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蓳拿起黑色发圈,将有点自然鬈的蓬松长发绑成一束,在立镜前看着身上的黑色针织洋装,确认装扮上没半点差错,再看了一遍讣闻上写的公祭地点才出门。
大一时,她在姨丈开设的老人安养中心打工时就认识的一位好朋友,半个月前因为心肌梗塞过世了。
他叫步知秋,享年七十有一,和她算是忘年之交。
步爷爷虽然年纪长她四十多岁,但是思想开明、见识渊博,两人之间没有代沟,还有喜欢慢跑、爱看棒球等等共同兴趣,不见面时也会用e-mail连络。
她一直以为步爷爷身强力壮,肯定能当百岁人瑞,两人的友谊还能长长久久,没想到前一天还和她在棒球场上为支持队伍摇旗呐喊的人,过了一夜居然就和她天人永隔。
坐上公车,夏蓳用力吸了口气压抑鼻间的酸涩,免得一掉泪就止不住。
她没忘记,步爷爷曾笑她开怀大笑的模样乱没气质,像只咯咯叫的母鸡,偏偏那笑容又最讨人喜欢,有什么不如意或难过的事,只要一见到她的笑容就忘了,还会莫名其妙跟着她一起开心。
所以她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忍住泪,用步爷爷最喜欢的笑容送他最后一程,让他开开心心到西方极乐——虽然姨丈说她这个爱哭鬼绝对做不到。
话说回来,步爷爷明明说他在世上只剩一个“不懂事又需要照顾”的孙子,虽然留了个紧急连络人的电话,但她和姨丈都认为对方顶多是步爷爷的老友或远亲,恐怕出不了多少力,已经做好要出面帮他安排后事的打算。
想不到,电话打过去竟然是一间律师事务所,接到通知的当天便办好所有手续领走步爷爷遗体,速度之快连她得到消息就搭车从台北南下,也赶不及见步爷爷最后一面。
她拜托姨丈和对方连络,希望能在步爷爷封棺前再见他一面,结果对方无消无息,连参加告别式都规定要有帖子才能入场,好险姨丈收到一张,二话不说便让给她。
下了公车,步行来到会场的她一路上已经看见不少百万名车,没想到会场外还有警察维持秩序。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我跑错地方?”
夏蓳嘀咕着拿出帖子核对地址,的确是这里没错,便把帖子拿给门口的保全人员。保全放她通行,进去一看,礼堂上摆的确实是步爷爷的照片。
只是照片里的步爷爷一脸端肃,看来颇具威严,跟平日那个会和她插科打诨的老头一点也不像,要不是下头写的名字没错,夏蓳真怀疑那是和他性格迥异的孪生兄弟。
她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环顾周遭,男的西装笔挺、女的典雅华贵,还有几个她在报章杂志上见过的熟面孔,出席的好像全是名流之辈,和她记忆中总是休闲打扮的步爷爷完全不同。
难不成步爷爷住进安养中心前,其实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先生,请问你知道步知秋老先生生前是从事什么行业吗?为什么那么多政商名流来参加他的告别式?”
瞧见副总统、行政院长连袂走进礼堂时,夏蓳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疑惑,忍不住好奇问邻座的年轻男子。
“我是小姐,不是先生。”
罗蜜鸥大方比比衬衫下虽然不大,仔细看还是能发现微微凸起的胸部。
夏蓳一脸尴尬。“对不起!我——”
“没关系啦,谁教我穿着太中性,长得又像花美男,你不是第一个弄错,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已经习惯了。刚才来的路上还有星探拦下我,问我有没有意愿当男模,有支男性沐浴乳广告非常适合我——呵,不好意思,我好像离题了。”
罗蜜鸥意识到自己太多话,赶忙将话题扯回。
“你问步老先生是吧?你不知道吗,他是第一个由亚洲人创立,并且获得好莱坞巨星青睐,进而展店全球的『吉兆精品集团』创办人。他在退休前可是各党派政治献金的最大金主,又是商界有名望的前辈,大家来送他最后一程也是理所当然。”
“吉兆——”
夏蓳倒吸了一口气,就算自己平日不买名牌,也听过赫赫有名的“吉兆精品”。
书店里随便一本时尚杂志翻翻,都能瞧见与它有关的消息,且当红明星身上绝对找得到它的商品。
这么一个全球知名品牌的创办人,是那个平日和她称兄道弟的老爷爷?
身价如此不凡的人,会放着都市里的五星级安养中心不住,跑来偏僻乡镇里的小安养中心度过余生?
“小姐,你的玩笑实在太夸张。”夏蓳不信。“步爷爷怎么看也不像你说的那种有钱人。”
“玩笑?你去问场内其它人,答案一定和我一样,我可不敢拿死人开玩笑。”
罗蜜鸥在胸前比了个十字,反过来好奇地打量她。
“听你的说法好像和他熟识,又有步家发出的帖子,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身分?”
这可把夏蓳问倒了。
她是和步爷爷很熟没错,可是步爷爷和一般爱讲当年勇的老人家不一样,对自己的过去几乎只字未提,加上她也不爱探问隐私,住进安养中心之前的步爷爷做过什么事,她一概不知。
“怎么可能……”夏蓳被搞胡涂了,喃喃自语:“如果步爷爷那么有钱,为什么要说他孙子失去他便一无所有、孤苦零丁,要我发誓替他照顾那个可怜的小孙子——”
“噗——”
好险罗蜜鸥没让自己真的笑出声,不然就被周遭投来的白眼瞪得无地自容。
不过……
步知秋唯一的孙子、“吉兆精品集团”现任总裁步向仁,竟然会被自己爷爷形容成一无所有、孤苦零丁、可怜兮兮,还得向身旁这位看来才二十出头的小女生“托孤”——
呵,不行,她又想笑了!
“你还好吧?”夏蓳终于注意到身旁女子捂着脸,还不断发出古怪声音。“哪里不舒服吗?”
罗蜜鸥摇摇头,深呼吸几下才压下笑意。
身为立委助理,她是代替重感冒的老板出席,要是传出她在告别式上不哭反笑的消息,那位人称“立院第一美男”的立委温允斌,肯定、绝对、百分百会从美男变夜叉,一脚送她下地狱!
“我没事。”她拍拍脸颊,让表情别太僵硬。“容我请问一下,你见过步老先生的孙子吗?”
夏蓳老实摇头。“没有,今天我除了来参加告别式,也想见见他那位小孙子,看看要如何履行诺言照顾他……”
有趣!
罗蜜鸥边听边打量起身旁这位有着讨喜脸庞、双眸清澈、青春正盛的妙龄女子。
看她纯真直率的言行举止,不像是装腔作势,所以她方才所说的话应该可信。
步知秋退休前可是出了名的疑心重、难相处,他那位宝贝孙子性格之乖戾更是青出于蓝,这女孩竟然能卸下老人家的防备之心,还慎重“托孤”,想必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过……欠人照顾的“小”孙子?
呵,看来步老先生似乎为了某种理由,“算计”了这个单纯女孩呢!
“喂,你看见正要上台的那个男人吗?”罗蜜鸥嗅出好玩味道。“他就是『吉兆精品集团』现任总裁,这场告别式的主办人。”
经罗蜜鸥这么一说,夏蓳将眼光移至台上。
步上讲台的是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左右,五官轮廓甚深,身形颀长,行进间的英挺姿仪散发出宛若欧洲贵族气质的性格男子。
虽然认不得什么名牌,不晓得男人那身笔挺西装价值多少,夏蓳却感觉得到他举手投足间流露的自信,浑身更是散发出王者气势。
只见他在台上一站定,炯亮黑眸往台下一扫,不怒而威的目光立即让原先有些吵杂的室内鸦雀无声。
既然有这么出色的人才帮步爷爷管理集团,为什么不顺便将照顾孙子的重责大任,交托给这位大总裁?
说真的,要照顾一个小男孩,让同样身为男人的他来照顾不更好?何况这男人看起来就像是无所不能的厉害人物,明明是相当不错的“教父”人选,比起她这个打工族适合多了。
夏蓳心中开始冒出一堆问号。
罗蜜鸥看她发起呆来,似乎还没看出其中端倪,干脆好心地给她解答。
“他叫步向仁,是步老先生唯一的继承人,也就是那位你受托照顾的『可怜小孙子』。”
“……咦?!”
夏蓳的那声惊呼,在鸦雀无声的室内就像平地一声雷,让她顿时成了全场目光焦点。
在台上的步向仁也听见了。
“那位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悦地蹙眉,视线随着众人目光投向会场中央的女子。
“没有!请继续。”
夏蓳尴尬地回话,立刻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巴不得能立刻变身成蚊子飞出场外。
真的假的,他就是步爷爷的孙子步向仁?!
那家伙年纪比我大、个子比我大,既不缺手缺脚也没病恹恹,又已经稳坐总裁宝座,到底哪里可怜?哪里需要我照顾?
亏我这阵子还努力找兼差,想多打几份工,好好养大您的“小孙子”……
众人目光转开后,夏蓳才悄悄抬头,无辜地望向步知秋的遗照,心里满是疑惑和不解。
这下子,教她要怎么守诺照顾那个步向仁啊……
“小蓳,哪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找到我孙子,帮我照顾他。”
“为什么你现在不把他带回自己身边照顾?”
“他需要的不是我,是你。”
“爱说笑,我又不是他妈,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需要我呢?!话说回来,现在到底是谁在照顾他?”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那到时候我再考虑要不要照顾他好了。”
“不行!你如果不答应我,万一我突然翘辫子,一定会死不瞑目。”
“那么严重?”
“嗯,严重到我会天天到你床前哭——”
“千万不要!你明明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我们活着当朋友就好,死了千万别来找我叙旧,我会吓破胆。”
“那你就发誓,在我死后会帮忙照顾我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孙子。”
“好,我发誓一定会帮你照顾他,不会让他流落街头,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他,我食言的话下辈子就变成猪,够毒了吧?”
“够了、够了!千万记得,你要好好待他、陪伴他、嘘寒问暖,无论他闹什么脾气都别跟他计较,给你什么脸色看也不生气——”
“听起来是个被宠坏,根本是欠管教的小孩。”
“错了,是缺少宠爱——总之,我欠那孩子太多,你一定要帮我照顾那个可怜的孩子,我会在天上保佑你们两个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放心啦!我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既然我们是好朋友,你的孙子就是我的孙子,交给我安啦!”
“你的孙子?呵,我还真想看看那孩子听见这句话的表情……”
站在“吉兆精品集团”总部大门前,夏蓳满脑子全是当初上当的经过。
什么“可怜的孩子”?步爷爷根本就是诈欺!
告别式上“铁证如山”,她不得不相信步爷爷的孙子不是她以为的小男孩,而是足足大她十岁的“步大叔”。
会后,她紧拉住那位叫罗蜜鸥的女子,从对方口中问出更多令她瞠目结舌的事。
听说,那个步向仁是座不定时发作的活火山,平时沉默寡言、乱有气质的,脾气一爆发起来可是方圆百里无人幸免。
据说,那个步向仁是出了名的狠角色,平常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平和模样,不小心犯在他手上,绝对让人死去又活来、后悔没长眼。
传说,那个步向仁铁石心肠、爱记仇……
总之,她从罗蜜鸥口中听来的全无好话,还以为她是和步向仁有仇才这样,结果上网查一下步向仁的资料,也有人匿名骂他暴龙、恶魔、缺德鬼,让她当下决定,自己还是别多事去“照顾”他,免得自找麻烦。
可是——
“呵……”
夏蓳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揉酸涩的眼,挂在脸上的黑眼圈重得像化了烟熏妆。
明明那个步向仁压根儿没有欠缺照顾的模样,步爷爷却三天两头飘进梦里数落她弃信背义,没实现承诺,让他无法安心升天,让她又内疚又被吓飞三魂七魄。
比起真的已经死翘翘的鬼魂,还活着的“恶魔”感觉好应付多了,所以她决定终结自己吓得不敢入睡的恐怖梦魇,硬着头皮来找那个步向仁,实现承诺照顾他。
至于怎么照顾一个有钱有势又比她年长的大男人——等见到人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