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交织、激情的洪流消退后,王云兰疲累得沉沉睡去。
鞠绍威体内的酒气已散,他为她盖好被子,披上睡袍,起身走到客厅,燃起一根烟。
他不常抽烟,除非应酬必须,除非心情极度烦闷。
吸一口烟,再吐出白雾,他茫然地伫立在落地窗前。
他后悔了……
他确定了她的情感归属,夺去了她的清白,他知道这对保守的她而言,是如何慎重的决定。
然而,他能回报她什么?
他能给的,绝对不是她想要的。
但是,他还是该死的冲动了。
他望着落地窗玻璃反射出来的身影!一个虚伪的华丽外表,配上一副冷酷无情、权谋狡诈的心肠。
他根本不值得她为他付出。
爱情与婚姻对他而言只是待价而沽,可以贩售的商品,一个用来壮大事业版图的最终利器。
即使他愿意为了她,放弃这个能够快速凝聚实力的机会,她能在他那个充满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庞大家族里生存不去吗?
他们会善用她平凡的背景、温婉的性格、善良体贴的心极尽尖酸苛刻,挑拨离间,扰乱他们的夫妻生活,动摇他在家族里的位置。
几年前,大哥坚持将他的初恋情人迎娶回家,如今,他却得长期地陪伴在罹患重度忧郁症的大嫂身边;永远被隔绝在权力核心之外。
甜蜜是短暂的,痛苦却是无尽的,他不舍,也不能这样毁了她。
他凄凄地笑了笑,为这一连串的考虑……
说到底,即使爱她,他仍舍不得放弃这耕耘多年的成果。
清晨,王云兰醒来时,发现鞠绍威就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身上衣物已穿戴整齐,表情却是凝重的。
没有初尝人事的娇羞,她忍着身体的不适,默默起身穿上衣服,坐在床沿,垂着头,静待他宣判结果。
他直视着她,内心是痛苦的撕裂,她是这么细心地关注着他的每个表情变化,而他接着要说的话,又是如何的残忍。
“云兰……”他开启干哑的嗓子,叫唤她。
透明的眼泪蓦地落在她膝前平摆的手背上,她没有抬起头,不想让他看见她悲伤的表情,她是心甘情愿的,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后果,她心头也一清二楚。
他觉得用再多婉转美丽的词汇也无法美化自己的冷酷,她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早就明白了他将做什么决定。
“你可以提出离职,我会给你……”他打住,原本想说“一笔丰厚的还散费”,但这对她是严重的侮辱。“或者……”
想了一整夜的说词,临到嘴边,他却吞吞吐吐。
停顿半晌,她仍然没有抬头,也不接话,寂静是把无形却锐利的刑具,审判着他的良知。
“或者,你愿意留下来,搬来这里。”
他说完了,像耗尽所有心力,疲乏地靠上沙发椅背,闭上眼,此时,他感觉自己的血管里,流着黑色的血液。
在事业上,他所做的每个决定必定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但是,现在他却无法臆测她的选择。
他会尊重她的决定,即使她将选择离开他。
她小声地吸回鼻腔里的水气,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低低地说;“总经理,我今天可以请假吗?”
“嗯……”他握紧拳头,忍住想过去拥抱她,求她不要离开的冲动。
“晚上……你回到家,会看见我的答案……”
“好。”他撑起身体,准备上班。
临到房门前,他背对着她说;“这里的钥匙放在客厅茶几上,我……”
希望她留下来的话滑到舌尖,他还是选择咽下,他不该令她为难,不该左右她的决定。
王云兰在他离开之后,仍呆坐在床沿,什么也没想,只是等待眼中的酸涩过去,然后,如游魂般离开鞠绍威的住处,回到自己的小窝。
如往常放假时,她拖地、洗衣服、整理家务,然后洗个澡,换套简便的衬衫、牛仔裤,搭公车到百货公司。
再半个月就要过农历年了,她打算为母亲、外婆还有姐姐、侄子们买些礼物。
她逛逛精致高雅的服饰专柜、看看富质感与设计感的厨房用具、仔细思考侄子们这个年纪需要什么实用的礼物。
逃避似的,就是不去碰触鞠绍威今早丢给她的选择题。
四个小时过去,她的腿已经又酸又麻,两手提着满满的购物袋,内心依然存在一个巨大的空洞。
坐在美食街的一角,啜饮不算好喝的咖费,望着跟前流动的人潮!情侣、母亲带着子女、成群结伴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唯独没有跟她一样!清冷、孤单的单身女子。
她今年二十七岁,一路踩着安稳的脚步,按部就班,知道自己没有冒险的本钱,她早学会认分,所以,即使深爱着鞠绍威,她也只是悄悄地搁在心头,从未有过什么与他开花结果的幻想。
她清楚他要她留下的意思,只是同居,不会有任何美丽的结局,就是因为她太懂他,所以,他给的选择即使冷酷,她却无法恨他。
她明白,他将是自己这辈子,唯一、最初也是最后一段爱情,经过他,她将不再有爱上他人的能力。
她的眼睛再也装不进其它男人的身影了。
一旦离开他,从此以后便要将自己的爱情深深埋葬在心里。
讽刺的是,她仿佛用上了一辈子的力气准备面对这早晚要面对的事实,到临头,仍然令她痛彻心扉。
她捣着发疼的胸口,下唇咬得泛白,却依然无法下定决心,未来,究竟要往哪个方向跨去……
*
晚上八点,鞠绍威仍坐在办公室里,他推掉了晚上的饭局,却迟迟没有勇气回家面对王云兰的决定,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走了,巨大的宁静如鬼魅般笼罩四周,令他的呼吸声及心跳声格外清晰。
他并不像自以为的那么镇定,他相信她明白他的意思,不确定的是,她对他的爱是否足以让她留下,在他背后,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终于起身,离开办公室,回到自己的住所。
当钥匙转动门锁,他的大手握上门把时,又迟疑了下,暗嘲自己这辈子还没这么窝囊过,但,他现在确实是没种。
深吸一口气,他打开厚重的铁门,走进玄关,客厅空无一人。
但是,但是空气中却飘着一股他不熟悉的沐浴乳的香气,带着点花香的甜味,他开始期待——再往前走几步,几秒钟后,会出现他想要的结果。
三分钟过去,并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缓缓移动脚步,走向卧室、打开浴室的门,又转向书房、健身房……
一颗心,随着一扇一扇打开的门,愈来愈沉重,偌大的空间,只有黑暗等着他。
他走到最后一间客房,从微弱的月光中,隐约可以看见床上有人,他亮起灯,乍见躺成“大”字形,睡得很沉的王云兰。
化妆台上摆着简单的保养品,衣柜里也摆进了她的衣物,狭长的写字台上放着她的薄型笔记型电脑和手机,地面摆着收拢整齐的纸袋与小纸箱。
他笑了,所有的紧绷情绪在这一刻,全释放了。
他坐到她的床边,低头亲吻她微启的红唇,她仍旧文风不动,看来,这一天她是累坏了。
感谢老天,她愿意留下来。
他心里一阵狂喜与感动,忍不住伸出手臂,俯身紧紧地拥抱她。
王云兰被他惊醒,张开惺忪的睡眼,看清是谁后,连忙起身——
“总经理,你、你回来了……”
他揉揉她压得扁塌乱翘的头发。“从现在起,叫我绍威。”
她低头含羞,嗫嚅地轻声喊;“绍……绍威……”
他的手指画过她染着红晕的脸颊,低头凝视着她,像要好好地、仔细地将她再瞧过一遍。
她有着两道秀气的眉,长而浓密的睫毛微颤,眼眸清亮水灵,她的脸蛋很小,尖削的下巴惹人爱怜,换下套装、卸下沉稳干练的包装之后的她,有股说不出的娇柔,让人直想好好疼惜她。
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底装满了柔情,她的心跳真有如小鹿乱撞,整个人几乎要烧成一团火球,心悸、呼吸困难。
“云兰……”他又将她纳入怀里,呼出一声满足。
以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这样的对话、这样的眼神,就够了,就足以说明彼此的感情。
“咕噜咕噜……”王云兰除了下午那杯咖啡,完全没进食,此时,肠胃大煞风景地向她抗议。
“你看,我不在你身边照顾你,你就忘记吃饭。”他责怪地说。
“喂,一直是我照顾你吧!”她当然知道他是玩笑话,为了缓和此时太过敏感及尴尬的气氛,她也跟着调皮起来。
“对喔,我好像也还没吃晚餐。”
“噗……你惨了,”她掩嘴笑。“看你过年后到哪里找像我这么善解人意的美丽秘书。”
一句话,让鞠绍威明白了她的打算,她,真的什么都替他考虑周全了,即使他还没有足够勇气将这些话说出口。
虽然,他希望她留下来,却不能再以秘书的身分,他还不至于卑劣到让她来处理他与其它女人的关系。
“没关系,我还有个‘家用秘书’,我突然好想吃火锅,看那沸腾滚烫的热烟往上窜,陪我去吃。”
“好……我换套衣服。”她腼腆地笑着,可爱的模样,令他忍不住又抱抱她。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必压抑自己的感情,再也不必捕捉她的一举一动,用来安抚害怕失去她的恐惧。
“对了,”他走出房间时,转头告诉她:“这间可是你的更衣室,知道卧室在哪里吗?需不需要带你去参观一下?”
“早参观过了。”她红着脸将他赶出去,特地把门锁锁得“喀啦”响。
关上门后,她的背抵着门壁,试图平复自己激荡的心情。
她还不大相信他真的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不大习惯他用那样宠爱的眼神看她,不大能承受他炽热的拥抱——
其实,在她早上离开这里时,她就明白了,根本没有其它选择。
即使知道见不得光,即使知道有一天她仍要离去,现在,她还是不可自拔地眷恋、贪恋着他,如大海中唯一一块能够令她延续生命的浮木,放开了,就要被黑暗的浪潮吞噬。
她将多余的感伤收起,既已决定,她便准备用乐观开朗的心情迎接他们共同生活的第一天。