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灵犀回到客栈,便往床上一倒——肚子怎么这样奇怪。
也不是小日子,就是一种闷闷的感觉。
贺宁见状走近,「你怎么啦?」
「肚子不舒服。」
贺宁倒在她身边,像两人小时候那样,「如果让我进宫,我也肚子不舒服。」
尚灵犀笑了起来,「那是,我不怕杀人,但进宫真有点忐忑。」
「我让店小二请个大夫来看看,你就要回西疆了,莫在中途有什么问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反而没得医。」
尚灵犀想想也好,就让贺宁去了。
大夫来得很快,一个白胡子老公公,自称姓欧阳。
尚灵犀也不矫情,直接伸出手,「有劳欧阳大夫了。」
欧阳大夫笑,「不急不急,姑娘最近吃睡可好?」
乍听「姑娘」这两字,尚灵犀还楞了一下,后来又想,自己再怎么像个男人,又如何穿着戎装,终究是女子骨架,女子面相,这又怎么骗得了大夫,「吃得好,也睡得好。」
「就是今日开始肚子闷痛是吗?」
「是,现在问题不大,不过我接下来要长途远行,怕中途恶化,所以劳烦欧阳大夫给我看看。」
欧阳大夫还是很慎重的在她的手腕上铺上丝帕,这才开始诊脉。
诊完左手,诊右手。
尚灵犀就见老大夫一脸凝神,心里嘀咕,不是给点消化丸就好了,难不成还是大病?
欧阳大夫收回手,「不是有病,姑娘这是有孕了。」
简单几个字,平地一声雷似的,轰得尚灵犀耳朵嗡嗡作响。
有孕?
有……孕?
她跟夏子程不过一夜夫妻,居然会因为这样怀孕?
她有夏子程的孩子?
尚灵犀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脑海,会像他吗?希望长得像他,个性也像他,尚灵犀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外貌,但夏子程的外表是她喜欢的样子,有他斜长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坚毅的脸形,当然,要有他的脾气跟个性。
孩子欸……
她跟他的孩子。
就算他们一辈子见不着面,也有一个孩子维系他们的关系,想到自己可以养个小夏子程,便觉得老天对她真的不算坏。
当然,她不会让他知道,这是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一时之间又高兴,又不敢相信,彷佛在梦中……
贺宁却是着急,「大夫,可是真的?」
「自然,阴搏阳别,谓之有子,这喜脉可是最简单不过的,只是姑娘怀孕后没得休息,得好好调养,老夫先开些补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每天睡前喝一次,刚刚听姑娘说有远行,此事万万不可,得好好休息,至少头三个月得安定下来。」
贺宁包了一个大大的荷包给欧阳大夫,「大夫,这事情请您别跟第三人说起。」
欧阳大夫收下荷包,点点头,「老夫行医多年,这点道理还懂。」他也不想去猜测或者打听客栈中女子的来历,总之他的本分是行医,那尽本分就是了。
送走了大夫,贺宁转身关上门,就见尚灵犀一脸喜气洋洋,「贺宁,我有孩子了。」
「我的好堂姊,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是真的很高兴……」
贺宁低声道:「这孩子不能要。」
彷佛一盆冷水浇下来,尚灵犀这才从欣喜中回到现实——未婚生子,东瑞国对还没出阁的女子可没这样大的宽容。
这孩子来得意外,也不是时候,但他就是来了,喝药打掉吗?她做不到。
她喜欢夏子程太久了,久到她愿意扛住这些,好留下他的血脉,因为这能留下更多与他相关的东西,「我想生下来。」
「堂姊,你听我的,趁现在孩子不大也没人知道,赶紧喝药,女子怀孕肚子会大的,你要怎么瞒?到时候消息传到京城,你就不怕夏子程想起那夜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到时候你要接受把孩子给夏家,还是让孩子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
「我……」
「你听我的,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带着芹儿都万分辛苦了,何况你是定远将军,你能瞒住怀胎十月的肚子吗?军营的人又不傻,有些女兵都生过孩子的,一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消息传出去,祖母肯定承受不住,皇上也会生气的——我东瑞国第一位女将军,却未婚怀孕,这是打朝廷的脸。」
尚灵犀突然有点气馁,是,她是尚家的长女,一举一动都代表尚家,不能随心所欲,普通人未婚怀孕只是坏了名声,定远将军未婚怀孕,那会成为朝廷大事,会有一派人坚持要降罪,然后另一派人就是单纯的作对说不用降罪,皇帝会很烦,她也许不会有事,但将来弟弟接任之后想再晋升,恐怕会很困难,因为他有个姊姊不自爱,没有家教,这样的家族没资格给皇帝分忧。
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感情,耽误崇孝一生的前程。
贺宁见她已经开始沉思,知道劝对了,「伯父不在了,大房只能靠大堂姊撑着,崇孝才七岁,大堂姊可得怜惜他一些。」
尚灵犀摸着肚子,虽然还扁扁的,但她现在已经爱这个孩子了,光是想想能给夏子程生孩子,就觉得乐不可支,可是尚家的前程,怎能毁在自己手中?
「大堂姊休息一下吧,我去买药。」
尚灵犀有点茫然,「买欧阳大夫开的药吗?」
「自然是去子汤,大堂姊这孩子不能留。」贺宁苦口婆心,「大堂姊,你听我的,等崇孝长大,你也才三十出头,成亲生子都可以,千万不要为了这一时的心软生下孩子,导致自己孤苦一辈子,退后一步,孩子将来长大没爹,也会被人笑话,你让孩子回京城认亲,到时候难免引起夏家一阵腥风血雨,你忍心看夏校尉好好的日子突然起风波吗?」
「贺宁,我、我真不能生下这孩子?」
「绝对不可以,为了尚家,为了夏家,为了你自己,这孩子无论如何不能留。」贺宁半哄半劝,「好了,你休息一下,跟孩子说几句告别话,我去买药,很快就回来。」
贺宁说快,是真的很快,不到半个时辰,走廊下便飘出煎药的味道,小粮这时候已经外出回来,连忙接过煎药的工作,贺宁带着贺芹进来陪她,也没说什么,就是拉着她的手一起躺着,像她们小时候那样。
尚灵犀躺在床上,心思翻转不停。
一下子想,我就生啊,我跟皇上请个一年假,专心生孩子总行了吧?我只要不出现,谁知道我怀孕?
一下又想,这孩子长大没爹,也很可怜,东瑞国保守,没爹的孩子会被嘲笑,甚至连婚事也不会顺利。
贺宁突然道:「芹儿,喜欢京城吗?」
「喜欢娘,喜欢尚将军跟小粮阿姨,不喜欢阿朴。」
阿朴是店小二的儿子,四岁多,没地方去,跟着在店里进进出出,和贺芹因为年纪差不多,偶而会玩在一起。
贺宁继续问:「为什么不喜欢阿朴?」
「阿朴笑我没爹,我有啊,只是很久没见到了。娘,爹去哪?我想他。」
「芹儿乖,爹去很远的地方做事啦,赚钱给芹儿吃饭跟买衣服啊,以后等芹儿长大,爹就回来了,好不好?」
其实西尧皇帝跟皇后、皇太后,都已经被软禁在京城,其他嫔妃则赏给大臣,贺宁要不是登记在案的被夏子程要走,现在也是沦落到某一个大臣住处当玩物的命运。
她很感谢夏子程,但堂姊还是不能生下他的孩子。
尚灵犀知道贺宁是问给她听的——没爹的孩子会被笑。
她如果执意生下来,就是个悲剧的开始。
要因为自己的感情因素,给孩子这样大的困扰吗?户籍纸上的「父不详」是多羞辱人的三个字,代表母亲不自爱,连爹是谁都不知道……
小粮推门而入,「小姐,药好了。」
贺宁一下子起来,接过碗,「小粮,你带芹儿去街上逛逛,药我来喂就好。」
小粮于是对贺芹伸出手,笑说:「芹儿,我们去买捏面人好吗?」
贺芹一下跳了起来,「芹儿要去,娘,芹儿买个小凤凰给您。」
贺宁微笑,「好,要乖乖听小粮阿姨的话。」
小粮给贺芹穿好鞋子,这便带着人出门,房里又只剩下尚家的堂姊妹。
尚灵犀坐了起来,「我自己喝吧。」
接过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口饮尽。
贺宁放了心,这孩子不能要,「大堂姊这样就对了,不要为了一时的心软,耽误自己大好的人生,大堂姊要有个知心的丈夫,生几个名正言顺的孩子,好好过日子,尚家有我这个耻辱已经够了,大堂姊不能跟我一样,沦落到有家归不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大堂姊好好休息,一会后肚子会开始疼,忍过就好了,我去厨房要点东西,给你炖汤喝。」
贺宁说完便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尚灵犀躺在床上,手摸着肚子,眼泪流了下来——她太久没哭了,一时之间还想不起来哭泣的感觉。
眼眶热热的,泪水滑过太阳穴,痒痒的,心里空荡荡,一阵悲伤袭来。
她是真的很想要这孩子,可是她不能。
孩子……
她已经开始想这孩子了。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知道像他还是像她?
如果能生下来,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啊——她真的不打算跟谁度过余生的,对她来说,感情只出现在有夏子程陪伴的四年,之前不懂爱,之后也不会有。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与其希望自己儿孙满堂,更想跟老天祈求他儿孙满堂,自己孤身到老没关系,他身边一定要有个贴心人才好,即使永远不能再见面,却还是希望对方好好的。
夏子程,我也想展现出温柔模样,也想让你知道我不只是女魔头,也是尚家的大小姐,可是我做不到……
这孩子也许是老天爷留给她的礼物,让她能永远记得他……
尚灵犀突然从床上起来,死命箍自己的喉咙,一下,两下,一下,两下——呕,吐出了一滩药水。
她怕没吐干净,又不断的箍了好几下,直到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这才放心,已经吐干净了,孩子应该没事。
虽然将来会很艰难,但她还是想保住这孩子。
贺宁端着鸡汤进来,看到地上一滩吐出来的药水,心里已经明白——堂姊对夏子程不只是单纯的喜欢,而是深入骨髓的爱,于是唤了店里的粗使婆子进来收拾,让尚灵犀趁鸡汤还热,赶紧喝。
尚灵犀一脸做错事情的样子,「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
「都想好了?」
「想好了。」
「真不后悔?」
尚灵犀坚定,「不后悔——就算这孩子会吃苦,好歹来这世间体会一遭,总比莫名其妙没了命得好。」
「你怀孕藏不住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明日就写奏章,跟皇帝告假一年,把军务交给本来就在西疆的翊麾校尉等人,说我要游山玩水——大胜西尧,我尚家军军威大振,皇帝只愁我拥兵自重,巴不得我暂时不回去,等临盆后,休息一个月,到时候除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从寺庙也抱几个无爹娘的娃儿一起回西疆,通通说是我捡的,这样就不会让人怀疑了。」
「堂姊,你既然打算生,那我觉得你还是要让夏校尉知道这件事情,不然对他来说,也不公平。」
尚灵犀突然觉得有点口干,「他……」
「他该知道,而且最好的方法是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光明正大的生下孩子——请一年假那个太蠢了,孩子万一长得像你,你还要拗说是自己捡来的吗?让夏校尉知道,让他安排,堂姊你不是很相信他吗,那为什么这回不愿意相信他一次,相信他会把事情安排好,相信他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这怎么能啊,我又不可能现在成亲,崇孝这样小……」
「也可以先成亲,然后分开居住,等将来崇孝长大接掌了定远将军的职务,堂姊再回到京城,当你的夏少夫人。」
「不成的,成了亲,妻子却在西疆,这样夏子程会被笑话的。」
「都这时候了,哪管得了这么多。」她的傻堂姊,宁愿自己被笑话,也不愿意夏校尉被笑话。
一向干脆爽利的尚灵犀显出前所未有的犹豫,「这样好吗?」
「当然好。」贺宁心里一转,已经有了主意,「我们现在想破头也没个结果,不如把事情跟夏校尉说,他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果然她一说夏子程聪明,尚灵犀很快就接受了这方式,「那好吧,我来写信给他。」
「不能写信,万一信给别人看去就糟了,传个口信,让他来客栈见你,面对面才能讲清楚。」
尚灵犀大惊,「面对面?我不行,我、我没办法。」
她偷偷上了他的床,还偷偷怀了他的孩子,这怎么能面对面啊,不行不行不行,无论如何无法!
贺宁简直快不认识她堂姊了,「这事情太大,信上说不清,一定得面对面,你要是不好意思,就别看他的脸,一股脑儿把事情说完,等着他决定就是。」
隔天早上,夏子程来了。
尚灵犀以前见他总是高兴的,但这次怀着这个大秘密,心想,万一他知道自己怀孕了,却露出困扰的样子怎么办?
不会的,夏子程不是那样的人。
原本很忐忑,但见到他时,反而不忐忑了——夏子程看起来有点郁闷,对尚灵犀来说,他可比自己重要多了,内心觉得奇怪,他少年校尉,风光无限,什么事情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于是给他倒了茶,「怎么啦?」
夏子程抬起眼,「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怎么问我怎么了?」
「我们并肩四年,我自问还看得懂你,怎么了,快说。」
就见夏子程露出有点无奈的表情,「瞒不过你。」
「那还不快说。」
「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不说了。」
尚灵犀更介意了,他们同袍四年,夏子程一直是昂首阔步的,对于自身的战绩、功勋、十分引以为傲,现在居然出现了「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是什么让他这样郁闷?这样困扰?
尚灵犀顿时把孩子的事情放在一边,只想给他排解——他说过,她是他最好的兄弟,什么事情只要跟她说,马上烟消云散。
于是半开玩笑说:「我不日离开,到时候你想抱怨可找不到人说啊。」
夏子程垂下眼睛,尚灵犀知道他这是在忖度,于是也没逼他。时间悄悄过去,尚灵犀又换上了一支蜡烛。
半晌,夏子程才说:「我不是人。」
「怎么啦?」
「我趁人之危。」
尚灵犀心里一跳一跳的,怎么好像在说他们之间的事情啊——可是他如果记得,不会装成不记得的样子啊。
莫非这几日让京城的水土养养,突然想起来了?
尚灵犀有点口干舌燥,「你,怎么趁人之危了?」
「今天上午,姚保来见我,求我去姚家见玉珍一面,一来姚保苦苦哀求,说很急,让我一定要去,二来太后已经许了玉珍给我当贵妾,身为一个男人,总该让自己的女人好过点,我便去了姚家一趟。」
尚灵犀心想,又是姚玉珍,自己真的太羡慕她了。
她每每能牵动夏子程的思绪,每一回他情绪有大波动,都是为了她。
自己就没那个福分,谁说起兄弟会笑,说起兄弟会露出温柔神色?没有,倒是说起喜欢的女子会笑,会露出温柔神色,这很正常。
「我见到玉珍,她跟我说……说……贵妾之礼要快点办。」
「姚姑娘已经十八岁,心里着急也是理所当然,你也不用这样不高兴。」
夏子程抓抓头发,「她说……说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