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兰舟没有食言,慕容羽段在半个时辰后就清醒过来了。不再是空洞的眼神,表情也不再茫然,虽然仍有些许怠倦之色,但他的精神很好,却不被允许下床。
「没问题了?」独孤笑愚问。
「没问题了。」君兰舟回道。
「很好。」
一听君兰舟说没问题了,独孤笑愚马上拖了一把凳子到床边,打算要跟那个靠在床头休息,一副「我很无辜」的样子的家伙,好好来上一段「良性沟通」,等沟通完毕之后,再来决定要不要承认这家伙是他的妹夫。
不料,他的嘴巴才打开一半,就有人来插队了。右手梳子、左手玉钗,默砚心悄然来到床前,默默的把梳子和玉钗放到慕容羽段手上,默默的背对着他在床沿坐下。慕容羽段莞尔一笑,随即开始为她一缯缯地解开纠结多时的发丝,再一缯缯地梳顺好不容易才拆开的长发,动作十分温柔细心而有耐性,由于默砚心的云发十分长而浓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他才把那头半个月未曾梳理过的秀发梳整好,而后熟练的为她挽上发髻、横上玉钗。
「好了。」
默砚心默默的取回发梳,默默的将发梳放回梳妆抬,再默默的离房而去。
「兰舟。」
「大哥?」
「我是不是赶路太累,眼睛有点花了,竟然看见小砚她……脸红了?」
「你眼睛没花,大哥,我也瞧见了,除非我也眼花了。」
「……青阳。」
「大哥?」
「外头瞧瞧去,天是不是下红雨了?」闻言,傅青阳真的跑出去看,再回来「报告」。「大哥,外头真的在下大雨,但不是红色的。」
听到这里,慕容羽段不觉再次莞尔,他发现妻子的磕头兄弟们都很有趣,就跟妻子一样,虽然妻子并不幽默,但是她很可爱。
「不是红色的?」
「不是。」
「嗯嗯,这就怪了……」独孤笑愚一本正经地抚着下巴沉吟,表示他是真的很纳闷。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呀,大哥。」傅青阳咕哝。
「什么事?」
「咱们什么时候见过小砚挽髻了?」
「……没见过。」独孤笑愚瞇着眼瞥向慕容羽段,虽仍是一脸笑吟吟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是小砚要你帮她挽髻的?」
「起初,不是,」慕容羽段老实地道。「是我买了一支玉钗要送给砚心,但她不挽髻就用不上,所以我就主动替她挽髻好横钗,她似乎很……呃,开心,之后,每日清晨总是我为她挽髻横钗,一年下来也已习惯了。」
开心?他那个一年四季如冬的冰山妹妹也会开心?不过,她脸红了,那不叫开心又该叫什么?喝醉了?
独孤笑愚垂眸思索片晌后,悄然对君兰舟点了点头,后者立刻自怀中取出一支玉瓶,倒出三粒火红色的药丸递给慕容羽段。
「吃。」
慕容羽段原以为那是为了复原脑子而必须服用的药丸,却见独孤笑愚和君兰舟在他服下药丸后也爬上床来,一前一后盘膝坐下,双掌抵住他前后胸。
「阖眼,静心,记住我的口诀……」
半个时辰后,独孤笑愚和君兰舟方才收掌下床,但见慕容羽段原先的怠倦已然消匿无踪,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平凡的五官隐隐流转着一股不寻常的湛然光采,彷佛整个人脱胎换骨了似的。
「这……这……」惊异于自己身上的丕变,慕容羽段说不出话来了。
「六十年功力,这是砚心的嫁妆之一,至于另一项嫁妆,待会儿我会叫青阳回家去拿来。不过……」独孤笑愚招手示意慕容羽段到外室去坐。
「你可以下床了,在把另一项嫁妆交给你之前,我得先和你谈谈。」
「是,大哥。」慕容羽段谨肃地应道。他们才刚坐定,默砚心就捧着一只托盘回来了,在八仙桌上放下一壶茶和几样精致的小点心,而后,独孤笑愚讶异地看着她拿着女红篮坐到窗前,安安静静地做女红,他真的不太认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了。
如此柔婉、温顺 ,这根本不是她嘛!
唯一没变的只有她那张淡漠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总是挂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看样子,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变了。
「老实说,起初,我们以为小砚只是来找你们要回默家的传家之宝夜凤镯,并设法报答当年慕容家对默家的援手之恩的,想说她自己来就行了,可没料到她竟然把自己给报下去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妹妹一去兮不复还!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她自己来了,不,根本就不应该让她来的,呜呜呜,后悔莫及啊!
「真是可恶,一走一年多没捎来半点音信,一来封信就只有四个字:『二哥,帮我!』 ,」独孤笑愚忿忿道,「她从不向人求助的,我一看差点没吓死,慌慌张张拖着兰舟就赶来了,没想到她竟已成了亲,还有了孩子……」顿住。
「慕容家的长孙不是早已去世了吗?」他不甘心地指控。
「所以,现在慕容家的长孙是我。」慕容羽段平静地解释。独孤笑愚呆了呆,「说得也是,我怎地没想到这一点?」叹气。「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依小砚的性子,她应该是不想嫁人的……」
「这个……」慕容羽段瞥一下默砚心。「其实在她出现在我们面前之先,她已经在暗中观察我们好一阵子了,之后她才出面表明是来完婚的,当时家父也一再询问于她,因为我们也不想勉强她,毕竟,我们的生活十分困苦,家父跟我都不想委屈她,是她坚持要嫁,我们才成亲的。」
「所以,是她慎重考虑过后才决定的啰?」独孤笑愚蹙眉深思片刻。「老实告诉我,羽段,你觉得我妹妹如何?」
「她很可爱。」慕容羽段毫不犹豫地回道。
可爱?
他那个冷漠的哑巴妹妹会跟可爱扯上关系?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还是他用错词了?独孤笑愚困惑地揉揉额头。「这个……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呢?」
「嗯……」慕容羽段略一沉吟。「我想,我最好从新婚那一夜说起吧,那夜,我担心她肚子饿,要她吃点东西,谁知她一开始吃就吃个不停,怎么说都停不下来,当时我以为她是害怕新婚夜,正想告诉她我暂时不会碰她,没想到她……」他停住,突然起身,轻步走妻子。「砚心?」
一如他所料,默砚心毫无反应,自顾自埋头做女红。
「大哥,请注意她的眼神。」说着,慕容羽段抬腕抚上她的手臂。「砚心?」
她猛然抬头。
「去为大哥、二哥和三哥准备一桌洗尘宴好吗?」慕容羽段柔声道。
静了一下,她点头,放下女红,起身出房而去,而慕容羽段也回到原位落坐。
「大哥瞧见了吗?」
废话,当然瞧见了,两颗眼睛瞪那么大在盯着,又不是瞎子,瞧不见才怪。可是……可是……
不懂!
他可没见过她那种眼神,好像刚从梦里清醒过来似的,有些儿茫然、有些儿困惑,透着一股纯真的孩子气,那实在是……不适合她。
该死,她有她的冷漠形象要维护耶,怎么可以露出那种……那种……那么单纯可爱的眼神!
「她是……」脑子哪里不对了吗?
「砚心是个爱作梦的女孩子,大哥不知道吗?」
「爱……作梦?」独孤笑愚一脸茫然,好像听到不懂的蛮族语言似的。
「就像有人爱喝酒,有人爱下棋,作梦是砚心最大的乐趣,」慕容羽段解释道。「事实上,她十分沉迷于其中,无论何时何地,一有机会,她的脑子就会自动魂游九天去。譬如……」
忆起新婚翌日的晚膳,吃得满嘴油腻腻的她,他的唇畔不禁泛起忍俊不住的笑意。
「吃饭的时候,她会一直吃一直吃,吃得停不下来,因为她的思绪根本不在吃饭这件事上头,而是在她的梦里,因此就算她吃饱了、吃涨了、吃撑了,也不晓得该停下来;又或者……」
眼底又透出笑意,他对独孤笑愚招招手,然后起身走到窗前,拿起默砚心做的女红。「你们瞧瞧。」
独孤笑愚狐疑地接过来一看,顿时傻眼,那女红针针细腻、线线精致,就算是瞎子来看都会认定那是最精湛的绣工,可是……可是……
「这是哈?」
「小鸟在地上爬?」傅青阳歪着脑袋研究。
「鱼儿在天上飞?」君兰舟不敢肯定的猜测。
慕容羽段轻笑,「什么也不是,我相信就算你去问砚心,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绣些什么。」收回女红放回原处。「我们看她是在做女红,她手里也的确是在做女红,但其实她的脑子早已坠入梦中了,所以绣出来的女红没人看得懂,也之所以她听不见我叫她,除非……」
他举起手来比一下。「你碰碰她,让她回过神来,否则她是不会理睬你的,因此她才会有那种如梦初醒的茫然眼神,因为她是真的刚从梦里清醒过来的。」
「但有时候明明我是跟她面对面说话的,她两眼也盯着我看,并没有偷看别的地方,还不是照样不理我,」独孤笑愚反驳。「问她话,居然吭都不给我吭一声,连点头、摇头都没有,我是她大哥耶!」
听独孤笑愚说得好不委屈,好像小孩子在抗议爹娘不够疼爱他似的,慕容羽段差点忍不住又笑了。
「那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
「大哥说的事她没兴趣听,脑子又自动魂游四海去了,所以,她根本没听见你在问她话。」
「没兴趣听,就不给我听?」独孤笑愚愕然傻眼。
慕容羽段歉然点头,「她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当她觉得你说的事并不重要,或者不是真的需要她提供任何意见,她的脑子就会自动魂游九天,作梦去了,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不过,尽管爱作梦,她依然是个十分体贴的女孩子,倘若真有需要她帮忙的,她定然会暂时撇开作梦的乐趣,主动竭尽全力来帮忙……」
譬如慕容家需要一个勤劳务实的媳妇儿,所以她就是一位勤劳务实的好媳妇儿了,有时候他也会想,她是不是只因为这个原因才嫁到慕容家来的呢?
是报恩?
还是不得不履行的婚约?
「胡扯!」独孤笑愚嗤之以鼻的哼道。「别说主动了,我每次叫她帮我忙,她总是扭头就走。」
「是吗?那么我想……」慕容羽段垂眸思考了一下。「嗯嗯,那有可能是因为大哥你并不是真的需要砚心帮那个忙,而是为了某种她不喜欢的目的,故意找她帮忙的吧?」独孤笑愚不由哑然,因为真被慕容羽段给说着了。
他这个大哥不爱见妹妹老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总是想尽借口要把她拉进兄弟姊妹之间来,难道错了吗?
「所以,她不是冷情?」
「当然不是,她很温柔、很体贴的,甚至……」慕容羽段抿唇。「在某些不重要的小事情上,她还有点大而化之,很有趣的。」
温柔?
体贴?
大而化之?
有趣?
独孤笑愚揉着太阳穴,开始怀疑慕容羽段所说的默砚心是不是哪位阴谋人士易容冒充的?
「譬如她的头发……」见独孤笑愚一脸无法相信的表情,慕容羽段只好再举个例子给他听。「她觉得头发并不是很重要的事,因此除了每天早上随便梳它几下之外,她从来不去管它,更别提要挽髻,记得新婚那夜,我就在想,她那样不是很容易打结吗?」
打结?
可恶,为什么从小到大,他天天都在看,看着妹妹「披头散发」了十几年,就没想到这点呢?
难道他自以为很关心妹妹,其实根本就不够关心吗?
「会吗?」独孤笑愚喃喃道。
「当然会,」慕容羽段肯定的点了点头。「她那样确实很容易打结,而她对付打结的头发也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独孤笑愚脱口问。
「很简单,剪掉!」
「耶?」
「哪里打结就剪哪里,就算是很显眼的部位,她也是很洒脱的喀噤一下就剪掉了,从来不在意是否会被别人看出来,更不在意那样随便乱剪是不是会很难看,所以我才会……」
「你才会买玉钗,好替她梳发挽髻横钗?」慕容羽段颔首。独孤笑愚深深凝视他一眼。
「那么,她又为什么老是冷着那张脸?」
「因为她很美。」慕容羽段回答得很简洁……太简洁了。
「废话,谁不知道她很美,你都不知道我们村子里有多少男人爱慕她,如果不是她老是冷着那张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早就被男人缠……缠……」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一长串,结果话还没说完,独孤笑愚自己就怔住了。
答案已经被他自己说出来了。
「她不喜欢被人缠住,」慕容羽段解释。「那会占据她作梦的时间。」
可恶,又是为了作梦!
「那,她为什么那样不爱说话,」实在不甘心,独孤笑愚再抗议。「三年才出一次声,这太过分了吧?」
一提到这,慕容羽段不由得沉默了。
一直以为是哑巴的妻子竟然会说话,直至此时此刻,他依然不太能接受,明明是如此亲密的夫妻,她还替他生了个儿子,却从不曾讲过半个字给他听,为什么?
是因为他「只不过」是她报恩的对象吗?等半天等不到回答,独孤笑愚正觉疑惑,凝目一瞧,慕容羽段的表情是说不出的困惑与几许苦涩,顿时明了妹夫在想些什么了。
「别乱想,」他手搭上慕容羽段的肩头,声调缓和了。「甭说是你,我们是她的亲人,但打从六岁开始,我们!包括她的亲生爹娘在内,也只不过才听她说过四句话而已,平均三年一句。但这一回,她可是为了你而破了惯例,不满三年就又开口了,还连讲两句话呢!」
酸溜溜的语气,地道镇江老醋泡出来的,听得慕容羽段心头笑意又起。
是啊,连她的亲生爹娘生养了她将近二十年,在她六岁之后,都只能得到她四句话;而他,也不过才和她相处不到两年时间而已,凭什么得到比她爹娘更好的待遇?
更何况,她已经为了他而破例了,这不就表示,对她而言,他是特别的吗?
想到这里,虽不能说是完全释怀了,可也不那么难受了,也许等他们成亲满三年,她就会说一、两句话给他听了。
「嗯,我知道了。」
「那就好。」独孤笑愚拍拍他的肩。「不过,这么说来,你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不爱说话啰?」
「这个嘛……」慕容羽段沉吟片刻。「或许我猜想得出来……」
独孤笑愚双眸一亮。「真的?是为什么?」
慕容羽段不出声,只是看着他,看得独孤笑愚先是皱眉不解,继而哭笑不得。「行了,不必解释,我明白了,倘若她说话很正常,那么大家就会一直找她说话,长辈们会找她闲聊,姊妹们会找她说些体己话,兄弟们会……」他叹气。「会替那些爱慕她的男人传话……」
这么一来,妹妹之所以老是独来独往,就有很好的解释了。
因为家里人口多到爆仓,几乎走到哪里都会碰上人,她想安安静静的作个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只好自己躲开,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才能够安安静静地作个好梦。
「对,」慕容羽段颔首。「那会……」
「闭嘴!」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他就是不想再听到那句话了。
偏偏就是有人硬要说给他听。
「原来说话会占据她作梦的时间,所以她就不说了。」傅青阳恍然大悟的喃喃自语。
独孤笑愚认真考虑要不要把他掐死……还是不要吧,其它弟妹会伤心的。
「青阳,给我滚出去!」
傅青阳呆了呆。「大哥,我做错什么了?」
独孤笑愚笑吟吟地扬了一下扇子。「因为我不想看见你那张笨脸!」
「……喔。」傅青阳摸摸鼻子,转身要出去。
「回来。」
「大哥?」
「你直接回家去拿东西好了。」
「是,大哥。」
「那么……」赶走了笨弟弟,独孤笑愚回过头来。「再请教最后一件事。」
「呃……」觎着独孤笑愚那张更是灿烂辉煌的笑脸,不知为何,慕容羽段却反而忐忑不安起来。「大哥请问。」
好,没问题,宝贝妹妹不爱听人家说话……
因为她爱作梦。
她不爱搭理人……
因为她爱作梦。
她不吭声……因为她爱作梦。
她老是冷着那张脸……因为她爱作梦。
总之,她就是爱作梦!
行,没问题,爱作梦就尽管去作吧,爱作多久都行,就算作到天塌下来了,他也会伸长脖子替宝贝妹妹顶住,可是……可是……
「为什么我跟她打小一块儿长大!我还替她把屎把尿过呢,我都不知道她爱作梦,而你……」独孤笑愚咬牙切齿,笑得像临盆的孕妇。「你这家伙才认识她多久,居然会知道,嗯?」就是这点最过分,太没天理了,打死他都不能接受。
「这……这……我也不太明白,」背颈寒毛直竖,慕容羽段猛吞口水。「从第一次看见她,我对她就有一种很特别的直觉,所以……所以……」他该怎么说,大舅子才不会当场处他死刑呢?
独孤笑愚瞪着慕容羽段许久,终于,他叹了口气。
「算了,只要小砚幸福就好了!」
其实,他自己认真想想就想得出原因来了。
她的亲娘哑阎罗不就是那样一个不爱说话,个性又有点儿古怪的女人,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习惯了,哑阎罗的女儿同样不爱说话又冷漠,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跟她娘亲一样嘛!所以,没有人会刻意去探索是否有其它原因,就当作那是天生的了。但对慕容羽段来讲,默砚心是个陌生的小女人,他完全不了解她的背景,反而能察究到默砚心那种不寻常的行为背后的原因。
当然,也要他是个够细心、够体贴的男人才行。
「看来,我跟老爹都猜错啰!」他喃喃咕哝。
默砚心并不需要一个热情的男人来融化她,只要一个了解她的知心人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