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葳上床的时间到了,语萱整理完乱七八糟的客厅后继续工作。
语萱很清楚,台湾的工厂越快营运,成本就可以压得越低、利润才能提高。
语萱忙,闵钧便承担起“睡前故事”的工作。
父女俩并肩躺在床上,两分钟前,闵钧把圣诞老公公的故事说清楚讲明白。
葳葳有没有受到冲击?有!不过真相也让她放下心。
“我很担心坏人和圣诞老公公一样从壁炉跑进我们家,原来不会啊。”
“当然不会,现在住的是公寓,壁炉都是用电发热,早就没有烟囱。”
葳葳侧过身,在闵钧耳边说:“不要告诉妈咪,我知道圣诞老公公是假的。”
闵钧也侧过身,额头顶着葳葳的。“想要拿礼物?”
“不是,妈咪准备牛奶和饼干的时候很高兴。”她喜欢妈咪开心。
这么体贴?他的遗传真是好啊,闵钧骄傲地点点头。“好,这是我们的秘密。”
葳葳圈住闵钧的脖子,他索性把她抱起来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讲故事吧。”葳葳说。
“讲故事吧。”闵钧学葳葳说话。
“所以,讲什么呢?”葳葳说,抬头望他。
“所以,讲什么呢?”闵钧又学葳葳,低头看她。
两人看着看着,突然大笑起来,还笑得歪七扭八。
在客厅工作的语萱听见两人的笑声,微微一楞,跟着笑了,他能让葳葳这么开心啊……
轻咬唇,眉心微拢,没有人可以阻止血缘亲情,对吗?
“你想听什么?”闵钧问。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闵钧否决。
“为什么?”
“不合逻辑,而且传播错误思想。”
“哪里错误?”
“这个故事让人误以为中毒不必找医生,只要找王子就可以解毒,太瞎了,那会延宕就医。”
“王子的亲吻不能解毒吗?”葳葳明知故问,不过她爱死叔叔了,以前她跟同学讲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她是怪胎。
“当然不能,如果可以,医院早就关门了,生技中心会找到一票王子,淬取他们的口水制作各种疫苗。”
葳葳乐了,咯咯笑着。“要不,讲灰姑娘的故事?”
“这个故事更糟。”
“为什么?”
“这个故事大力暗述后母、继姊的恶毒,听信这个故事会让小孩对角色产生偏见,现代社会,两个家庭再组合成一个家庭的情况很常见,这种偏见无疑是在制造家庭纷争。
“更何况玻璃鞋不科学,它可以承载的耐重力绝对比不上皮革或塑料鞋,最重要的是它很危险,只有脑袋不好的人才会穿玻璃鞋去参加舞会,难怪被后母、继姊欺负,灰姑娘摆明就是没脑袋!”
遇到同道中人,葳葳终于坦开心胸说出心声。“王子更蠢,拿玻璃鞋到处找公主,天底下脚一样大的人多得是,如果每个人都不一样,鞋店要准备几万种Size啊。”
“说得好,就是这样!”
闵钧笑容更灿烂了,不需要验DNA他就可以确定葳葳只会是他的女儿,为什么?因为他们有相同脑袋、相同逻辑,这比长相相似更难。
“那美人鱼呢?”葳葳问。
“狗不能嫁给猫,小金鱼不能嫁给大白鲨,老师有没有教过你不同物种不能结合的主要原因?”
“没有。”
“主因是染色体不同、基因不同,无法配对成功。所以我们再喜欢小狗也不能拿它当配偶,美人鱼爱上王子不叫做浪漫,而是物种错乱,这是不应该被鼓励的思想。”
葳葳接话。“巫婆更奇怪,如果有把尾巴变成腿的药,怎么会没有把腿变成尾巴的药?为什么非要王子的鲜血才能解除魔咒?”
“没错,王子有这么好用?口水可以解毒,鲜血可以解除魔咒,难怪王子的数量急遽减少,因为……”
“通通被抓去做疫苗了!”葳葳接话,两人又笑得乱七八糟。
床边故事变成童话批斗大会,两人一句接一句讲得起劲。
葳葳看一眼时钟,说:“不能再玩,太晚了,我必须睡觉,叔叔快讲故事吧!”
这么有自制力?果然,又是一项遗传证明。“我来讲巴菲特的故事吧。”
“巴菲特是谁?”
“巴菲特被称之为华尔街的股神……”
葳葳睡着了,在“巴菲特大量买进华盛顿邮报股票”时。
闵钧回到客厅,语萱还在忙,看见她在捶肩膀,他坐到她身后替她揉肩。
触电似地,语萱缩开,却听见闵钧说——
“你现在很不一样了,原来你是正确的,工作会让人自信,对不起,当初是我太自私。”
她摇摇头,坐到他对面保持距离。“不能说你自私,每个人对配偶的要求本来就不同。”
这是疏离而客气的对话方式,闵钧不喜欢,他分外怀念那年她叨叨絮絮地说着没有内容却生动活泼的话。
她什么都对他说,在电视上看到的、在超市里看到的,就算听她讲一颗高丽菜贵到两百块,他也喜欢。
闵钧又说:“我母亲是个强势能干的女人。”
“这点,毋庸置疑。”语萱同意。
“许多人说,亿新能有今天这个规模,幕后最大的推手是我母亲。当年父亲和叔叔合伙开百货公司,母亲和婶婶没插手,他们虽然努力却一直无法突破格局,直到叔叔、婶婶去世,母亲加入,规模才逐渐扩大。”
语萱点点头,前任婆婆的强势能干,她亲眼见证过。
“童年的记忆里,我很少见到母亲,我上学时她还在睡,她回家时我已经上床,她总是不在,开会、考察、工作,比起她,见父亲更容易些。
“出席母姊会的是帮佣阿姨,接我上下课的是司机,我经常站在校门口偷看那些对孩子唠叨不停的母亲们,心里很羡慕,因为我没有这种母亲。长大后我常告诉自己,一定要娶个把孩子丈夫家庭当成事业的女人。”
因此卢欣汸从不是他的选项,也因此他比谁都注重家庭生活。
语萱点点头,过去不明白的事弄懂了,童年阴影让他期待起一个全职妻子。
话说开,当年的埋怨就淡了,认真说来,婚姻失败两人都有责任,她从未想过挖屈他的想法,沟通从来都是她的弱项。
“你会找到适合你的女人。”
又是客气而疏离的对话方式,闵钧皱眉。
“我错了,把才华洋溢的你关在家里并不公平,你对我尽心、对婚姻尽力,却对自己的需求视若无睹。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或许还可以忍耐,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谁有这么好的耐性?”
“我曾经要求过工作的。”
“我记得,但我自私地反驳了,我害怕你变成我的母亲。这是我的性格盲点,只有一或一百,没有中间数字。但我如今看见你和葳葳的相处,顿时明白自己错了,并不是时刻出现在孩子面前才能给孩子足够的爱。”
语萱回答,“我爱葳葳,她很清楚只要开口要求,再忙再累,我都会停下脚步做她想做的事。葳葳更爱我,她知道为了把她扶养长大,我付出多少辛苦代价,所以她不要求,容易满足,她努力当个乖孩子。”
“是爱,让你们为彼此着想。”
“是。”
那年她不知不觉爱上他,把他摆在生活的首位,只想他、不念自己,直到突然发现,他是她的全世界,她却只是他世界中的一小部分。
对于离婚这件事,想明白后她不再怨恨前婆婆,因为她确定就算当年不离婚,现在的他们也会离婚,因为抱怨、不快乐、计较、在乎、唠叨……将会一点一点吞噬掉自己,把她变成面目可憎的女人。
到时别说陆闵钧不爱她,恐怕连她都无法喜欢自己,换个角度想,前任婆婆算得上她的贵人,是她翻转了自己的命运。
闵钧点点头,说:“我想,我知道你离开的理由。”
“你想起来了?”
“推论出来的。”
“And then?”她有趣地望向他,想知道他推论出什么。
“理由是我不够爱你,我只在乎自己的恐惧却不在乎你的喜好,我爱自己胜过你,这样的男人被抛弃,理所当然。”
语萱摇摇头,回答,“失败的婚姻两方都有责任,不会单纯是谁或谁的问题,当年我们都太年轻,看事情太单一,婚也结得太随便。讲到这个,我有个疑问,当年你怎么会突然跟我求婚?”
他笑了。“因为叛逆,我不想娶父母亲安排的对象,不想走父母安排的路,可悲的是,我发现除那条路之外,我找不到更平坦、更捷径的,只能在婚姻上头叛逆一下。”
语萱大笑。“我为骄傲结婚,你为叛逆结婚,这样的婚姻怎么可能成功?”
闵钧跟着大笑,他喜欢她的笑,不管是多年前或多年后。
他想握住她的手、想抚摸她的脸、想拥她入怀……他想做很多事,但他不年轻了,光阴教会他许多事,其中,耐性是很重要的一件。
所以他说:“当朋友,可以吗?”
语萱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里,发楞三秒钟,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时,他又开口了——
“就当作是,你为葳葳牺牲的辛苦事,行不行?”
为葳葳?真好的借口。爱屋及乌,葳葳那样喜欢他,为女儿着想,她应该点头。
所以她同意了,然后他的心炸开一朵花。
“谈谈!”闵钧拿着厚厚的企划书走到语萱的工作室前。
在“巴菲特之夜”过后,他成功打入语萱和葳葳的生活圈,在动物园的功夫熊猫之旅后,他更是天天、时时出现在这对母女面前。
语萱对设计师们说声抱歉后,把闵钧领到自己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不大,但是很整齐,连工作台上的纸笔都摆放得有条有理,她常说闵钧有洁癖,但他觉得其实她也有。
语萱拿出干净的马克杯,从水壶里倒出蜂蜜柠檬奇亚籽,推到他面前。“说吧,想谈什么?”
“这是什么?”他看着杯子里的悬浮物。
“某种植物的种籽,听说富含Omega3,到底有没有含不知道,但对付葳葳的便秘很有效。”
“葳葳便秘?”
“嗯,每次换新环境她都要便秘几个月,幸好Bill从网路上找到这个东西,不然我很担心。”
“是不是缺乏安全感?”
“应该是,对陌生人、陌生环境,她都要花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尽管她表现得很合作很乖巧又听话,可是谁晓得她心里有多挣扎,为这事,Jerry还到处找心理咨商师。
“我找个时间和她谈谈。”
“如果她肯跟你讲就再好不过,我每次问她,她都说‘没事啊,我很乖,妈咪别担心’,她越是这样我越操心,我宁可她不要那么早熟,宁可她像普通小孩那样用哭闹来表达不安。”
“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
“她的个性和你很像。”她也总是把事情憋着、忍着,直到熬不住了才发一点点抱怨,可是这一点点怎么能让人发现事态严重?
语萱苦笑,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母亲不希望自己像她,她更不希望葳葳像自己。“说主题吧,找我有事?”
“两件事。第一,上次我们去看的新房子,价钱杀下来了,因为同时买两户,老板还算大方,这是他们开的价位,我问过Bill和Jerry,他们说你作主就好。”
语萱失笑,他的行动力真强,才三天就带着她看了十几套房,都是正在盖或刚盖好的新屋。
她看上的这户,缺点是离捷运站有点距离,但买房后就可以买车,交通不是问题,优点是离工作室近、离Bill家也不远,附近有不错的小学、中学和公园,对葳葳来讲很方便。
以后要接送葳葳上下课,不需要在交通上浪费太多时间,建材还可以,坪数有六、七十坪,户数不算多,出入单纯,但是,价格有点贵!
看一眼上面的价钱,降得不少,她考虑三分钟。“好吧,就这两户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看屋。”
“找一天我陪你去签约,我有个朋友是做装潢的,交情不错,手下有好几个Team,他答应如果是我的话可以优先赶着做,最慢两个月之内交屋。如果选用系统家具,速度会更快。”
“那当然选系统,那间公寓真的不能住了。”她苦恼摇头。
“那个醉汉又来乱?”闵钧问。
上个星期隔壁搬来一个酗酒的家伙,每天三更半夜就乱按住户门铃,要不就发酒疯摔东西,搞得邻居半夜惊醒。
“今天出门他竟然靠在我家门口呼呼大睡,我没发现他,还以为门坏掉,用力推开,他身子一歪头撞到地板,醒了!然后跳起来指着我又吼又叫又跳,Jerry跟Bill不在,葳葳吓得脸色惨白,到学校的一路上都不说话。”
“这么严重?不行!下班后我来接你,先回你家带点东西,这几天你和葳葳住到我那里,等Jerry和Bill回国再搬回去。”
语萱知道这样不妥,但想到那个醉汉,想到他拿着玻璃酒瓶对着她猛挥,要不是他的家人出来把人带走,她真不敢想象后果。
“还犹豫什么?谁晓得葳葳的便秘和这个男人有没有关系,小孩最重视睡眠,每天半夜都被吵醒怎么可以?”
“知道了。还有另一件事,是什么?”
“我和Bill通过电话,他告诉我你坚持不肯曝光?”
他在网站上面查过,许多人对Ashley感兴趣,她的名声很红为人却极其低调,她从不参加任何邀约,甚至有人传出她是个有高度才华的残障人士。
随着Ashley与他牌合作的作品在市场上大卖,更多人对这号神秘人物感兴趣。
“葳葳还小,我不希望她被记者追着跑,那种生活很可怕,从Jerry身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更担心的是,要是一追二追,追出葳葳是父不详的私生女,葳葳还小,不需要承受这种伤害。
“Bill的野心不只有美国和台湾市场,他想把你的作品推到内地。”
“我知道。”
“如果你肯曝光,肯定会替自己争取到更多的版面和机会。”
“我现在的机会已经够多,不需要更多。”她已经忙到愧对葳葳,要是让工作再占掉更多的时间,她不认为自己应付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