人又直起身子,朝门口这方向走来,他屏息,热切眸光饱含伤楚和怀疑。
她走得如此顺畅,和一般视力正常的人没什么两样,她当真看不见了?
“以安。”想起什么,徐晴安往门口走去。
“啊?”陈以安在他身前回头,看着朝她走来的姐姐。
“你要记得……”探出双手,徐晴安试着在空气中碰触到妹妹,那个举动刺痛了他的眼,热气顿时冲上他的鼻梁和眼眶。
陈以安伸手去握住那双探出的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姐姐放心,我会注意车子,也会记得付钱,不能让大家请我们吃免费的。”
她微微弯身,赞许地摸摸妹妹发心后,松了双手,随即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
她笑着抬起身子时,隐约嗅闻到不是这店里该有的气味,她轻蹙秀眉,面容倾前,吸着鼻子,像是要确定那味道是错觉还是存在。
见她往自己身上靠了过来,他脚步向后一挪,避开了她的嗅闻。
“有人吗?”她狐疑地伸手欲碰触什么,却空无一物。她偏着面容,侧着耳朵很专注地听着。“有人在这里吗?”她总感觉还有另一道呼吸的声音。
那在半空中挥动的瘦弱手腕让他看了眼睫湿润,他在她垂落手臂时,抬手在她面前挥舞。
他五指用力挥了几下,但她的视线却像是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并未被他惊动,他不愿放弃地再挥动几次掌心,她的视线依旧没有任何移动,他无法让她的眸光凝聚在他脸上。
她当真是看不见了?连他就在她眼前也没发现吗?
他多希望当他的手在她眼前挥动时,她能用力抓住他的手,甜甜笑着告诉他:“础又,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你别生气哦!”
然而,她并没握住他的手,只是转过身子往里面走。
徐晴安缓缓地移动着步伐。为什么……她依稀闻到了他身上总淡染的消毒水味道?但他明明不知道她在这里,况且,这个时间他应该休诊在用午饭了……
是因为太过思念所以产生错觉了?但似乎没道理,因为她每天都在想念他,没有理由只有今天才有了这种错觉。
她手心碰到了桌面,正想坐回位子时,一股不知道何来的傻气,她竟又回身,快步往有着那个味道的方向寻去。
她脚步匆匆,一个角度偏了,踢到展示架,踉跄了下,她双膝跪地,手心贴上地面,她惊呼出声。
见她不知为何突然快速往他这方向来,他惊诧地看着她,却见她踢到展示架后整个人跪倒在地。他心口一抽,大步一跨,掌心一探就要握住她,却在下一秒及时收手。
他暂时还不能让她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要让她又有机会离开他的世界。
“晴安——哎唷,你怎么跌倒了?”想要过来串门子的阿琴婶,瞥见了跪在地板上的身影,她急呼了声,一进店面看见伫立在门边的男人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怒视着他:“喂,你这个人怎么——”
黎础又急忙做出要她噤声的手势,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徐晴安。
阿琴婶看不懂,但觑见他身上那件白袍时,陡然想起听晴安提过她曾经有个医生男友……阿琴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去搀起徐晴安。
“晴安,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啦?有没有撞到哪里?”阿琴婶看了看她的手心。
“我没事,也不是没跌过。”徐晴安笑了声,神情透着认命。“阿琴婶,店里还有其他人在?”
阿琴婶看了看黎础又,他摇着手,示意要她否认,她虽纳闷,但仍应道:“没啦,就我跟你啊。”
“那你刚刚在和谁说话?”她明明听见阿琴婶像在斥责什么人。
阿琴婶愣了下,才支支吾吾地说:“啊就一只猫啦,跑进来你店里咩。”
他感激地抬眸看了阿琴婶一眼,那瞳底流窜的谢意和淡淡伤楚让阿琴婶看了心软。
“晴安,我有客人,不聊了,你小心一点,别再跌倒了喔,啊我看来真替你紧张。”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余光瞄见那白袍男人跟了上来。
“我会小心,谢谢你,阿琴婶。”徐晴安眸光落在门口,她听见了脚步声渐远的声音,然后她回身走向桌边,摸到了桌缘后,双手撑在桌面,她垂着眼睫,眸光落在未知的地方。
础又,是我太思念你了吗?为什么就在刚才,我像是感受到你的存在似的。
础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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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倚着身后的墙面,深邃精锐的黑眸专注地凝视着对街的小店。
自从确定她在这里之后,他几乎每天都用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除了每星期固定到医院门诊那日见不到他以外,这一个多月来,每天中午到下午诊所的休息时间,他总会搭捷运过来,而若遇上假日,他在这里站上一整天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就只是静静站在这里,看着她罢了。
“黎医师啊,站在这里很热捏,你去我那边坐一下啦!”阿琴婶从对街跑了过来,手中拿了瓶矿泉水,递了出去。
“谢谢。”黎础又接过保特瓶。“我还是站在这里就好。”
“啊不想坐一下哦?你站这么久了,也休息一下啊,晴安不会不见啦!”热心的阿琴婶心疼地看着这个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看他冷眼见晴安跌在地也不伸手相助,她还以为这个人是来惹事的。之后他对她提了他和晴安的一切,她才确定他就是晴安的那个医师男友。
她虽上了年纪,但也知道这个社会流行速食爱情,甚至是夸张的一夜情,像他这种明知道女朋友都看不见了,还要这样等候不放弃的男人实在太少见了,她自己的儿子也没这么专情。
“没关系,我站在这里,才不会被她发现。”
“给她发现又有什么关系?不然你要一辈子都这样下去喔?”阿琴婶语声感叹道:“我记得她刚来这边时,眼睛很正常,但没多久,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大家都想不到耶。啊我很担心她,叫她不要一个人出来做生意,她就说她要学着坚强面对,她要适应看不到的生活,她不想要一辈子都依靠别人才能行动。”
她看着对面的小店,又道:“后来又听她说了你的事,她说厚,她就是不想麻烦你,也不要让你每天看见她的眼睛就伤心难过,她说她想要把自己训练得像正常人一样,可以自己出门买东西,可以赚钱养活自己,可以自己做任何事。”
咽了咽唾沫,阿琴婶又说:“你看看呐,她现在就做得很好啊,我们都不讲,谁看得出来她是看不见的?”突然哽咽了下,她用袖口擦擦眼泪。
“可是厚,她也是经过很辛苦的一段时间捏。她刚看不见的那时候,常常都嘛跌倒,跌到那一双脚都黑青,手心膝盖也都磨破皮;她在捷运站坐车时,找不到方向就会大声喊着请人帮她,我刚好就看过一次,真的是让我看了觉得很心酸,不只是我而已捏,我们这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她那样,都嘛很舍不得,一个那么温柔漂亮的女生居然看不到,可是她又不要我们扶她……”说着说着,阿琴婶又突然笑了出来。“不过现在看她这么厉害厚,我们大家都觉得很有成就感捏。”
听着身旁的大婶说着这些话,他实在很难想像当她跌跤时,是花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站起来?当她找不到方向,孤伶伶站在捷运站的哪个角落大声寻求协助时,她要忍受多少异样的眼光?
他略有伤痛的黑眸闪动了下,微微笑着。
她是真的很了不起。
假日时,他会比她早到这里等候,看着她拿着白拐杖,杖尖与地面保持约莫一英寸的高度,有幅度地来回碰触着,然后慢慢从路的那一端走来,再看她打开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她已经可以自己搭捷运,自己做小生意,她真的很坚强,他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却仍是淡淡心酸,仍是为她心疼,更多的是一种近似遗憾的情绪。
她看不见了,这当然意谓着她也看不到他。
就算她心里有他,就算他的模样在她脑海里,他还是希望她能看见他,偶尔的一个眼神交流,多动人心扉,却是再不可能的奢求。
他低垂面庞,依旧是淡淡笑着。该满足的,至少,现在她是在他眼界里的,不再是只能凭借着回忆思念的空虚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