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太懦弱了,为什么要听从别人的摆布?人若不能自怜,又还有谁来可怜她?
但除了听从皇命,乖乖出嫁,她又能怎样呢?难道抗旨不遵,离宫出走吗?她自问还没那勇敢,也缺乏足够坚强的意志……
其实她并非没有办法,十五岁生日那年,乾隆曾给过她一件特殊的礼物,此时此刻,她若拿出来,还有什么东西得不到,还有什么心愿不能达成?可她明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那份“杀手”,人这一辈子还很长,她得留下来保自己和额娘这一世的平安……谁知道,将来又会遭遇什么坎坷,相比之下,婚姻之事实在微不足道。
但话虽如此,她的一颗心却犹如烈火喷油。
这辈子,就这样定了吗?跟自己的不爱的男人厮守一生,与心上人遥遥相望……这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不甘!
气闷之中,将大红盖头狠狠一揭,甩到地上,烛光彷佛烈焰,焦灼地映耀到她的脸上,让她越加烦躁。
“公主,额驸还在外头等传话呢,”陪嫁的嬷嬷禀报,“这交杯酒还没喝,您怎么就自个儿把盖头给掀了?”
“喝什么喝!”东莹没好气地答,“让他回去吧!他不是一直躲着我吗?哼,那就躲一辈子好了!”
说起这个玄铎,她就怒不可遏!这些日子,她三番两次邀他私下商谈,希望由他出面拒绝这门婚事,谁知这小子根本没搭理她,送去的书信也不回覆,对她的请求置若罔闻,可恶、可憎、可恨!
哈,这会儿他倒巴巴赶来洞房了,作他的白日梦!今晚她若让他进这道门,她“东莹”两个字就倒着写!
“公主不想见我吗?”
心中正纠结着,忽然,屋外传来朗声一笑,玄铎修长的身影自顾推开门扉,踱了进来。
“哎呀,贝勒爷,您怎么闯进来了?”陪嫁的嬷嬷大惊失色,连忙上前阻止,“快、快出去!”
“我是新郎倌啊,”她嘻皮笑脸地道,“大婚之日,哪有把新郎倌拒之门外的道理?”说着,推开嬷嬷,直往里闯。
“你给我站住——”东莹厉喝,“以纱帘为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嘛退出房去,要嘛就等着掉脑袋吧!”
他果然在纱帘处站定,隔着那一方飘飘然的纱幕看她,脸上依旧笑盈盈的表情,彷佛停步只是出于礼貌,并没有被她吓到。
“公主是在生气吗?”只听,他低醇地道,“不知我哪里得罪公主了?”
“你不知道吗?”她眉一挑,“既然没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今日又何必前来?”
“公主是指日前我失约的事吧?”他又是一笑。
“原来那些书信你收到了?”东莹讽刺道,“我还以为寄丢了呢。”
“公主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在心里,永世不忘,”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深情,片刻间,差点儿将人迷惑,“不过,新婚在即,世人传说,新郎和新娘见面是不吉利的。”
“放屁!”一怔之后,她忍不住骂道,“收起你的鬼话!你知道我这么急着找你干什么吗?”
“呵呵,公主是想退婚吧?”他竟一猜即中。
“你……怎么知道的?”东莹身形一僵。
“我臭名昭彰,良家女子都不肯嫁给我,何况是千金之躯的公主?”玄铎自嘲地笑,“不过,这也是我不愿相见的原因。”
“什么?”她完全不明白。
“公主想把这棘手的差事推到我的身上,恕我不能从命。”
“什么棘手的差事?”
“公主难道不是想叫我向皇上开口退婚吗?”玄铎轻轻摇头,“这违逆圣意的事,恕我没这么大的胆子。”
原来他比她料想的狡猾,也比她料想的懦弱。
“所以你宁可跟我成亲?”东莹咬唇,“娶一个你不爱的女子,束缚一生?”
“这有什么不好吗?”他却毫不介意,“要知道我对贝勒爷的称号垂涎已久,若非沾公主你的光,这辈子恐怕都得当一个小小贝子。”
“你……”天啊,她竟错看他了,原以为他虽是纨子弟,但至少有些超逸的品性,没想到,居然也只是个世俗鄙徒。
“事已至此,公主你就想开点吧,”玄铎耸耸肩,“我虽然不是人中俊杰,但好歹也是郡王之子,人也长得不差,还颇有情调……”
“呸!”哪有人这样自夸的?恶心!
“春宵一刻值千金,公主真打算一晚上都隔着帘子跟我说话?”他摇头轻笑,“到底让不让我进来?”
“还是那句话——你敢向前迈一步,我就砍掉你的狗头!”东莹叫道。
“既然如此,我先回去,等公主想通了再说吧,”他倒不勉强,朝原路返回,但退至门边,忽然又道:“公主,你该谢谢我才是。”
“什么?”他又在说什么鬼话?
“近日有不少陪嫁嬷嬷因为贪财,故意刁难额驸,索取重金,否则就阻止别人夫妻见面,皇上听闻此事,龙颜震怒,下令谁敢再犯,革杀勿论。”玄铎莞尔,“公主试想,我若向皇上告状,你这奶娘恐怕项上人头难保。”
一旁的嬷嬷听得此言,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回眸看向东莹。
“你在威胁我?”东莹亦气得全身发抖。
“今夜我尊重公主,希望日后公主也给我几分薄面,”俊颜一沉,呈现前所未有的强硬气势,“毕竟,我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要相处。”
言毕,笑容再度浮现,彷佛方才的肃杀只是浮光掠影。然而,只是这短短的一瞬,便让东莹心跳如狂……
没想到,她居然遇上了狠角色,这个叫做玄铎的男子,居然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彷佛海底玄冰,深不可测的阴寒。
掠过一丛花树,她可以清晰明白地看到纳也站在那里,从前,只能遥遥相望,如今却近在咫尺。
但还有什么用呢?她倒宁可像从前那般,至少,还能拥有幻想现下却全然绝望。
他方练了一轮剑,正面对风过处闭目休息,吹干汗湿的衣襟。
“公主?”听到有脚步声,他睁眼之间不由得错愕,连忙施礼,“给公主请安——”
“大哥,多礼了,”东莹涩笑,“该叫我弟妹才是。”
“呵呵,岂敢。”纳也还给微笑,“还是遵从礼数为好。”
“难道大哥你叫和婉的时候,也称她为公主?”她故意问。
“那怎么一样呢,和婉是我的妻子。”纳也不好意思地低头,说话中有一丝难掩的温柔。
他与和婉成亲,也有一阵子了,看得出两人之间的恩爱情感,不像她和玄铎,至今仍是名不副实的假夫妻……
东莹忽然觉得眼圈红了,心里有一种刺痛的嫉妒,像黄昏惆怅的风,回旋不散。
“和婉呢?”清了清嗓子,不让自己的窘态被他发现,“怎么没陪大哥练剑?”
“呵,大日头底下,怕她晒坏了,”纳也憨厚地笑道,“我叫她回去歇着,她习惯午睡。”
虽然只是简短的两句话,这其中万般宠爱却涌现其中,让东莹越发难过。
“我炖了些杏仁雪蛤汤,”她转过身子,将手中瓷罐搁在石桌上,“大哥顺便喝一碗吧。”
“呵,是炖给玄铎的吧?”纳也上前道,“玄铎真是好福气啊!”
“怎么,和婉没给大哥炖过汤吗?”她侧眉道。
“她……”纳也迟疑片刻,随后大方挥了挥手,“金枝玉叶的,哪里会做这些。”
这话让她心里再次一紧。
对啊,和婉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所以不必素手做羹汤,亦有君子爱慕,谁像她,就算再操劳,也无人欣赏……
有时候,她真羡慕和婉的福气,哪怕让她沾分一点半点,恐怕也不会这般孤苦。
“好喝吗?”看着纳也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她说不清是欢喜,还是紧张,抑或有些伤感。
“唔——”纳也连连点头,“比家里平时做的好喝多了,果然是宫里的手艺。我……可以再喝一碗吗?”
“当然,这里还有许多。”她连忙道。她喜欢的,正是纳也的这份直率。
失神之中,居然将汤汁轻洒在他衣袖上,她掏出绢帕替他擦拭,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她几乎可以闻到他的呼吸……
东莹感到双颊不由得热了,指尖亦在轻颤,头埋得低低的,生怕纳也觉察到她的心情。
“大哥——”一个声音自不远处传来,令她错愕抬眸。
神出鬼没的玄铎,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面前,一贯飘忽不定的微笑浮于那俊脸之上,气定神闲地打量着他们俩。
“二弟,你来得正巧,”纳也笑道,“公主炖了杏仁雪蛤汤,我托福尝了一碗。”
“多尝几碗也无妨。”玄铎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
“不了,我去换件衣服,这个时候和婉也该醒了,”纳也收剑离去,临走拍了拍玄铎的肩,亲热地低语,“不打扰你们……”
新婚燕尔的人真是善良,以为世上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幸福,完全没注意到气氛的冷凝。
不过,东莹倒希望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苦涩并非美味的汤汁,不需要分享。
“应该说,是我打扰了你们吧。”看着大哥的身影远去,玄铎讽刺道。
“什么?”东莹一怔,没反应过来。
“你……喜欢他?”玄铎凝视她的双眼,似是意味深长。
“胡说些什么!”她下意识反驳,“少瞎说,被太阳晒昏头了!”
“不然,你为何亲手炖这雪蛤汤?”玄铎挑眉浅笑。
“奇怪,炖给你喝的,不成吗?”东莹瞪他一眼。
“我从不吃雪蛤,你也该打听清楚吧?”他呶呶唇,“全府上下皆知,这杏仁雪蛤汤,是我大哥的最爱。”
“对不住了,是我不好,没打听清楚,”她矢口否认,“我怎么知道这些,就当是我炖给自己的好了。”
“你吃雪蛤?不觉得恶心吗?”玄铎一手撑在树干上,拦住她的去路。
“雪蛤,多好的东西啊,四大山珍之一,怎么会觉得恶心?”她故意与他斗嘴。
“那你就喝一碗给我瞧瞧啊!”他彷佛故意刁难她,“只要你喝得下去,我就信你!”
“我……”这下可难倒她了,说实话,她从小闻见雪蛤的气味就恶心,后来知道了雪蛤的由来,更加不敢接近……
“这汤是雪蛤膏与杏仁汁炖的,没错吧?”玄铎看了看罐中物,恶作剧般一笑,硬拉住她的手,“来,我喂你,尝一口——”
“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她慌忙避开他的围追堵截,“教人看到多难为情……”
“雪蛤膏,就是雌蛙生小孩的地方——”他越加嘻笑,凑近她的耳朵骇人地道,“你知道吗?”
“走呀!”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瓷罐中的气味直钻鼻尖,让她有呕吐的冲动。
“看看看,你撒谎了,你明明很讨厌雪蛤!”他如阴谋得逞一般,指着她哈哈大笑。
“玄铎,你到底想干什么?”让她出洋相,很好玩吗?
“我只想让你承认——你喜欢我大哥,对吗?”他俊脸收敛,换了凝重口吻。
东莹沉默半晌,一把将他推开,狠狠道:“与你何干?”
说着,也不管他的反应,迳自朝前走去,手中瓷罐重重一摔,砰然落地,化为碎片。
这一回,她是真的生气了,她可以忍受任何奚落,但不能允许自己的秘密被人一眼识穿。
她的伪装,是她最后的屏障,失去了这层外衣,让她将来如何存活于天地?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像被剥了皮一般难受。
假如她能再停留片刻,或者回眸稍稍看一眼,便能觉察,玄铎脸上怜惜的神情。
这份怜惜,就像她暗恋的心情,同样是风过无痕的隐密。
“何必生气呢?”他在低喃中自语,“承认又如何?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