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停住,打起帘子,分明置身于闹市之中,却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院,屋角的几枝花淡雅而开,隐约中,听到流水般的琴音。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东莹步下马车,满脸腹疑。
“对啊。”玄铎跟在她身后,淡淡笑道。
“还以为是陪我买胭脂水粉呢,”东莹侧睨他,“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还记得昨儿我说的话吗?”他反问。
“晚膳时说的那些?”东莹不由得愁眉微蹙,“你啊……干么强出头?吓唬吓唬和婉就行了,非把自己也搅进去。”
“是在为我担心吗?”他却无比开怀,深深望着她,“若能得你关怀,死了也值。”
不管这话出自肺腑,还是随口的花言巧语,她承认,听在耳里……无比动人。
“别拿这话哄我!”东莹啐了一口,“我可不是你从前那些女人。”
“现在是想跟我打情骂俏吗?”他哈哈笑起来。
“呸,没个正经,”东莹背转身去,不睬他,“到底来这儿干么?没事我先走了。”
“这是‘妓馆’。”他忽然坦言。
“什么”东莹瞠目大怒,“你……带我来妓馆?”
“对啊,谁不知道我家福晋是河东狮?我若想出门喝个花酒,敢不让你知道吗?”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让她想给他一巴掌。
“那你就去喝啊,我可不会拦着你,因为——与我无关!”她气得涨红了脸,虽然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理由生气。
对啊,他们夫妻之间,名存实无,既然自己不愿意让他亲近,又怎能阻止他碰别的女人?
她再自私,也明白,应该知趣。
“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玄铎越发高兴的模样,“为我生气——更可爱。”
“谁谁谁……生气了?”东莹立刻故作镇定,屏住喘息。
“昨儿晚膳,我不是对阿玛说,定能劝动董思成为朝廷效办?”他忽然道,“此刻,他就在这妓馆之中。”
“什么”东莹震惊,“他……在这儿?”
“不然,京中妓馆多得是,我为何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玄铎笑道,一把拉住她的手,“走,随我进去。”
“我?”他越发让她错愕,“等等……你去见董思成,带我做什么?”
“这个等会儿你便知道了。”他故作神秘。
“你真有把握说得动他?”东莹脚下犹豫,“不如……咱们算了。”
“算了?”他眉一挑,“为何?”
“要是失败,得罪了大哥不说,还会让阿玛小瞧你,”东莹微叹,“玄铎,你其实不必为了我如此……”
“谁让和婉欺负你来着。”他脸色忽然冷凝,“我说了,谁让你一时不高兴,我也要让她一时不高兴。”
“她昨天已经被吓着了,”她轻拉他的衣袖,“算了吧,何必认真?”
“你啊——”玄铎摇头一笑,“表面上像只母老虎,原来这么心软。”
“她毕竟是我的妹妹……纳也,也毕竟是你大哥。”她心软吗?呵,凶神恶煞都是装出来的,她其实比谁都胆小。
“枉你自幼被冠上恶名,”玄铎语意中有无限怜惜,“真替你不值——”
这瞬间,她却忍不住释然微笑。
天地中,只要有一个人懂她,她便知足。如今,这个人就站在眼前,而且,是被称为她丈夫的人——她开始认真考虑,是否应该真的与他开始,共度此生。
“不过已经到了这儿,我肯定要进去的,”他却道,“不为你我,至少,为了大清。”
呵,他也有这副忠肝义胆的拳拳之心吗?一直以为,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浪荡公子。
原来,她看错了他,就像世人看错她。
他们俩,其实是同病相怜之人,更应该持手相握,别再猜疑。
“好,我陪你进去。”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带上她,但一刻,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愿意跟着。
微笑之间,就这样尾随着他,踏入这桃花的庭院。
其实这里清幽雅致,不像妓馆,却像小家碧玉的闺阁,空中并无一点儿甜腻的脂粉气息,只散着檀香,有种冷玉生烟的感觉。
“原来是贝勒爷?”竹帘掀开,步出一素衣的妇人,周身并无绮丽金饰,只一套雪玉簪子,插满发髻。“好久不见了——”
“这是鸨母。”玄铎对东莹低声道。
看来此间妓馆甚是独特,老鸨都打扮得如此端庄,也生得甚是清丽。
“其实这儿不过是听曲的地方,”玄铎引着她一路走,一路道,“这儿的女孩子卖艺不卖身,也概不接待三教九流,唯有少数几个宾客可以入幕。”
此话,竟让她微微心定——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丈夫真去花街柳巷,虽然她与他,还不是正式夫妻。
“贝勒爷,还是沏原来的大红袍吧?”鸨母笑道,“听的曲子,仍是由碧霄姑娘弹奏吗?”
“对,一切照旧。”玄铎点头。
不一会儿,茶水点心奉上,亦有女子坐至帘后,即兴抚琴。
“这碧霄姑娘长得漂亮吗?”东莹侧目道。
“呵呵,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
“什么?”她惊愕,“你不是这儿的常客吗?”
“她卖曲不卖身,我闻琴音即可,见不见样貌有什么关系。”他却给出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答案。
东莹忍不住嘴角上扬,满脸欣悦。
虽然他不是她正式的丈夫,可不知为何,听到他对别的女子无意,亦让她高兴……
“福晋放心好了,”鸨母从旁笑着,“我们这儿只是听曲的地方,京中有志之士无处可去,常在这儿谈论朝野,抒发抱负,不像您想的那样。”
“你怎知我是福晋?”东莹一怔。
“别的客人也常带自己的夫人来啊,”鸨母的回答让她讶异,“其中有几位夫人的见识,倒不在她们相公之下呢,我们都称之为巾帼英豪。方才贝勒爷一进门,就紧紧牵着您的手,就像别的客人待他们的夫人一般——想必,你们也是恩爱夫妻。”
恩爱……天啊,听到这两个字,真让她汗颜。她亦不敢与别人的妻子相比,没什么见识,离巾帼英豪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京中可以自由言论的地方不多,但这儿算是一个,”玄铎在一旁道,“要不是打着妓馆的幌子,恐怕也早被查封了。在这儿,谈论朝野,针砭时弊,不分满人和汉人。”
呵,她终于明白,为何这里有一股清爽之气,果然,人若正直,气则清澈。
“董先生来了吗?”玄铎忽然问。
“在屏风后午睡呢。”鸨母往里屋指了指。
董先生?是指董思成吧?难怪他会待在此地,偌大京中,可供他谈论政见之所,恐怕也只有此处。
原来,玄铎早就认识他,所以信誓旦旦可以找到他。
“是谁唤我呢?”东莹沉思间,却听里屋有人扬声问。
“董先生,是我。”玄铎起身施礼,“请挪步一见,如何?”
“贝勒爷找我何事?”里屋的人依旧不肯现身,只隔着屏风回答。
“不是我找你,而是皇上在派人四处寻你,”玄铎坦言,“还请先生出关,助大清江山千秋稳固。”
里屋之人不由得一笑,“董某何德何能?汉藉人士,又曾是废皇子党羽,朝中容得下我?”
“素闻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苦于报国无门,皇上对先生一向倾慕有加,几次三番派人寻访先生下落,知道先生不愿入朝为官,亦不想束缚先生,只希望先生能入我父王府中,拜为宾客,国家有难之时指点一二即可。”
“难怪贝勒爷如此积极,”里屋人叹道,“完全不像您平素的行事。”
“先生,你我曾有抚琴畅饮之谊,还望先生看在多年深交的份上,答应玄铎这一回。您也曾说,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你志在做大隐之人,今日有机会得偿所愿,何必推辞?”
“容我考虑一二……”里屋人仍在犹豫。
“先生,若能移步出来一见,玄铎保证,您会立刻点头。”
“哦?里屋外有什么?稀世奇珍?”董思成玩笑道。
“先生一看便知,比稀世奇珍更可贵。”玄铎却卖着关子。
终于,里屋人抑不住好奇,绕过屏风,现身里屋外。
东莹抬眸,认真打量此人,只见对方四十岁上下,比乾隆稍长,清须拂面,甚是儒雅,颇有卧龙凤雏之姿。
对方看见她,脚步霎时止住,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脸上呈现惊愕的神态,久久不能回神。
“先生,这是我的福晋,”玄铎介绍,“刚成亲没有多久,领她出来散散心。”
“福……福晋……”董思成直盯着东莹,身形僵立,“和硕公主?”
“没错,”玄铎点头,“先生知道我的福晋?”
董思成彷佛从梦中惊醒,自知失态,连忙向东莹行礼,“给公主请安——”
“先生快快请起,”东莹有些不知所措,“您是朝野敬佩的大贤之人,不必如此多礼。”
说实话,她觉得这个姓董的有些疯疯颠颠,否则就不会那样怪异地凝视她。不过,自古圣贤多怪癖,她也就见怪不怪了。
“先生,今日公主与我一道前来请先生为朝廷效命,不看在我面上,也该看在公主的面上啊,”玄铎从旁道,“若能说动先生,皇上一高兴,会更加疼爱公主。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董思成凝眉深锁,似陷入沉思。
“先生若同意,可立刻入住查哈郡王府,从此以后,玄铎有事可随时向先生请教,先生也能有个栖身避雨之所,不必孤寂。”
为何这番劝说似有深意?虽然从表面上,东莹听不出异样。
静默半晌,她竟看到董思成默默点头,态度与之前如天地旋转。
“好,我去,”他答道,“从今以后,还请贝勒爷多加照顾。”
他同意了真没想到,就如玄铎所说,只要迈出里屋,便会同意。
到底是什么让他点头的?这屏风外,到底有什么,让他改变主张?
东莹满脸迷惑,一头雾水。然而,她终于放了心——玄铎立功一件,今后,无论家中朝中,亦有立足之地了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受任何阻碍,顺利进入她的厢房,不必再死皮赖脸地硬闯。
玄铎觉得这里似乎跟从前不太一样了,桌上一只水晶瓶里插着露水欲滴的新鲜花朵,彷佛昭示着女主人的好心情。
“贝勒爷请坐。”婢女卑躬地替他摆好椅子,“公主一会儿就来。”
冷不防地派人把叫他来,自己却不见踪影,这个东莹到底在搞什么鬼?玄铎笑了笑,不以为意。
近旁搁着一部《花间词集》,似是她平日的消遣,玄铎顺手翻了起来,只见书中有不少红字批注,想必亦是她阅读时顺手写下的,原来她竟与他一般,喜欢斜风细雨、信步闲庭、清致雅景……
“看什么呢?”出神中,东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玄铎回眸见,却见她亲手捧着一只瓷盘,立在门前。
“看你都写了些什么。”玄铎笑道。
“谁让你随便动我的东西?”她呶呶嘴,将瓷盘搁下,一把夺过那书,塞入柜中。
“藏也没用,我都看熟了。”他故意逗她。
“你看见什么了?”她不由得微微脸红。
“雨打荷花清幽处,湖光水色共赏时——”他莞尔,“这句话的意思是,哪怕再清幽冷僻之处,只要有人陪伴共赏,便不会觉得孤寂,是吗?”
东莹一怔,没料到自己几笔隐晦的抒情,他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彻明白,彷佛蜜蜂钻进了她的心里……幸亏当时没有多写,否则一并被他看了去,岂不要羞死了?
“少啰唆,吃饭吧!”她连忙岔开话题,板起脸道。
“吃饭?”玄铎眉一挑,“不要告诉我,你叫我来,是想请我吃饭。”
“今天闲极无聊,到厨房做了些膳食,我一个人又吃不了这许多,只好叫你来了。”她嘴硬地道。
“真不是故意请我?”
“当然!”
其实……是想谢谢他吧?为了她,他不惜与和婉杠上,如此维护她,倒是她长这么大不曾得到过的关怀……
思前想后,无以为报,唯有亲手做几道小菜,聊表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